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翰林:空教明月照人归

苏轼自由了,山东是旧途,也没有公人押送,所以不急,十月下旬方到登州。一到登州,他立马给朝廷写了两篇热情洋溢的谢上表。

苏轼认为自己遇上了一个好时代,“日将旦而四海明,天方春而万物作”,我本来在常州居老等死,“岂期枯朽之中,有此遭逢之异”?既然如此,我一定要发奋工作,“没身难报,碎首为期”。

在第二篇给高太后的谢表中,苏轼说自己一到登州就投入工作,“入境问农,首见父老”。老百姓虽然不认识我,但都听过我的名字,“载白扶杖,争来马前”,对我进行了热烈的欢迎。接着苏轼赞美高太后,“圣母至明而慈”,“伏惟太皇太后陛下,以任姒之位,行尧舜之仁。勤邦俭家,永为百王之令典;时使薄敛,故得万国之欢心。岂烦爝火之微,更助日月之照”。从此以后,高太后在苏轼心目中的地位,一直高于哲宗皇帝,这也为他日后再次被撤职埋下了祸根。

苏轼一到任,第五天就去海边看海市蜃楼。在《登州海市(并叙)》中,苏轼说,现在不是看海市的最好时节,但为了一饱眼福,他还是“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看能不能展示个奇迹给大家观赏,结果第二天就出了海市。苏轼当然要写诗庆贺,虽然承认“群仙出没空明中”只是幻象,但海神却没有拒绝他的要求,让他大饱眼福,“率然有请不我拒”,说明“信我人厄非天穷”。

苏轼前后在登州待了二十天,其中上班时间只有五天,基本不问公事。当时有一个主簿不识相,坚持要找苏轼反映情况,“白事不已”,而苏轼对此“颇倦”。只是这个主簿太执拗了,苏轼不得已“强出见之”,手里却拿着本杜甫诗集,问那主簿:这里有一句诗,“江湖多白鸟”,这个白鸟难道是鸥鹭之类吗?主簿道:这句诗里的白鸟并不是鸟,而是一种蚂蚁,用以代指那些贪官污吏。苏轼马上对主簿另眼相看。

但是主簿已经没有机会和苏轼认真讨论诗歌了,因为苏轼很快又被调到京城当官,任礼部郎中。

收到调令,苏轼立马带着全家赶奔京城。对于此次调动,苏轼知道是司马光在背后帮忙,他也懂得投桃报李,在后来为司马光写的墓志铭中,苏轼写道:“元丰之末,臣自登州入朝,过八州以至京师”,老百姓都知道我跟司马光关系好,一路上有“数千人,聚而号呼于马首”,请求我“寄谢司马丞相”,要他一定要留在京城继续为官,“厚自爱,以活百姓”。喜欢司马光的老百姓太多,“如是者,尽千余里不绝”。

在赶往京城的路上,苏轼想起自己大老远跑来登州一趟,好歹也是为官一任,却没有为登州做过任何事情,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向朝廷递上《乞罢登莱榷盐状》和《登州召还议水军状》两文。

在《乞罢登莱榷盐状》中,苏轼说登州“地瘠民贫,商贾不至,所在盐货,只是居民吃用”,食盐“榷入官,官买价贱”,造成“灶户失业”,而“居民咫尺大海,而令顿食贵盐”,很不合理,所以请朝廷罢去登莱两州的食盐专卖,“依旧令灶户卖与百姓,官收盐税”。登莱废止食盐官卖的章程,一直持续到清代。

在《登州召还议水军状》中,苏轼建议朝廷重视登州水军建设,“以备北虏”,这倒是颇有建地的设想。

短短几个月内,苏轼的政治地位一路走高,他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枕上溪山犹可见,门前冠盖已相望”,已经在想象着回到京城后的幸福生活。他决定,功成名就之后,一定要告老还乡,天天喝酒,“老来专以醉为乡”。

在苏轼的内心,认定京城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宿,在《留别登州举人》一诗中,对于回到京城任职,他用的“归去”一词,“莫嫌五日匆匆守,归去先传乐职诗”。

“归去”的路上,苏轼走得较快,十二月上旬就到了开封,只用了一个月。自元丰二年“乌台诗案”后被押离开封,苏轼已有七年没有回京了。当他走在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时,虽已是隆冬季节,但繁华的东京,似乎处处都是明媚的春光。

他走着走着,遇到一个坐牢时监守过他的狱卒。这个狱卒见了苏轼,不免有点尴尬。苏轼故意要逗逗这个狱卒。他拦住那狱卒说:我有一个故事,你听不听?

