逆境出奇谋

宁王朱宸濠预谋反叛前后准备了十多年,可他谋反的消息却是在其党羽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失势之后才被逐渐揭露出来的。得知这一消息后,朝廷立刻派遣驸马崔元带着圣旨到南昌来斥责宁王,命他收拾异心,交出王府卫队。崔元这些人刚出都门,朝廷准备收拾宁王的消息已经通过秘密设置的驿站飞一样传回了南昌。

听说这个消息,宁王大吃一惊,眼看局势火烧眉毛,不能再有丝毫耽搁,朱宸濠和亲信商定,立刻起兵造反!抓住朝廷决定还没传到江西的空当儿,借着宁王过生日的机会大张旗鼓,把江西省内的各级官员、将领全部请到宁王府里来,然后公开宣布逆谋,凡是愿意造反的就拉过来,不肯参与造反的一网打尽。

在安排下这条毒计的同时,宁王还特意派人到赣州,邀请南赣巡抚王守仁参加宴会。

此时的王守仁丝毫没有接到关于宁王即将造反的消息。按理说,宁王是当今皇帝的宗亲,这样一位尊贵的藩王邀请王守仁赴生日宴会,王守仁是不能推辞的。可王守仁对宁王极为警惕,虽然答应赴约,却也留了一手儿,以风浪太大、赣江水势凶险为借口拖延了几天时间。

王守仁的细心,救了自己一命。就在他的坐船出了临江府进入南昌府不久,丰城县令在江边拦住官船,告知王守仁:宁王已经造反!王守仁急忙下令转舵驶回赣州。

此时的王守仁还没意识到,他已经回不到赣州了。

这天夜里,王守仁的官船在江上走了一夜,王守仁满心焦灼,片刻也无法入睡,一直熬到天亮,走出船舱,只见江水茫茫,四野荒凉,看不到城郭村镇的影子,王守仁问船工:“到什么地方了?”

船工抬眼把四周景物打量了半天,犹豫着说:“小的估计这还是南昌府境内,尚未进入临江府。”

想不到船已经走了一夜,仍然未出南昌府!王守仁又惊又气,厉声喝问:“船怎么走得这么慢,是不是你们这些人想把本院拖在南昌!”

王守仁这一声责问把船工吓得魂儿都掉了,急忙解释道:“大人,江上风大流急,咱们的船又大,逆风顶水,根本走不快……”

赣江是长江在江西省内最大的支流,赣州城在上游,南昌城在下游。而赣江又在万安县这里分成两节,万安以上江面狭窄水流湍急,称为赣江;一过万安,江面顿时变宽,水势也舒缓了,从这里起,赣江改称为章江。从赣州来南昌顺风顺水,走得很快,从南昌回赣州是逆风顶水,根本走不起来。

这么一想,王守仁知道自己把船工错怪了,赶紧道了个歉,回到舱里坐下,只觉得心里又急又慌,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又走出舱来看,只见刚才所见的田野树木就在身后不远处,仍然隐约可见。

船走得太慢了,照这样走法,何时才能回到赣州?

正在焦虑之时,王守仁忽然心里一动,又想到一个危险:宁王造反,要杀的人里第一个是江西巡抚孙燧,第二个只怕就是他王守仁,知道王守仁没来赴宴,恐怕宁王会调动战船沿江来追他。王守仁乘坐的大船宽阔沉重,无帆难行,可战船之上人多桨快,就算从南昌城里出发,用一两天工夫,只怕也追上了!

这种时候弃船登岸当然安全些,可走水路快,走陆路慢,一旦上岸必然更耽误行程。王守仁的官职是南赣巡抚,指挥的是南赣九府的兵马,若不回赣州,他就调不了兵。更要紧的是,皇帝发给他的八面王命旗牌也在赣州府的巡抚衙门里放着,没有旗牌就不能调动湖广、福建、广东各处官军,没有南赣兵马和三省官军,王守仁一个文官赤手空拳,什么事也做不成!

想到这儿,王守仁只得咬紧牙关提心吊胆地继续乘坐官船逆流上行,又走了一整天,官船终于驶出南昌府,进了临江府地界,可仔细算来,这一夜一天实在没走出多远。照这个走法,十有八九还未到赣州府就已经被叛军战船截住了。

王守仁赶回赣州是去调兵的,可人都死了,怎么调兵?

