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这个小岛,总是充满了自我矛盾。

他们从唐太宗在位的公元630年开始,派出大批遣唐使,学习中国文化,成为中国的学生。却又在唐高宗在位的660年,突然出现在朝鲜半岛的战场上。朝鲜半岛当时并立着三个相互对峙的国家。那时候唐高宗正在派兵惩罚其中的百济国,理由是他们阻挠了新罗向大唐的朝贡。百济几近灭国。

就在这时,日本人来了。他们是来帮百济的。只不过,在那个时候,弱小的日本绝非大唐的对手。他们战败了。朝鲜半岛全境从此为大唐所控制。日本退了出去。从此以后,他们愈加谦虚地做起了学生。

就这样,又过去了八百年,又是朝鲜半岛,又是日本人。日本人经历了一场内乱,最后,一个叫作丰臣秀吉的人物站了出来,统一了国家。

可是,没过多久,国内的武士就以分封不均闹起了情绪。情绪越闹越大,但日本岛还是那么小。思来想去,丰臣秀吉认为,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改变现状,那就是侵略!

他制定了两个目标:一个是征服朝鲜;一个是以朝鲜为跳板,进而征服中国。

那时是中国的明朝。突然自大起来的学生,在他们选定的第一块版图上,与他们昔日的老师进行了两番交手。最后,日本又一次战败了。学生依然还是学生,老师依然还是老师。

丰臣秀吉亲手制订的征服计划,最终也不过一纸空谈。他在连第一个目标都还没有达成的时候,就匪夷所思地病逝了。

这个自我矛盾的民族在过去的一段岁月中,始终处在“幕府统治”的机制下。幕府,其实就是军政府。军政府控制了国家,凌驾于天皇之上,颇有一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态势。

这看上去本该是一种特殊时期的特殊制度,但在这个小岛上,如此这番“特殊”,却在六百八十多年的日子里占据了大多数时光。

丰臣秀吉死后,一个叫作德川家康的人物走上了历史的前台。他在江户重新组建了幕府机构,后人称之为“江户幕府”。江户,就是后来的东京。

从此以后,这个处在自我矛盾中的小岛,便迎来了历史的又一个阶段。

时光飞逝。弹指间,江户幕府已经在这个小岛上,统治了两百五十多年。

这一年是公元1853年,距离中国的鸦片战争,已过去了整整十三年。这一年,四艘黑船忽然出现在日本的海岸线上,船上装了六十三门大炮,在日本人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开入了港口。幕府的官员被眼前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

随后,一个高鼻梁的外国人走了下来。日本官员目瞪口呆地接见了他。来人说,他叫佩里,来自美国。他赠送给对方一台火车机车模型和一部电报机,进而阐明,他此番前来,目的只有一个,他认为,两国急需彼此建交、通商。

幕府慌了。在日本昔日的贸易往来中,只有中国人和一部分远道而来的荷兰人被准许与之通商。打开国门,在江户幕府看来,无疑是危险的。但停靠在港口的美舰几十门大炮,却使他们别无选择。

一年以后,幕府打开了国门。但很快,这消息传到了沙俄,于是俄国人的军舰也来了。消息又传到英国,接着,英国人的军舰也来了。就这样,在日本这个小岛上,幕府政权便被挤压在了列强的夹缝中。统治者害怕了。

祖法被打破,日本人失去了尊严,幕府的声望遭到了质疑。洋人进入日本,坚船利炮时常停靠于海港,幕府的统治愈加战战兢兢。

在忧虑中,他们认识到,自己的统治正在江河日下,眼下唯一的出路,只剩改革。于是,保守的幕府学起了西方。他们铸造大炮,购买军舰,设立海军学校,创办讲武所,想以加强国防力量,填补内心的恐惧。

1856年,英法联军打入了北京。一千多年以来,中国一直是日本人深表敬佩的老师。当老师惨败的消息传到日本时,幕府官员愈加陷入了惊慌。

于是,他们愈加讨好起洋人来。他们追加了通商口岸的数量,更大地满足了列强的胃口。他们破天荒地允许美国人在内地居住,且信仰自由,更破天荒地允许其享有治外法权。这意思是说,美国人在日本犯罪,必须交由美国人自己的法院进行审理,日本人无权过问。

对日本人而言,列强带去了无尽的屈辱。但在这屈辱中,却又激发了另一种活力。新型的商业模式和生产技术,在多个地区落地生根。几年过去了,日本人的家庭手工业蓬勃发展起来。为了提高效率,手工作坊中,出现了西方化的“雇佣工人制度”。商品经济在这与外族的一买一卖之间,竟空前繁荣起来。千百年来,靠地吃饭、靠天吃饭的自然经济体系,在这日益增长的生产力面前,逐渐走向了衰弱。商人逐渐成为社会生产的主角。

在社会的变革前,幕府统治者早已尽其所能地做出了让步。但此时此刻,他们已无从让步。商人阶级的发挥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这时,他们需要更大的买卖自由,需要更强的自主性,还需要统治者放弃其对某些货物的官方垄断权,从而将经济的发展,彻底交由市场主导。可是,一个封建阶级的统治者,如若再让一步,它的实际统治权,又将表现在哪里呢?

