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慈禧太后五十七岁了。在这一年,她来到颐和园。典雅的亭台楼阁,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把她带回到那个记忆中的年代。鲜艳的色彩、精致的图画,太监们、宫女们,在油头粉面的妆饰下来来往往。

在鸟语花香的诗意中,大清国的衰落、街头巷尾的泥泞、百姓们的疾苦,在这一刻全都一扫而空。是啊,直面了那么多年的洋鬼子,她这才仿佛找到了一种身为皇太后的尊贵与威严。望着眼前的一切,她眉宇间露出了笑容,却又在这微笑中,冷冷地哼哼了一声:“这才像话嘛!”

是啊,她五十七岁了。再过三年,她就要年满六十了。寻常人家的老太太,到了六十岁,都是要过大寿的。想到这些,她对颐和园的赞美,并不能弥补她的感伤。

伫足于此,感受着迎面袭来的微风,回想着记忆中那个属于过去的年代,她不禁又感慨万千。她知道,时光是捉不回来的。可是,身为大清国的一个皇太后,面对这即将到来的六十岁,她绝不能无动于衷。

游幸颐和园的时候,王公大臣们跟着她,太监总管李莲英也跟着她。她走一阵儿,停一阵儿,走走停停,最后终于回过头来,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对所有那些跟着她缓步前行的人郑重宣布了她的想法:从现在起,是时候为她筹备一场寿宴了。

1891年6月,颐和园的主体工程基本完工了。当慈禧太后郑重宣布了为自己办寿的想法后,跟着她缓步前行的王公大臣们,却陷入了一阵沉默。是啊,太后已经快要六十了。寻常人家的老太太活到六十岁,家里人也要给她过个寿,更何况这大清国至尊无上的皇太后!

带着这样一种陈旧的观念沉默了一阵,许多人赞同了。他们认为,大清以孝而立国,太后的这个决定是十分合乎常理的。另一些人在他们的带动下,也渐渐点起了头。没过多久,或许是因为太后的威严,或许是真的发自内心,在场的王公大臣们,都一致认同了太后的决定。

但在这一片认同中,有一个人并没有点头。望着夕阳西下的美丽山河,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想要说什么,可在太后不容置疑的威严面前,他不得不欲言又止,把嘴边的话重新咽进了肚子。他的心里,放着一个算盘。对于这天底下的账目,他是有概念的。

此时此刻,他悄悄地计算着心底的那本账,可算来算去,也只能算出那么一个结果来。

那就是这大清国,已经没有钱了。

他又长叹了一声。可在群臣奉承和自我的贪婪中,慈禧太后并没有理会到什么。天边的晚霞美极了,落山的太阳闪烁着金光。在金色的晚霞中,他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他的名字,叫翁同龢。

1891年6月,户部尚书翁同龢在一封《筹饷办法折》中提出,凡南洋北洋购买外洋枪炮、船只、机器者暂停两年。当李鸿章与他的下属直隶按察使周馥提及这一消息的时候,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气,狠狠地骂了声:“老朽!”

可在这声“老朽”的背后,这个老人不曾看到的是,在京城的宅邸中,在时而明亮、时而昏暗的烛光之下,另一个老人,正满目愁容、反反复复地敲打着算盘。

大清国没有多少钱了。翁同龢带着满脸的无奈与苦闷,提笔写下:

内府不足,取之外府;外府不足,取之各路。

于是行省扫地尽矣。

书写完毕,他合上日记,推开算盘,抬头仰望。皎洁的月光下,他想起了北洋水师。

他知道,在这自强的道路上,拥有这样一支强大的军队是何等重要。户部管理着国家的日常支出,皇家土建向他要钱,太后过寿也得向他要钱,各地的设施建设、道路建设,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的项目,都得向他户部要钱,可是面对这入不敷出的国家财政,他不论在算盘上怎样拨来拨去,都实在拨不出更多的钱了。

他长出了口气。月光下,他暗自思忖着。朝廷在1885年便已为海防事业单独建立海军衙门。一直以来,除去户部的拨款,北洋水师中的主要费用,均是来自海军衙门的专款。他就这样思考了一阵。他心里的算盘和手边的算盘又一次被拨弄了起来。就这样,思来想去,辗转腾挪。一阵“噼里啪啦”的敲打之后,他停了下来。

于是,就在这忽明忽暗的烛光中,他再次提起笔来,在奏折上工整地写下八个字:

海疆无事,国库空虚

当所有这些记忆,全都在1891年那个夏天的夜晚,化作一团烟雾,飘散在眼前的时候,窗外的蛐蛐正热闹地叫着。一年以前,醇亲王带着他的承诺去世了。颐和园修好了,可北洋水师的编队,却未添一舰,山东沿海的炮台仍未修备,大清国的第一重门户,依然**在外。

屋子里,李鸿章终于吐完了满心的怨言。一切都重新安静了下来。烟雾中,他的视线,无力地投向远方……

“我倒是越来越担心咱们东边儿那个邻居了。”

在这压抑的夜晚,他压低声音,缓缓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