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诬朋党再次遭贬

1035年3月,范仲淹由知苏州左司谏秘阁校理员外郎,被调为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至于是什么原因使他由地方调回皇帝身边,并没有记载。只有富弼为他写的墓志铭上说:朝廷知清议属公,就拜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召还。由此推断,可能是因为朝廷受清议的压力所致。

范仲淹回京后,因废后案而产生的宫廷之争,仍然余波未息。废后的次年,宰臣吕夷简等人曾上表请立皇后。因为自从郭后被废之后,尚、杨二美人愈得宠爱,宋仁宗沉于美色,不问政事,朝廷内外大为忧惧。依照章献太后之遗诏所立的杨太后,也屡次劝谏宋仁宗,但不见成效。后来迫于各方舆论,宋仁宗才被迫答应。

宋仁宗诏立宋初开国名将曹彬的孙女曹氏为后,改立皇后案总算完结。虽然有监察御史提出章献太后三年之丧未除,不宜马上册立的意见,但仍在当年,正式册立曹氏为后。

范仲淹回朝后,宋仁宗已经冷静下来,开始反思废郭后的前因后果。他逐渐感到范仲淹等台谏官当年所说“皇后无大过,不当废”,实不无道理,并渐有悔意。这时,被废的郭后居住在瑶华宫,宋仁宗带着歉意,屡次派人慰问。有时还作乐府词赐赠给她,她也和答,语言凄怆。

这时,太监阎文应非常担忧,因为他就是当年和吕夷简等人煽动废后的魁首之一。他担心万一郭后与皇帝又重归于好,或因此恢复地位,他难逃一死。趁着郭后身染小疾,毒死了郭后。

阎文应平日恃势作威,甚至有时矫造圣旨,连执政大臣也不敢违抗他,是个奸佞之人。这次漏洞百出的谋杀,更引起天下人的极度不满。

谏官姚仲孙、高若讷提出弹劾,说“中外莫不疑文应置毒者”,阎文应因而被贬到地方。范仲淹以天章阁待制的身份,列举阎文应的各项罪状,并拟就奏疏。

阎文应飞扬跋扈已久,虽被贬却仍有势力,所以范仲淹呈上奏疏后,他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把家里藏书中凡是有言兵者悉数焚毁,免得万一失败,被指为素怀异志,而遭灭家之祸。他还不吃东西,并嘱咐大儿子说:“我这次上疏,是要扫除君侧小人。若不胜,必定会得罪而死!我既死,你们兄弟从此就不要再做官,我只要你们在我的坟墓旁边,以教书为业,千万要记住。”

结果,范仲淹的奏疏获得皇帝的采信,并作出明确决定,放逐阎文应到岭南。不久,阎文应死于放逐途中。

当时,朝中的实权还在宰相吕夷简手中。范仲淹奉召回朝,他的作风不但一点也没改,反而论事益急,而且劝谏的范围愈来愈广,这使吕夷简一派对范仲淹的炮轰头痛万分。范仲淹为人正直小心,很难落人口实,想整他又不容易。因此,吕夷简只好暗中指使人嘲讽范仲淹,说他身为天章阁待制,是属侍从官,根本没有“口舌之任”,怎可不守本分,做起言官的工作来?范仲淹听到这种责难,他严正地回答:“论时事,正是侍从官的职责,我怎敢不勉力而为?”

吕夷简无奈之下,忽然想到政务繁重而难治理的开封府,于是决定调遣范仲淹前去治理。一方面可以使他无暇他顾;另一方面,等他有一天出了纰漏,可以马上予以罢斥,逐出朝中,正好去掉一个眼中钉。

1035年年底,诏命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范仲淹为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

范仲淹在吕夷简别有用心的安排下治理开封府。哪知吕夷简的算盘打错了,在范仲淹的治理下,开封府是“处之弥月,京邑肃然称治”,反使他的声望节节上升。京师有歌谣曰:“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可见,范仲淹在开封府很有政绩,也很得民心。

最令吕夷简坐立难安的是,范仲淹非但没有出什么纰漏,而且把公事化繁为简。吕夷简本想以繁重的公务使范仲淹无暇他顾,他的这个计谋,也无法得逞。范仲淹时时关心朝中之事,常取古今治乱安危之道,劝勉宋仁宗;对于朝廷的施政得失,仍然时时提出批评。

这时,发生了一件关乎宋朝立国安危的事情。之前,燕云十六州被契丹占据,使宋的都城暴露在敌人的铁骑威胁之下。宋之所以要建都开封,是为了漕运之利,漕运是为了将东南财富运到京师来给养大批的军队,而大批军队则是为了守卫京城,免受北方的侵扰。因此当时是“国依兵而立,兵以食为命,食以漕运为本,漕运以河渠为主”。