于是,在崛起的商人阶级,就是藩地诸侯、武士及新型商人的联手下,在外来屈辱和个人诉求的共同作用下,一场“尊王攘夷”的运动开始了。

这运动的口号,是要重新推起手无实权的天皇,在他的带领下,重塑日本国民的自信。事实上,所有这些人,在历经六百多年的幕府统治、两百五十多年的江户时代后,面对眼前的新时代,他们心里的目标格外清晰。他们想要变天了。

“尊王攘夷”,在乱哄哄的时代里,迅速发展成了一场“倒幕运动”。宫廷内斗与战争接踵而至,混乱中,幕府统治遭到了空前的瓦解。在他们苟延残喘的最后一段时光中,1867年,一位年轻的皇子继承了皇位,一年以后,整个国家在他的号令声中,向江户时代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最终,天皇取得了胜利。铺天盖地的万岁声充斥在这个小岛上。他们仿佛在迷茫中看到了曙光。万岁声中,可以听到新天皇响亮的称号,那就是明治天皇。

在这个充满自我矛盾的小岛上,人们将权力重新交给了古老的统治者。古老的统治者,利用这权力,为他的国民,勾勒出一张从未有过的崭新蓝图。

1868年,就是中国第一次鸦片战争后的第二十八年、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的第八年,历史上两番交手、两次败下阵来的学生,在天皇的号令下,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改革运动。

他们撤销了全国所有藩、道之间的关卡,解除了地主阶级对诸多商品独享的买卖特权,放开了一切有利于商品经济发展的自由。除此之外,还极大地减少了农民阶级的负担。

又过了两年,他们建立了工部省,以此来奖励工业的中心机构。接着,他们在中央政府的号召下,建造了国营模范工厂,招聘西方技术人员。

一时之间,炮兵工厂、炼钢厂、造船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他们的财政极为困难,收入与支出几乎持平。但他们不惜冒险,大举外债,也要将西洋的技术充分引入国内,逐步建立属于自己的工业生产链。

就这样,他们着手建立了自己的纤维工业、化学工业,甚至制造业。在全民生产、全国向西学的大浪潮中,时间走到了1872年。

这一年,是同治十一年。在中国的天津,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正为他的所见所闻痛发着感慨。他终于领教了电、织布机、火车、轮船,还有种种那些西洋发明的厉害。直至十年之后,开山矿务局才在他的倡议之下,得到了一辆用马拉着跑的火车。

可这一切,此时都还没有发生,时间依然还停留在1872年。这一年,在明治天皇对变革的号召下,在这个做了上千年学生、两番惨败给老师的日本岛上,他们依靠举借外债,依靠着洋鬼子的帮忙,边学边做,自主修建了第一条铁路,有了第一列属于自己的火车。

窗外的蛐蛐依然热闹地叫着,屋子里的气氛却更加凝重了。李鸿章向空中狠狠地吐了口烟雾。烟雾中,眼前的一切,都愈加变得迷茫。

“倭寇的伎俩,玉山有所不知,早在前明时,这日本人自知不是他老师的对手,故而把目标转向了向我朝贡的琉球王国。琉球乃一弹丸之地,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但又不愿得罪我泱泱中华,最后只好夹在两强之间,成了个‘两属之地’。”李中堂狠狠地咳嗽了一声,“这一转眼就过去了几百年了,到我同治十一年时,倭人居然私自削之为藩。从此步步为营,算是又打上了我大清的主意。”

李鸿章又清了清嗓子,长长地叹了口气,皱着眉头继续说,语气比先前更加重了,“后来,后来,咳咳咳……”随后,他的咳嗽,又打断了他的话。

“中堂大人所指,可是——”周馥想了想,接过话头,压低声音继续问,“同治十三年倭寇入犯我台湾?”

同治十三年,是1874年。李鸿章直起身子,点了点头。那一年,一位琉球船员在台湾遇害,日本政府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一番叫嚣过后,竟以三千士兵侵入台湾,声称要惩罚罪犯。

他想起,那一年,消息传来,清廷上下一片哗然。一千多年过去了,学生却依然做着掀翻老师的梦。李鸿章那时紧急调拨淮军六千七百人、大炮二十门,除此之外,两艘国产军舰也同时驶入海岸。

双方进行了几轮交战,最终清军以绝对优势,震慑了来犯的学生。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就在这短暂的交火中,在这三千来犯者面前,大清的军队,事实上是不堪一击的。

战争最终在英、法、美的调停下,以和平谈判解决。而此时此刻的中国,却早已是积贫积弱,再也强硬不起来了。在谈判桌上,清廷与日本签订了《中日北京专条》,中方确认了台湾罪犯杀害琉球船员的事件。但在文件中,琉球王国却被明文规定为“日本属国”。而且,清廷以赔款50万两白银的代价,才将日本军队从台湾岛请了出去。

日本以这样一场战争,强势地窃取了中国的属国琉球,几百年来偷鸡摸狗,逼迫其朝贡的强盗行径,于是变成了光明正大的“合法行为”。就这样,七年以后,“琉球”两个字不见了。它从此成了由大日本帝国直接管理的“冲绳县”……

“老师仍把自己当作老师,可这学生,怕是早就不再是你的学生了。日本上至天皇,下至百姓,全国上下积极学习西洋之法,寻找强国之路,如今这学生,却早已走在了我们的前头。”李鸿章摇着头,缓缓地说,“他们兴办实业,大炼钢铁,为了追上西方列强,甚至不惜改良人种以求进化。玉山啊!几百年来,这学生始终都在觊觎你我脚下这块土地,如今他们一天比一天更强。面对这样的对手,你说说看,我大清还有什么镇宅之宝吗?”

周馥思索了一阵,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说:

“依卑职所见,还是那四个字。”

李中堂划了根火柴,点燃了烟丝,又开始了吞云吐雾。烟雾中,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而后,随着一阵咳嗽,他接过话头,用手指了指对方,淡淡地说:

“北洋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