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谭嗣同告辞的时候,惨白的灯光照射着他消瘦的身躯,而后,他就转身离去,渐渐地走向那无尽的夜幕,渐渐地被那无情的黑暗,一口吞噬了去。

那注定将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在枪口下,袁世凯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世凯三世受恩,怎会辜负了皇上?”他说,“杀死荣禄就如杀死一条狗般容易!”最后,他进一步解释说,他的小站兵马只有七千,出兵最多只有六千,若想与清军北洋的四五万,淮、练的七十多营,以及北京内的数万旗兵一较高下,就必须待他回到天津,悉心筹划一番,到那时,大事即可成矣。

在枪口下,他的话说得慷慨激昂。谭嗣同相信了他。

可是夜太黑了。夜幕下,没有人能够看清脚下的路。迷茫中,偶有那微弱的灯火,飘散在半空,零星地照亮眼前的征途。但没过多久,一阵风吹来,瞬间化作乌有,最后,只剩下一股淡淡的煤油味,徘徊在原地,久久不愿散去。

谁愿做那行将熄灭的枯灯?谁愿在这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化作那股呛鼻的味道?在这寂静的夜晚,望着谭嗣同和他身后那群满腔壮志的同志们孤独的背影,袁世凯冷冷地摇了摇头。

就在他慷慨陈词后的第三天,乘坐着一列发自11点40分的火车,他回到了天津。当熟悉的街景重新浮现在眼前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和那些胸怀天下的志士仁人相比,在那个人人自危,人人自保、人人看不到明天、人人在老旧思想下被腐化、被蚕食的年代里,在那个看不到未来的岁月里,身为一个封建体系下催生出来的“士大夫”,他所谓的新思想,从本质上看,和那些守旧的大臣,又会有怎样的不同?

在这返程的路途上,他所思量的,无非只有那么一件事:太后的胳膊比皇上的大腿还要粗。而他,并不愿做那夜幕下的枯灯。

几个小时以后,他告密了。

……

1898年9月20日深夜,夜幕下那盏枯黄的灯,终于熄灭了。直隶总督荣禄,乘坐专列,从天津连夜赶往北京。颐和园里,年过六旬的慈禧太后,终于震怒了。愤怒过后,她决定迅速起身,返回大内。

9月21日凌晨,文武百官跪倒在了紫禁城的大殿之内。慈禧太后怒目而视,年轻的光绪皇帝,于是在这场彻头彻尾的失败过后,让出了自己的座位。尊贵的太后坐到了龙椅上,当着所有这些大臣们的面,她气上心头,破口大骂。

皇上跪在了地上。这时的他,惊恐万状,无所适从,好像一个尚未长大却已受了惊吓的孩子。慈禧太后胜利了,她所保护的守旧大臣们全都回来了。是啊,这年轻的皇上也许直到这样的时刻,才最终明白,在这个老迈的国度中,这场新旧之间的争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后者的胜利和前者的落寞。

慈禧太后的怒火,从康有为、梁启超,烧到军机四章京,又从废除八股,广设学堂,烧到制度局、懋勤殿。百日之内,皇上竭尽心力,奋发图强,为引入世界进步文明所付出的一切心血,就这样,被她的怒火烧得精光。一场训示之后,所有那些变法的成就,所有那些改革的举措,除一所京师大学堂外,竟尽数废除,无一幸免……

随后,她清了清嗓子。她落泪了。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这个狠毒的女人所流下的眼泪,究竟只是一场表演,还是真的发自内心。人们所能看懂的是,这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太,这时也许终于骂累了。她哽咽着,喘息着,当着大臣的面擦干了眼泪。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所有人都屏着呼吸,没有一个人胆敢发出声响。

她的目光扫过群臣,接着又重新清了清嗓子,将这冰冷的目光,狠狠地落在了光绪皇帝的身上。

最后,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这年轻的皇上,伴着他那急促的心跳,紧张地听到了他的“亲爸爸”,对自己的发落。

“皇上累了。去休息吧。”

1898年9月21日,从这一天开始,大清帝国的第十一位皇帝,也是他们入关后的第九位皇帝,就这样被那阴险毒辣的老太太,软禁在了中南海内,一个叫作瀛台的小岛上。从此以后,这位不愿做亡国之君、立志改革图强的年轻皇帝,就成了他自己所统治的土地上,一位不戴枷锁的囚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