此时此际,王守仁不得不另下决心,命令官船靠岸,自己先上了岸,换了马直奔临江府而来,其余随员继续驶回赣州,把宁王谋反的消息告知赣州府的文武官员,紧急调动兵马。

王守仁的估计没有错,宁王在宴席上没有捉到这位南赣巡抚,心有不甘,立刻派快船沿江而上来截夺官船。就在王守仁在临江府上岸的第二天早晨,他乘坐的官船在江面上被叛军的战船截住,王守仁的随员没有一个人能回到赣州,于是赣州方面也没得到宁王已经起兵造反的任何消息。

王守仁在临江府登岸,临江知府戴德孺并不知道,一直到王守仁领着几个人进了府衙,戴德孺才急忙迎过来。此时的王守仁已经心力交瘁,见了戴德孺就瞪着眼问他:“南昌城里的宁王已经造反,你这里有多少兵马?”

戴德孺还不知道宁王造反的消息,迎面听了这句话,吓得魂儿都掉在地上了,半天才勉强捡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临江府只有三百名官兵,加上平时招募的乡兵和府衙的捕快衙役,有一千多人吧。”

一句话说出来,王守仁和戴德孺这两个文官大眼瞪小眼儿,全都傻了。

由于江南数省深处大明王朝腹地,向来太平无事,明朝在江南的防务已经荒废了一百多年,现在蓄谋多年的宁王忽然起兵谋反,顷刻聚集了十万大军,拥有精良战船数以千计,各类火炮千余门,东进可以经安庆直扑南京,如果西进,只需要一万兵力就可以攻克临江、吉安、南康各府各县,整个江西省内唯一有实力对抗宁王的南赣巡抚王守仁却被困在临江府,南赣、湖广、福建、广东四省兵力无从调动,手边只有区区一千多兵力,唯一的帮手就是这个惊慌失措的知府戴德孺。

眼看战无可战,守无可守,退无可退,这一刻,王守仁真是惶恐莫名。眼下他所能做的只是乞灵于“良知”,且看心中的良知是如何引导。可惶耸之际,竟连一向磨得雪亮如镜的良知也变得晦暗不明了,脑子里只剩了一个念头:以区区千人的兵力无法与叛军交手,眼下只能从临江走陆路回到赣州,先调集大军,再回身平叛。

可从临江到赣州,走陆路最快也要七八天,到了赣州以后,发下王命旗牌,召集各处兵马,少说也要一个月,军马集结起来又是一个月,等军马齐备,王守仁率军杀到南昌城下,大概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

三个月,这是整整九十天了!宁王的十万叛军若是东进,估计早已占领南京,一旦占据南京,只怕宁王要建都称帝,到时江南半壁全被叛军席卷,整个大明朝都将陷入无休止的战乱之中。

如果宁王胆子再大些,竟然率领大军北上,出河南杀奔直隶,直取京师,局面更是不堪设想!

退回赣州,脱身的是王守仁一个人,而送命的,是江南数省几百万老百姓。这么看来,退回赣州不是办法,王守仁一定要待在临江,直面十万叛军,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到这时候,良知已经给了王守仁一个明确的答案:坚守!为了拯救更多人的性命,无论如何也要坚守下去,就算死,也要死在临江府!

拿定了这个大主意,王守仁渐渐冷静下来了,身上的冷汗也收了,心里也有主意了,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是把所有兵马都调到一处,随时准备迎战叛军;二是立刻派人到南昌去打探消息,迅速回报。”戴德孺急忙布置去了。

到第二天晚上,第一批探报从南昌送到临江:宁王起兵以后,立刻派出一支精锐沿江东下直取南康,南康知府陈霖手里没有兵马,对宁王造反更没准备,眼看叛军杀到,立刻弃城逃走。叛军兵不血刃得了南康,继续进犯九江,九江知府江颍同样未经一战,弃城而走。

南康、九江是从南昌进入长江的咽喉要地,两城一失,叛军东进南京的大门彻底洞开,到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官员、任何一支兵马可以阻止宁王大军沿长江东进,夺取安庆,直捣南京了。

叛军的动向早在王守仁意料之中。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慌乱,脑子里也想出了一系列的主意,立刻把临江知府戴德孺找来:“叛军来势凶猛,我们无兵可用,只能用计。现在叛军攻下南康、九江,显然是打算沿江进犯南京,大军将行,兵马忙乱,加之宁王以为左右无人可以威胁南昌,所以南昌城的守卫必然松懈,你马上挑选几百名细作潜入南昌,命他们在城里到处粘贴告示,上面写明:朝廷事先早已查明宁王逆谋,做好了一切准备,现在安边伯许泰率宣府与大同兵马四万、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刘晖、右都督桂勇率京军四万南下平叛,不久即可赶到江西。同时多派人手到南昌周围各县散播流言,就说巡抚湖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金率湖广官军四万已经进入江西省境,正在沿途设伏,巡抚两广军务都察院右都御史杨旦率广东官军四万进入南赣,南赣巡抚王守仁也已调集精兵两万,两下合兵一处,即将沿赣江而下攻打南昌。”