狱卒勉强点头,听听吧。

苏轼说:有一条蛇咬死了人,“为冥官所追,议法当死”,这条蛇有点不服,上诉道,我虽然有罪,但也有功劳,可以自赎。

冥官就问:你有什么功劳?

蛇说:我有蛇黄,可以治病,已经救过不少人了。

冥官一听,还真是这样的,就把蛇给放了。

巧了,有一头牛也被抓来问罪,因为这头牛顶死了一个人。这头牛大概是听到蛇的上诉,所以也申辩道:我有牛黄可以治病,也救过不少人,应该把我也放了。

冥官派人一查,果然如此,只好把牛也给放了。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也被抓来了,罪名是杀人,应该处死。

冥官还没开口问话,这人却大叫起来,说:我也有黄,请饶我一命吧!

冥官就糊涂了,喝问道:“蛇黄、牛黄皆入药,天下所共知”,你只是一个人而已,“何黄之有”?

这个人没有办法,只好低头说:“某别无黄,但有些惭黄(惶)。”

苏轼说完,对着狱卒哈哈大笑。那狱卒则无地自容,又不敢还嘴,只在心里想:当时你坐牢又不是我搞的,你拿我开什么涮?

苏轼当然不会只拿狱卒开涮,他要涮的人还很多。

到京不足十天,苏轼就被提为起居舍人,可以经常陪在皇帝左右,算是皇帝身边的记录员,地位相当不低。苏轼干起工作来有声有色,文章写得又好又快,高太后很满意。于是,只过三个月,再迁为中书舍人,这是一个国务院秘书之类的职位。过了几个月,苏轼再被提拔为翰林学士。又过了一段时间,苏轼当上了皇帝的侍读,算是皇帝的老师,地位越来越高。

这一连串的任命,让苏轼感觉有点“春风得意马蹄疾”,他无比感激高太后,称其“德协天人,心存社稷。受圣子(神宗)之托天下,抱神孙(哲宗)而朝诸侯。巍巍其有成功,不见治迹”。说太皇太后不知不觉地就把天下治理好了,不留一点痕迹。苏轼对太皇太后陛下“总览政纲,灼知治体”的能力非常佩服,对于她“恢复祖宗之旧,兼收文武之资”也非常感激。所以,苏轼在京期间,一直追随太皇太后的脚步奋勇向前。至于小皇帝,倒是被苏轼忽略了。

当然,高太后也非常欣赏苏轼,她深居后宫,无聊的时候,读苏轼的那些情深意长的好诗好词,常常被感动得眼泪乱淌。现在苏轼来了,她可得要好好宠着这个大文豪,又是送衣服又是送腰带,把苏轼哄得心花怒放。

有一天,高太后忍不住要见见苏轼,见了苏轼点点头说:嗯,看起来像个君子。于是问苏轼:“卿前年为何官?”

苏轼回:“臣为常州团练副使。”

高太后又问:“今为何官?”

苏轼如实回答:“臣今待罪翰林学士。”

高太后故意问:知道你为什么爬得这么快吗?

苏轼倒是挺实在的,说:这都多亏了太皇太后提拔。

高太后连忙卖关子说:非也。

苏轼又问:难道是得到了朝廷重臣推荐?