汉唐时代建都长安、洛阳,依赖天然屏障,而以最少的兵力守卫。但是宋为了迁就兵粮补给的方便,不得不以大量军队驻守在无险可守的开封。这种以人力代替山河之险的作法,宋太祖并不是不知道其危险性及所造成难以负荷的负担。所以在宋建国十六年的时候,就曾经想要迁都洛阳。群臣虽然反对,但却没人敢说话。

铁骑左右厢都指挥使李怀忠找了个机会说:“开封有汴渠水运,每年提供江、淮米数百万斛,京师数十万人均仰给于此。陛下有没有想过居留于洛阳将如何取得这些粮食?而且府库重兵都在开封,根本安固已久,不可动摇。”宋太祖对他的话并没有在意。当时身为晋王的宋太宗又再次进言。

宋太祖对这位弟弟寄望颇高,见他如此切谏,就解释道:“我打算西迁,不为别的,只是想据山河之险而去冗兵,循周、汉故事以安天下。”

晋王说:“在德不在险。”

等晋王告退后,太祖才很无奈地对左右说:“晋王的话固然不错,可是像这样继续建都开封,继续仰赖军队,以大批军力取代山河之险,则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恐怕就要消耗殆尽!”

这个问题再一次爆发了,朝中有人提出迁都洛阳,范仲淹不同意,为此他又上了一次书。范仲淹虽然不赞成迁都洛阳,却赞成充实洛阳。原因有二:一是他认为现在国家太平,不适宜讨论迁都的问题,这样会造成百姓的恐慌;二是洛阳是历代帝王之宅,负关河之固,边疆不宁时可以退而守之。这点虽然比开封有优势,但洛阳已经很久没有为都城了,没有粮食的积蓄,各种防护都老旧了,现在不宜迁过去。不过一旦国家真正发生急难,需要退处洛阳以守之的时候,将凭什么守?因此,要在洛阳做好各种储备。他又提出一个办法,就是由朝廷以各种名义,逐渐充实洛阳的府库储积。陕西有余,可运而下,东路有余,可运而上,数年之间,必可使洛阳达到战备状态。这样一来,就可以有运用的余地。

范仲淹提出的这个办法,不失为兼顾理想与现实的好构想。乍看之下,他反对迁都之议,似乎稍嫌保守,不够眼光。但从事实发展来看,当年澶渊之盟前,辽兵大举南下,有人主张迁商丘,有人主张迁四川,但就是没有人主张迁洛阳、长安,可见此二城的文化、经济条件已不复汉、唐旧观。

但是舍弃开封,实在也只有洛阳、长安可以拿来作为国都。而洛阳在当时的条件,除了据以防守的山河之险仍依旧以外,其他方面实在已不符合长久设为首都的要求。因此,范仲淹的意见,算得上是切合实际的权宜之计。

可是,北宋的首都始终没有依据山河之险的需要而迁移,这个争论,显然每次都因没有结果而不了了之。这个迁都争议,却是后来造成范仲淹与吕夷简二度大冲突的因素之一。

吕夷简与范仲淹在之前就爆发了直接的冲突。范仲淹看到宰相吕夷简广开后门,滥用私人,朝中腐败不堪。于是他力陈治乱之道,皆由于用人之得失,得人则治,失人则乱。而用人之得失,实属宰相之职。他说:“天子要日理万机,对于用人,当然不宜一手掌握,可是也不可不察”。于是,他特地绘制一张百官图,按照职级品位,排出合理的及不合理的升迁顺序,然后加注:“如此为序迁,如此为不次,如此则公,如此则私,不可不察也!”这张图等于直接抨击吕夷简用人不当、有私心。

宋仁宗以迁都之议询问吕夷简的意见,他回奏道:“范仲淹,迂阔至极,只会放高论以求名,所言都不符实际。”

范仲淹听说吕夷简竟然在皇帝面前如此说他,就写四论以献,四论包含:《帝王好尚》《选贤任能》《近名》《推委》。其内容大体都在讥指时政,并且很不客气地说:“汉成帝相信张禹之言,不疑舅家,所以才会有王莽之乱,臣恐今日朝廷中也有个张禹,正在坏陛下家法,不可不趁早辨识清楚。”

张禹曾是汉成帝当太子时的老师,汉成帝即位后尊他为师傅。后来拜相封侯,国家每有大政,必征询他的意见。有一次汉成帝怀疑外戚有问题,询问他的看法,而张禹因为自己年老,子孙又弱,不敢直言,最终导致了叛乱。张禹这种作风,很为当时的一位奇人朱云所不满,上书汉成帝“愿借尚方剑,斩佞臣张禹”!