王守仁这些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几句谎话的分量极重,其中夹杂着一些看起来很真实的内容,说出来不由得宁王不信。而宁王一旦中了王守仁的疑兵之计,他谋反的全盘计划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宁王造反之前,朝廷确实有所察觉,还派了一位驸马到江西传圣旨,打算收缴宁王府的卫队。所以王守仁说朝廷早就部署了几路精锐,由正德皇帝宠信的大将统率,就在宁王造反的同时已经迅速开赴南昌平叛,这样说有两个目的,一是给宁王造成心理压力,让他以为朝廷已有防备,造反难以得手;第二条更重要,因为“朝廷大军正在南下”,此时宁王若冒险北上进犯京师,岂不是和南下的京军劲旅遭遇了吗?

其实宁王是个怯懦无用的人,他本来就不敢直犯京师,而是准备东下攻克南京,现在王守仁又使出这招精妙的疑兵之计,等于彻底堵死了宁王北犯之路。

不敢北犯,宁王只有东进夺取南京一条路可走了。

湖广与江西山水相连,从湖广的兴国州可以进入江西南昌府,出武家穴、新开口直捣九江,再沿鄱阳湖杀奔南昌。湖广巡抚陈金出了名地擅长用兵,手里又掌握着一支数万人的湘西彭姓土司兵,俗称“土兵”,与广西一带的狼兵齐名,向来以作战凶狠著称,现在王守仁就告诉宁王,湖广兵已在鄱阳湖口设伏,叛军若东进,必在此处与湖广兵马恶战一场,胜负难定。想攻取安庆,直捣南京,就更是千难万难了。

广东省在江西以南,地界与王守仁担任巡抚的南赣地区相邻。早前王守仁在南赣剿匪的时候多次调动广东兵马,现在王守仁谎称四万广东兵已进入南赣,听起来十分可信。至于南赣兵马,在痛剿谢志珊、蓝天凤、池仲容的战斗中表现神勇,威震江西,加之赣州在南昌上游,如果宁王敢于东进,南赣兵顺江而下,正好由西向东衔尾追击。

前有湖广兵堵住鄱阳湖口阻击叛军,后有广东、南赣两路大军沿江顺流拊背来袭,宁王面对的态势看起来实在凶险!

王守仁这一套谎话听起来处处合情合理,因为兵部尚书王琼把王守仁派到南赣,发给他王命旗牌,本意就是监视宁王的,对宁王叛乱王守仁也早做了战略上的准备。湖广官兵在鄱阳湖口设伏,广东、南赣官兵沿赣江东下追击宁王,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如果宁王真敢造反,王守仁凭着手中旗牌一声号令,各省兵马全部服从调动,确实会形成这样一个十万大军齐赴南昌,前堵后追、两路夹击的态势。

这里面唯一的漏洞就是:南赣巡抚王守仁此时并不在赣州城里,那八面王命旗牌也没在他手上,而湖广、广东两处尚不知道宁王造反的消息。

当然,宁王不可能知道王守仁被困在了临江,他只能凭本能估计王守仁既没来赴宴,又没被快船追上,当然是回到赣州了。既然朝廷派人到南昌来收剿宁王卫队,就说明朝廷对宁王造反有了准备,那么京军南下、湖广兵在鄱阳湖口设伏、广东兵奉命进入南赣都是有可能的。于是王守仁编出来的谎话,在宁王听来十分可信。

光是布下几路疑兵尚嫌不足,王守仁又吩咐戴德孺:“你立刻假借湖广、南赣、广东三位巡抚名义假造一批军报‘火牌’,命人骑快马发到临江府下属各县,就说大军将至,命江西各府县急征军粮,南昌周边尚未被叛军占领的各县也要通知到,让知县胥吏马上组织人手到乡下去征调军粮,一定要闹得尽人皆知,好让宁王手下的坐探得到消息。同时抄写十万份‘免死牌’,上面写明,叛军兵将不论何人,只要持免死牌请降,即可免罪,然后在南昌城里到处散发,不管衙门、兵营还是官员住处,只管隔着墙头扔进去,大街上也扔几千张免死牌,造成一个大军将至风雨欲来的假象。”

眼看王守仁智计百出,花样不断,戴德孺心里发虚,低声问:“都堂觉得这个疑兵之计宁王会相信吗?”