高太后继续卖:亦非也。

苏轼不知道高太后肚子里装的什么药,惊道:我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也不敢走后门。

高太后笑道:这是神宗皇帝的意思,“先帝每诵卿文章,必叹曰:奇才,奇才”。他其实是很喜欢你的,只是还没来得及提拔你而已。

苏轼听罢,“不觉哭失声”。

高太后就陪着苏轼淌眼泪,侍从们也不好意思不哭,“左右皆感涕”。最后高太后让苏轼喝了一杯茶,又让宫女拿灯笼照着送苏轼出门回家。苏轼受宠若惊,得意地对朋友说:宫女拿灯笼照着回家这种事,终于让我给遇上了。

其实,这可以说是高太后为了让苏轼不要记恨儿子神宗,好好替孙子哲宗服务,玩的一把笼络人心的帝王心术。对此,苏轼“诚惶诚恐,顿首顿首”,称高太后有“王母之仁”,“知人尧哲,遍物舜仁”,表态说要对高太后“恩勤莫报,生死难忘”。

苏轼官升得太快,名气也越来越大,文采自然随之飞扬。有一次辽国来使,出了一句上联:三光日月星。请宋朝的文人们给对一下。

这个对子理论上是个绝对,难度在于下联必须有数字,不可能再写三,而后面列举出来的东西又必须和数字相合,字数上就不免对仗不起来。

这种文字游戏正合苏轼的胃口,有人巴巴地前来请教苏轼,苏轼很大度地说:这种对子,如果“我能而君不能”,不能体现我大国气象,于是就写了一句“四诗风雅颂”,免费送给来人,让他显摆去。果然,下联一出,四下听了都很叹服,赞为天生之对。

这时苏轼又出场了,非常从容地说:“某亦有一对。”

众人用更加惊叹的神情看着苏轼,难道还有什么更高的招数能敌得了此一险对吗?

苏轼轻松说出了另一则下联:四德元亨利。

众人听了心中一惊,因为四德本应为“元亨利贞”,难道苏轼为了字数对仗,竟然生生把那个“贞”字给吞了?

辽使一听,也觉得抓到毛病了,正要嘲笑苏轼,不料苏轼却胸有成竹地对辽使大喝一声:闭嘴!难道你以为我会忘掉一个字吗?请你注意,我们两国世代为兄弟之邦,你应该知道,那个字正是我仁宗皇帝的庙讳,不得提及!辽使听了,大为骇服,“自愧弗及”。

古人最喜欢听这类文字游戏的小故事,以为用一点小技巧就可以在两国之争中弄点颜面出来,不费一兵一卒,却可以为国争光。

苏轼本来就喜欢文字游戏,他又是写回文诗,又是弄“神智体”,把人绕得晕头转向,很有成就感。

做了高官,当然要讲究排场,苏轼如果请客,经常是“盛列妓女”,“奏丝竹之声”,大家谈谈说说,快快活活。最快乐的事情还是跟自己的一帮学生吹牛。他和几个弟子彼此都是知音。有一次,师徒们坐在一起聊天,苏轼教导说:文坛必须有一个领导,文学事业才能昌盛繁荣。现在写文章的人很多,所以更应该有领导才行。以前欧阳修先生“以是任付于某”,我“不敢不勉”,写了很多字,终于当上了翰林学士,基本上完成了这一艰巨的任务。等我死后,“责在诸君”,你们应该担负起领导文坛的责任来。

可惜,这种指定接班人的做法没起到作用,苏轼门下的这几个弟子,除了黄庭坚,其余诸人并没有因为受到苏轼的提携就在文坛大放光彩。这几个弟子之间的关系也一般,特别是黄庭坚和秦观两个人互相看不起。黄庭坚曾嘲笑秦观“志大略细谨”,秦观对此耿耿于怀。有一次,黄庭坚写了一首诗,内有“题诗未有惊人句,会唤谪仙苏二来”两句。——因为苏轼有个哥哥早死,所以黄庭坚以“苏二”代指苏轼。秦观听了,就悄悄跑去对苏轼说:“以先生为苏二,大似相薄。”

但苏轼非常喜欢黄庭坚,黄庭坚不但才气飞扬,诗书双绝,而且为人也很有趣,名气已不在苏轼之下,两人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有一次,苏轼评论黄庭坚的书法说:其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黄庭坚回了苏轼一句:对于老师写的字,我们虽然不敢轻加评论,“然间觉扁浅,亦甚似石压蛤蟆”。于是两人“大笑,以为深中其病”。

黄庭坚有一曲《渔父词》,其中有两句:新妇矶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这源于太平州有矶叫“新妇”,池州有浦叫“女儿”。苏轼看罢,问黄庭坚:这个打鱼的老家伙“才出新妇矶,又入女儿浦”,是不是太放浪了点?言罢师徒相视大笑。