吕夷简被范仲淹比拟为佞臣张禹,又被攻击为“以大为小,以易为难,以未成为已成,以急务为闲务”大坏皇帝家法。他大为震怒,怒气冲冲地到宋仁宗面前申辩,并指责范仲淹以京城首长越职言事,又专会荐引朋党,离间君臣。

范仲淹也不示弱,交章对诉,愈诉愈激烈,但最终没有斗过吕夷简的当权集团。被以当年曾密请立皇太弟侄的理由,再度被贬黜,出知饶州(江西鄱阳)。这件事的起因是这样的,宋仁宗已经27岁了,尚无子嗣。范仲淹可能是关心过宋仁宗的继承人问题,因此建议他立皇太弟侄为太子。这事虽然是出自为国家考虑的至诚忠直之心,却使宋仁宗很不高兴。于是吕夷简就从旁中伤,范仲淹再一次被贬了。

有一位叫韩缜的侍御史,为了迎合吕夷简的意思,扩大打击范围,奏请将范仲淹朋党的名单公布于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这个建议马上获得采纳。“朋党”是皇帝最避讳的事情,宋朝的臣子被指为朋党,范仲淹及其支持者算是第一遭,并引起为期不短的朋党之争。

范仲淹被贬斥的消息公布之同时,京城也因为“朋党”两字的出现,而陷入紧张气氛中,士大夫都畏惧当权的宰相,深恐被牵连成为范仲淹党人。因此,范仲淹要离开京城时,没几个人敢去送行。唯天章阁待制李纮、集贤校理王质两人带酒前往饯行。

王质还单独留下来与范仲淹说了好几个晚上的话,有人因而谴责他。他却说:“像范希文这样的贤者,能够与他成为朋党,那是我的幸运!”王质向来明辨忠奸,嫉恶如仇。他曾经在蔡州为官,州内百姓为唐朝时曾在该地为乱的蔡元济立庙,王质知道后很不满地说:“安有逆丑而庙食者?”当即下令毁掉,改立狄仁杰及奉命讨平蔡元济的李愬,供百姓奉祠。他被指为范仲淹党人时,深以为荣。

还有几位任职于馆阁的官员,上书为范仲淹辩护。他们全被打为范党,并且同样遭到贬斥的命运。

秘书丞、集贤校理余靖上书,他说,范仲淹以前为太后上寿及废后案劝谏陛下,陛下犹以其合于典礼而加以优奖。现在刺讥大臣,却重加谴责,实在是前后矛盾。如果他所说的话,陛下听来不顺耳,其实听与不听都在陛下,怎可加以怪罪?汉朝的时候,汲黯在朝廷说公孙弘多诈;三国时代,张昭论将,说鲁肃为粗疏,结果汉武帝和吴主还不是都予以任用而无所猜忌?陛下亲政以来,曾三度罢斥言事者,恐非太平之政,请速改前命。结果余靖次日就被贬监筠州酒税。

太子中允、馆阁校勘尹洙也上言说:“臣尝以范仲淹正直信实、有原则、有操守,可说是良师益友。自从他获罪以来,朝中有人说臣也曾被他荐论过,依照朋党的说法,臣也算是范仲淹党人。现在他既然以朋党得罪,则臣也应当连带受罚才合理。所以,请让臣随从范仲淹一同贬黜,以明典宪。”吕夷简见尹洙竟然自愿、自请与范仲淹一起被贬,不禁大怒,就降他为崇信军节度掌书记,监郢州酒税。

此时,欧阳修也被卷入到这次争辩中来。他认为范仲淹平生刚正,通古今,朝廷中无与伦比,现在居然遭到这种下场,谏官难辞其咎。所以他责怪右司谏高若讷,身为谏官,竟不能辨别范仲淹的无辜。他严厉地谴责高若讷这个谏官“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还有什么面目见天下士大夫?又怎么配成天出入朝中称“谏官”?为此,高若讷暴跳如雷,他把欧阳修骂他的信送到朝廷告了欧阳修一状。

他说:“范仲淹贬职之后,臣遵奉谕旨,不敢妄加营救。现在欧阳修竟如此责备臣,说天子与首相只因臣下违逆其意而驱逐贤人,臣不谏不当。但臣以为,贤人者,国家赖以为治平者,如果陛下果真是只因贤人违逆陛下之意就加以驱逐,臣确实当谏;或者首相也以同样理由驱逐贤人,臣也当争。可是那范仲淹,因为以前论事切直而被进用,现在口发狂言,自取其辱,岂可说他是无辜?若让欧阳修这种论调流传出去,恐怕天下人听了,都真以为天子会因为臣下违逆其意而驱逐贤人,这样一来,损失可就大啦!所以无论如何,应惩治欧阳修来予以训诫,免惑众听。” 于是,欧阳修被贬为夷陵县令。

当时担任洛阳留守的蔡襄,根据这件事,写成《四贤一不肖诗》。四贤指的是范仲淹、余靖、尹洙及欧阳修,不肖指的就是高若讷。据说,这首诗写成后,京城内人人争相传抄,一时洛阳纸贵,连正好来访的契丹使臣也买了一份带回契丹。

在这次牵连甚广的政治斗争中,范仲淹由一个人的抗争变成一个群体的抗争。他引发士大夫“矫励尚风节”的运动,又进入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