王守仁看了戴德孺一眼,缓缓说道:“不必让宁王相信,只要他心里生疑,咱们就有机会。”

“万一宁王不中计呢?”

王守仁叹了口气:“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确实,宁王蓄谋已久,王守仁却刚得消息,临江府只有一千人,叛军却有十万之众,这种时候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戴德孺急忙出去办事,刚走到门口又想起一件事来:“都堂,刚接到消息,咱们的人在吉安府拿获了宁王谋士李士实的家人,都堂看这些人如何处置?”

李士实曾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后来致仕还乡当了宁王的爪牙,是朱宸濠身边最亲信的谋士。听说抓到了他的家小,王守仁眉头一皱,立刻想到一个主意:“这些人现在什么地方?”

“正用快船送往临江。”

王守仁忙说:“你告诉押解的官兵,船只不必靠岸,先停在江边,我另有安排。”

当天晚上,押解李士实家小的快船到了临江府,停在码头上,到下半夜,临江知府戴德孺悄悄上了船,一个人来见李士实的妻子,客客气气地拱着手说了句:“夫人,宁王殿下已经起兵了,可眼下我等实在为难,本府是这样打算……”说到这里又停住,犹豫再三,到底不敢把话说出来。

仅这一句话,李士实的妻子已经明白了戴德孺的意思,知道这是个活命的机会,忙说:“府台大人,妾身不过是一个女流,不懂大道理,只听说当今皇上昏庸无道,失尽民心,宁王殿下是洪武天子嫡系玄孙,宽厚得众,有天日之表,日后攻进北京,推翻正德取而代之,也不是什么难事。临江府离南昌不过几天路程,王爷的兵马说到就到,到时玉石俱焚,府台大人还是早做打算吧。”

听了这话,戴德孺既不敢一口答应,又不愿推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在搔着头皮想着说辞,忽听外面有人说:“大人,南赣巡抚派人来传军令!”戴德孺赶紧冲于氏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迎了出去。

片刻工夫,只听船梆上咚的一声响,有船靠了上来,接着一个人走上甲板高声道:“戴大人,南赣巡抚王大人命我来传令:皇上已经知道江西宁王谋逆之事,特命安边伯许泰率宣府与大同兵马四万、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刘晖、右都督桂勇率京军四万赴江西平叛,另着命巡抚两广军务都察院右都御史杨旦、巡抚湖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金各率本省军马四万即日进入江西省境,南赣兵马也沿江而下,不日就到吉安。临江这边还要靠戴大人维持了。”

戴德孺忙说:“请王都堂放心,下官一定把守临江府城,等待大军到来。”

那传令的军官又说:“王都堂的两万兵马不出数日就到临江,请戴大人尽快筹措一批钱粮供大军支用。”

戴德孺忙说:“下官一定尽力。”可再一想,心里又怯了,“临江离南昌太近,又在大江边上,如果宁王大军杀到,只怕不易防守。”

“这你放心,江西都指挥使葛江虽然被宁王胁迫,但他心里还是忠于朝廷的,现在葛江已派人和王都堂见过面,保证只要他还掌着大军,就不会来攻临江。还有按察使刘璋也不愿附逆,就连凌十一、闵廿四这些水贼也都有投诚的心思,暗中写信和王都堂联络。”

这军官的话倒让于氏心里一惊,还没等她细想,又听甲板上的人说:“听说宁王手下那个谋士李士实的家小就在临江?”

一听王守仁问到自己身上来了,躲在里屋的于氏吓了一跳,却听戴德孺说:“李士实是吉安府永丰县人,他的家小并不在临江府。”

“永丰离临江也不远,王都堂命你立刻捉拿李士实的家小,若捉得到,就解到赣州来。”那军官说完回身就走,却又站住,嘱咐戴德孺,“宁王手下有个极重要的谋士已经投诚过来,这几天他会派人送信给王都堂,你一接到密信马上送到吉安来。”

“此人是谁?”

“你不要多问,总之是极得信任的要紧人物。”传令官说着走了出去,戴德孺把他直送到门外,就此没了声息。

过了好半天,外面走进一个人来,看穿着像是府衙里的书办之类,一言不发引着他们上了一条小船,低声说:“夫人,江边有船等着,送你回南昌。”说完转身就走,小船立刻解了缆绳往南昌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