《南薰殿旧藏宋英宗皇后像》佚名

《景德四图·契丹使朝聘》(北宋)佚名

苏轼和他的一群门生,基本上都是这种聊天内容,倒挺幽默开心,再有就是谈佛论道。苏轼想要成道成仙,所以经常打坐参禅,但时间都不持久,“闻辄行之,但不能久,又弃去”。尽管如此,不妨碍他写下大量谈道之篇,黄庭坚赞美其“文章皆雄奇卓越,非人间语”。而在现实世界,苏轼还秉持另外一副热心肠和“盛德”。

有一个文人李廌字方叔,“好名急进”,“以文字见苏子瞻”。苏轼一心想帮忙。正好苏轼是李方叔参加的那一届进士考试的考官,于是竟然在考试锁院前把考试题目写下来派人交给李方叔!万一追究起来,这可是严重的罪行。

可李方叔命不好,当时出门了。送信的人就把信放在他家桌子上。小李有个朋友,恰是章惇的儿子章援,这天来找小李玩,见桌上有封信,拿起来一看,竟然是苏轼为李方叔写的一篇范文,名为《扬雄优于刘向论》,便跑回家,毫不客气地模仿此文写了一篇,一考而中。李方叔则以为万事大吉,在成绩下来前对人说:“苏公知举,吾之文,必不在三名后。”

苏轼也是对李方叔上了心的,他到处找李方叔的卷子,可看不到姓名,只能根据感觉判断,终于找到了一份试卷,风格有点像李方叔,大喜过望,对黄庭坚说:这个肯定是李方叔的卷子。于是看也不看,“手批数十字”,直接录取。等到结果出来以后,才知道是章援考上了,而李方叔名落孙山。苏轼“闻其故,大叹恨”,但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写诗安慰一下这个得意门生了事。

可怜李方叔的老母亲,一直以为儿子有苏轼帮忙,考进士易如反掌,想不到却没有考取,所以对儿子叹道:“苏学士知贡举,而汝不成名,复何望哉。”于是“抑郁而终”,一说自缢身亡。

苏轼听说小李妈妈气死了,更觉得遗憾,与朋友喝酒时幽默地说:我们这次没能录取李方叔,都应该罚酒。众人听罢,竟然“举座大笑”。

李方叔后来多次再战考场,却因为才情有限,“终生不第而终”。

除了跟学生玩,苏轼跟朋友们在一起时也很开心。

苏轼有个姓顾的朋友,身上肉多,人送外号“顾屠夫”。人胖,就容易睡觉,有一天,姓顾的在办公室里趴在桌上睡着了。苏轼见了,取笔大书案上,曰“顾屠肉案”。大家看了大笑不已。这个姓顾的睡得香,还没有被吵醒。苏轼顺手把“三十金掷于案上”,一下把姓顾的惊醒了,苏轼上前大声道:“且快片批四两肉来。”

苏轼的老朋友刘攽患风疾,眉毛脱落,鼻梁都快断了。一次喝酒的时候,苏轼顺口朗读了一句诗:“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壮士兮守鼻梁。”一桌人又是哄然大笑,只有刘攽“恨怅不已”。

苏轼的朋友王诜耳朵得了重病,久治不愈,知道苏轼会行医,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来求苏轼。苏轼哪里会治什么病,但人家都求上门来了,只好开导王诜说:你们家出身好,是贵族,有钱有势,这种小病,不必放在心上,我限这个病三日就好,如果不好,就把我的耳朵割下来。王诜听苏轼说得这么有把握,“洒然而悟”,三天以后,耳朵果然好了。特别神奇。

苏轼有个亲戚,叫王祈,受苏轼影响,也喜欢写诗,还经常拿给苏轼批阅。苏轼尖酸地对别人说:“世间事,以忍笑为易,惟读王祈大夫诗,不笑为难。”原来苏轼是把王祈的诗当作笑话来读的。

王祈的诗也确实可笑。一天,他自我表扬说“有竹诗两句最得意”,道是“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苏轼听罢点了点头毒舌道:这两句确实好,算是写竹的名句了,只不过“十条竹竿,一个叶儿也”。

苏轼另有一个亲戚也喜欢写诗,有两句写雨的诗自以为得意,拿来请苏轼评读。苏轼看罢说:老弟,你写诗“怎得不入规矩”?这个亲戚自己圆场说:“是醉时所作。”过了几天,这个人又写了几首诗来给苏轼看。苏轼读完以后,调皮地问:老弟,你又喝醉了吧?

