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深夜相会，袁世凯衣着官服，谭嗣同却穿着便装。寺院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寺院里也只是零零落落地点着几盏枯灯。这个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来拜访自己？袁世凯实在不知。可看到此人态度严肃，面色凝重，他想，这背后，怕是藏着什么大事。

谭嗣同说，他之所以深夜至此，只因他的老师康有为，和袁大人的一番交情。对于交情，袁世凯是赞同的。当年，康有为为救国奔走，创办强学会，他袁世凯还只是个道台。那时候，他就猜到此人日后必将有一番作为，于是把自己近乎一年的俸禄全都捐给了对方。

他还曾有幸与此人有过几次交谈，所谈之事，皆为天下大势。慷慨激昂之时，袁世凯也曾满心忧虑地感慨道：“俄国熊对我虎视眈眈，英法德蚕食我大清财富，美国鹰盘旋在我上空，蕞尔日本，如今也是野心勃勃。”从那以后，康有为就把他袁世凯，当成了同道中人。

9月18日清晨，康有为从林旭手中接过皇上亲发的密诏。南海会馆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情况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维新党的重要人物全都聚拢在一起，为了应对眼前将要面临的危局，他们召开了一场秘密会议，紧急协商着破局的办法。

经过一番论证，他们认为，面对眼下的困境，首先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身陷重围之中的光绪皇帝，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因为担心权力遭到颠覆，以及同党遭到清算，慈禧太后也许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把当前的情势，彻底翻盘了。因此，他们经过讨论，一致认为，站在皇上一边的维新党人，目前的第一要务，就是营救皇上。

就在这时，康有为想到了袁世凯。于是，他的学生，便听他提起了他当年与袁世凯的那番交情。除此之外，他还提醒学生们不要忘了另外一件事。就在密诏下发前的这两天里，袁世凯还曾连续两天受到了皇上的召见，皇上为他升了官，予以他自主办事的权力，打算留在手中，进一步重用。袁世凯是个聪明人，太后在他头顶上摆了一个荣禄，束缚他的手脚。皇上却在想方设法帮他拿掉这个障碍。皇上与太后，这两个人对他孰轻孰重，他不会不知道。

康有为的意思是，袁世凯手握兵权，是个具有一定新式头脑的人物，和朝中的守旧大臣迥然不同。他又是皇上近来所亲近的人物。事到如今，皇上已是深陷危局，不如首先派人去劝说此人，晓以大义，或许这步大棋，最终会有转机。

但对于老师的这个提议，学生中有人表示反对。反对的人认为，康先生与袁世凯总共只见过寥寥几面，虽是君子之交，但这其中的风险，却是谁都无法承受的。对于这样的质疑，康有为表示赞同。但他认为，事到如今，守旧势力早已占据了主动，维新变法，救国救民，助国家迅速崛起，重回世界之巅这些理想，若没有一个开明的皇上，全都将不复存在。在这危机重重的关头，能救皇上的人，也只有这么一个袁世凯。若他能够深明大义，力挽狂澜，扫清这变法路上的最后一道障碍，那这中国，这江山，便真的有救了。在康有为看来，这个险，他们值得去冒。为了这个饱经风霜，又苍老守旧的国度，他们必须要放手一搏。

就在这时，有一个学生赞同老师的观点，那便是谭嗣同。

夜晚的气温急转直下。法华寺内，谭嗣同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事关重大，需与袁大人入内交谈。”袁世凯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两个人便从无边的黑夜中，来到了一片枯黄的灯光之下。

南海会馆的议论，正是因谭嗣同的一番言语，而告一段落的。谭嗣同认为，事已至此，变法运动，恐怕终将胎死腹中，面对敌人的绞杀，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奋起反击。

他说：“嗣同平素喜爱广交朋友，诸位友人中，京城侠士王正谊与我交情最深。此人在家排行老五，行走江湖多年，练得一手好刀法，又称‘大刀王五’，虽不能读书认字，却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我奉诏进京以来，因支持我维新党人拯救国家，推行变法，又担心嗣同遭受旧大臣迫害，故而充当起我的保镖。他曾问我，变法一开，何时可见街头百姓丰衣足食？我不知。只是回答他，若君臣同心，终有那么一日。

“可是，嗣同实不知，今时今日，面对这列强环伺、内忧外患的险境，我泱泱华夏何以重整山河？逢此历代未有之变局，想要力挽狂澜，又是谈何容易。但经过你我的辅佐，如今变法虽不足百日，我皇上却果断行事，做出了前朝所不敢想，也不曾想的大事，眼看着，这个老旧的国家，就要焕然一新了。但正值这变法深入之时，守旧势力却开始了大肆反扑，情势之危急，恐怕亦是你我不可预料。但事情已格外明晰，倘若此时无动于衷，那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既如此，若唯有冒险，才有可能救中国，嗣同愿主动请缨，替我康门弟子，也替我悠悠中华去冒一冒这个险。若事成，则将立下不世之功。若事败，所有的后果，也请由我谭嗣同一人承担。为了国家，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为防不测，也请康先生谨遵圣意，速速出外，保存实力，再图将来。”

说罢，他转身离去。他离开的时候，夜更深了。

法华寺内，从月光走到灯光，不过只有几步路程。但正是这寥寥几步，满心疑虑的袁世凯、重任在身的谭嗣同却带着各自心思，走得那样缓慢。枯灯之下，谭嗣同对袁世凯说，他今日到此，身上带了两样东西。袁世凯注视着他，不解地问，这两样都是什么？

于是，谭嗣同掏出密诏，递给对方。袁世凯双手接过，仔细阅读，这才了解到事情的原貌。

“事已至此，若不除慈禧老朽，恐我皇上位将不保。”谭嗣同冷冷地说。昏黄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仿佛此时此刻，他的一只脚，已踏入黑暗的地狱。他清了清嗓子，眉头紧锁着，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紧紧地盯着对方，目光深邃，似乎是迫切想要看透对方的内心。

他只要袁世凯配合他做两件事：

“一、诛杀荣禄；二、兵围颐和园。”

说完这些，他掏出了第二样东西。

袁世凯愣住了。在谭嗣同抬手的一刹那，他的眉宇之间，一把金色的枪，正借着那昏暗的灯火，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