前宰相韩绛有一次到京城请客,“出家妓十余人”来为大家助兴,其中有一个姓鲁的小妞,特受韩绛宠爱,为大家跳完舞后,却被游蜂叮了一下,但仍然拿着“白团扇从东坡乞诗”。苏轼挥手写下一诗:

窗摇细浪鱼吹日,舞罢黄花蜂绕衣。

不觉春风吹酒醒,空教明月照人归。

诗中既点明了小妞姓鲁,也点出了被游蜂叮一事。苏轼对大家解释说:题诗里有了鲁小姐的姓氏,这扇子就不会被别的小妞赖过去。“客皆大笑。”

苏轼担任翰林学士,也不是整天都这样说说笑笑,还是做了不少工作的。

中书舍人在接到上级需要下发的文件时有个权力,就是可以拒不书写文件,朝廷下发的任命书有可能因此而作废。苏轼正是利用这个权力,单在元祐元年(1086年)一年,就连续报复了好几名变法派成员。

范子渊曾在变法指导机构司农寺中工作过,现在被贬知兖州。苏轼拒不行文,并借御史之口指责范子渊曾经“为修堤开河,靡费巨万”,而且“功用不成”,建议朝廷把范子渊“废放”,而不是加以任用。

第二个是吴荀,这个人受过吕惠卿的推荐。吕惠卿是王安石手下的变法大将,也是苏家的仇人。苏轼直指吕惠卿为“穷奸积恶”之人。他举荐的人自然也不能任用了。

第三个就轮到仇人李定了。当时李定“得以通议大夫分司南京”。苏轼除了继续宣扬李定不守母孝外,还指斥他“身负大恶”,“强颜匿志,冒荣自欺”,如果朝廷继续任用李定,就是“伤败风教,为害不浅”。建议朝廷把李定“流二千里”。

下一个则是针对沈括的弟弟沈起。苏轼真正的兴趣在于借此攻击王安石。“臣伏见熙宁以来,王安石用事,始求边功,构隙四夷”,结果四面树敌,“结怨交蛮,兵连祸结,死者数十万人”,把交趾伺机进攻大宋的事也算在王安石和沈起的头上。说沈起“人材猥下”,在这次事件中起到了很坏的作用,苏轼认为就算把沈起“废锢终身”,也是轻的。苏轼顺手又把吕惠卿、沈括骂了一遍,说他们是“四方群小”,希望朝廷对这些人永不叙用,并且还进一步要求,如果以后谁再敢推荐这些人,一同治罪。这一招够狠,苏轼不但要现在压着这些人,而且要在以后继续压着这些人。

《文会图》(北宋)赵佶

在元祐元年,苏轼共缴回六七份词头状,其中大半如上所述,猛烈攻击王安石及其变法派,对于保守派,苏轼则是欣赏有加。因为攻击新法而被处理的郑侠,得到了苏轼的赞扬与推荐。对那些好朋友,苏轼则更要拉一把。在《辨举王巩札子》中指出,王巩是一个“好学有文,强力敢言,不畏强御”的优秀工作者,“年壮气盛,锐于进取”。当时台谏说苏轼推荐王巩,主要是他们私人关系好,两人“幼小相知”。苏轼则极力为之辩解,说王巩是个好人,因为“臣曾亲闻司马光称巩忠义”,连司马光都欣赏王巩。后来王巩在任上被弹劾“秽恶狼藉”,终被撤职。作为举官的苏轼则“恬然自若,略不引咎”。

至于王诜,现在更是和苏轼好得不得了。两位伟大的艺术家,终于又可以在一起讨论艺术了。

而最妙的,是苏轼对王安石去世的态度。

王安石是元祐元年四月,于司马光尽废新法后在金陵去世的,离苏轼去金陵相见还不足两年。

苏辙曾经问苏轼:如果王家请到你,你会不会给王安石写神道碑?

苏轼摇摇头:不会。

苏辙又问:写行状?

苏轼还是摇头:我以后只会替司马光写行状。

苏辙再问:那墓志铭呢?

苏轼道:太皇太后不喜欢王安石,所以我连一首挽诗都不会写。

但王安石的影响不容断然否定,所以,中书根据司马光定下的调调,报请高太后批准,决定追赠王安石为太傅,并把起草《王安石赠太傅》制词的任务交给苏轼。苏轼找到了弟弟,兄弟俩要讨论一下,这个制词该如何去写。

苏辙对哥哥说:这个任务你最好还是推掉。赞美王安石吧,司马光不高兴,我们也不开心。如果压制他吧,现在不是时候,太皇太后也没说要打倒王安石,再说,王安石品行好,名声重,轻易也踩不动。总之,拍也不好,踩也不行,是一件麻烦事。

苏轼对弟弟说:这个制词我肯定不能推掉。我不写,谁还有资格写?

当时王安石的声誉如日中天,在知识分子中已达成共识。陆九渊称王安石:“英迈特往,不屑流俗,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司马光也说:“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黄庭坚有很长时间都在北京大名府文彦博手下工作,基本上没有卷入党争,他以比较客观的眼光看待王安石,承认:“然余尝观其风度,真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

苏轼接受了朝廷的任务,写了一篇让后人争议纷纷的《王安石赠太傅》,这篇制词是以哲宗皇帝的口吻写的:

敕。朕式观古初,灼见天意。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翟、聃。网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信任之笃,古今所无。方需功业之成,遽起山林之兴。浮云何有,脱屣如遗。屡争席于渔樵,不乱群于麋鹿。进退之美,雍容可观。朕方临御之初,哀疚罔极。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观规模,想见风采。岂谓告终之问,在予谅暗之中。胡不百年,为之一涕。呜呼!死生用舍之际,孰能违天;赠赙哀荣之文,岂不在我。宠以师臣之位,蔚为儒者之光。庶几有知,服我休命。

宋廷南渡后,有个人叫郎晔,是苏轼的忠实粉丝,编写了一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其中特意提到这篇制词,说:“此虽褒词,然其言皆有微意,览者当自得之。”

开卷两句是例文,属于废话,不必看。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这个“大事”,当然指变法,但苏轼没有说是大好事还是大坏事,而“希世之异人”到底是忠正的异人还是邪恶的异人。

用“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曲指王安石是一个善辩之人,“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至于“名高一时”,王莽和魏征,都是“名高一时”的人,不知苏轼把王安石归为哪一类。对于王安石的“瑰玮之文”和“卓绝之行”,苏轼不能、也不敢否定,更没有资格加以嘲笑。对王安石最为倾注心血的变法事业,苏轼只以一句“靡然变天下之俗”一带而过。而且,这个“变天下之俗”,究竟是变好还是变坏,苏轼无言。

然后又用“少学孔、孟,晚师翟(墨子)、聃(老子)”来阴指王安石不忠于儒学。其实王安石晚年醉心于佛禅研究,哪来的什么“晚师翟、聃”?

再以“网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来暗讽王安石的新学。“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后,接着是“信任之笃,古今所无”,等于指责王安石,在陛下如此专信之下,究竟做出了什么成绩呢?苏轼的答案是没有。因为正当“方需功业之成”的时候,王安石却又“遽起山林之兴”,退休了。

对于王安石归隐山林,苏轼从心里是羡慕的。苏轼一直有心做隐士,但一直下不了决心。基于这种心态,他说:“浮云何有,脱屣如遗。屡争席于渔樵,不乱群于麋鹿。进退之美,雍容可观。”这也是苏轼自己所向往的境界。

当然,也有人说,苏轼这是恨不得王安石能更早退休。也是一说。

这篇制词是典型的苏轼手法,也是个人品格的一种折射。这篇文章是他所能写出来的最折中的东西,也是苏轼才华的体现。王安石死后被封为太傅,进而为舒王,直至配享神宗庙和孔庙。而苏轼对王安石的褒贬在后世颇具影响,最后成了否定王安石的理论依据之一。

转眼到了秋天,朝廷在立秋时分要奉敕致祭西太一宫神坛,西太一宫是一座道观,仁宗天圣年间建成,是重要的皇家祭祀场所。苏轼借机先行到西太一宫游玩,意外看到宫内旧墙上题有王安石的两首诗。那是王安石在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被召进京后重游西太一宫时所作。

原来王安石在十五岁时,曾跟着父亲王益和哥哥王安仁到西太一宫玩过一次,在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三十年光阴,转眼即随风云流散,当时的青春少年,已成长为一个诗文大家,政坛新星。西太一宫虽然还在,但物是人非,当时携手游玩的父亲和哥哥,此时却已驾鹤远行。念至此时,王安石幽然长叹,《题西太一宫壁》二首就在这种情境下写成。

其一: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其二: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

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

这两首诗,初读之下,平白无奇,但如能理解王安石当时心情,则又不一样,难怪有人一读此诗,竟至泫然涕下,悲痛不可自解。

第一首,“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王安石以简洁如洗的笔法,把西太一宫周围落日鸣蝉红荷绿柳描写得有声有色,荷花柳树,皆如在眼前。再写一句“三十六陂春水”,眼睛看向了远方的春水。接着话锋一转,点出了诗的主题,“白头想见江南”,离家日久,如今头发花白,却只能遥想故乡田园、江南春色。这一首诗先描写一幅真实的景色,然后触景生情,点出对家乡的思念,平白中蕴含着深远的意境。

第二首,“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先是回忆父兄带他游玩此地的情形,已让人心伤。接下来两句,“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我再来旧地重游时,头发已然飘白,想要去寻找三十年前父兄带我游玩的地方,却已陈迹迷远,难以再觅。

全诗就此刹住。

两诗以浑然一体的手法、真实的情感和高妙的意境,让人感叹不已。近代诗家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赞叹:“绝代消魂,荆公当以此二首压卷。”

宋代蔡绦在《西清诗话》中记载,王安石去世后,苏轼入京,也来游玩西太一宫,看到王安石题在墙上的两首诗,“见公之作,注目久之”,然后说了一句:“此老野狐禅也。”他禁不住手痒,于是提笔和作《西太一见王荆公旧诗,偶次其韵二首》。

其一:

秋早川原净丽,雨余风日清酣。

从此归耕剑外,何人送我池南。

其二:

但有樽中若下,何须墓上征西。

闻道乌衣巷口,而今烟草萋迷。

在第一首诗中,苏轼模仿王安石的笔法,以景入诗,这也是和诗的特点。苏轼不过把王安石的家乡江南,改成了自己的家乡“剑外”,说我已经打算退休回家做农民耕地去了,问了一句:“何人送我池南?”意思是说,王安石已死,谁能送我回四川呢?

第二首,先解释几个典故。

若下,是指一个名叫若下的村子,以产美酒出名,后以若下代指美酒。

墓上征西,是说曹操“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为此在生前就为自己题写墓志为“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但曹操至死也没能征服西蜀。苏轼用此典故来讽刺王安石变法不成,因为当时新法已被司马光全部废去。

乌衣巷,曾是东晋王、谢两大家族居住的豪华别墅区,后来却成了烟草萋迷之地、平民居住的场所。后人常以此代指时事变幻无常。刘禹锡有《乌衣巷》一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苏轼的第二首诗是说,只要杯子里有酒,何必非要去变法呢?当年繁华的乌衣巷,现在不也是烟草凄迷吗?暗指王安石当政时虽然风风火火搞变法,但现在也一样是归于寂寞草泽。

当时黄庭坚也有和诗,总共写了四首,其中两句,“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黄庭坚感叹,人世间的是非荒唐,谁又能说得清楚呢?用这两句诗来形容后人对王安石变法的看法,倒也很精当。王安石本人对此看得很透彻,他曾有一首《读史》: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

当时黮暗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

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

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在这首诗里,王安石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自己身后的变故,“当时黮暗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活着的时候就被人们误解,身死后,人们更加论说纷纷,再也难以看到历史的真正面貌了,而且还有可能“糟粕”与“粹美”相混。王安石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独守千秋纸上尘”。而苏轼则在现实的世界里继续奋斗不已,很快成为京城乱战的风云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