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看我曾战胜了什么

当我结束与桑德斯医生的治疗关系时,我已经接受了长达21年的心理治疗,在此期间,我都尽可能地回避与性有关的话题。不管治疗我的是哪位心理医生,我都很少说起性幻想或我的**。每当他们问起相关的问题,我通常都含糊搪塞过去。不久之后,他们也就放弃了。到心理治疗终止的时候,我已经结婚近12年。

当桑德斯医生问及我的**,我就笼统地说:“我们经常做……很不错……他希望我像他一样喜欢。”我没有告诉她,比尔因为我在性事方面的被动而感到气恼;也没有告诉她,隔段时间他就会大发脾气,责怪我性冷淡。

每次比尔生气后,我暂时会主动一些。我讨好他,极力想满足他,但这不能安抚他,最终,我发现他说得对:我的热情是刻意的,并不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我很想让他开心,不过说实话,我特别不喜欢他愤怒的样子,像个爱发脾气、令人讨厌的小男孩。

我们的语言风格不同,但有相似的表现模式。跟所有人一样,比尔需要一种掌控感,这意味着他要清楚地知道事情的走向。我们在一起时,他会揣测我的意图,来控制相处的局面,以满足他的心理需求。对比尔来说,这是简单的物理学:她移向这边,我就移向那边,所以,结果就是准确可靠的。

而我的风格则倾向于诗歌式的。我心里有很多缥缈的想法,在想法还没成熟时就急于表达,最后说出的话可能与我的本意大相径庭。如果对方不能明白我所要表达的主旨,我会毫不犹豫地换一种说法。

当比尔认为我明显是在批评他时,无论我怎样重新组织语言,他都会抓住最初那句伤他自尊的话不放,他不让我收回那句话。另外,如果他没能立即理解我的意图,他就会很挫败,因为这让他摸不着头脑。他指责我难以捉摸,而我认为他不讲道理。我们就这样挣扎着一起生活了30年。

2000年春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复杂的复合句还没说完,比尔就打断了我,“你说得这么模糊,我听不懂。”

“什么?如果你能让我先说完,也许就能听懂了。就是因为你这种讨厌的行为,我才害怕跟你说话。”说着,我转过身,不再理他。我生气时从不看比尔的眼睛。

“哦,‘讨厌’‘害怕’是吗?那你干吗还跟我在一起?”

“我并不是说你一直这样。我说的‘讨厌’也不是指极其讨厌,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很喜欢跟你说话的。”

“你就是那个意思。”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伤害你。”我说道。虽然此时我很想抽他,不过这句话是真心的。我压抑着内心对他的咒骂—混蛋!白痴!去你的吧!屏住呼吸来控制肾上腺素的飙升。等我再次呼气的时候,我已忘记了我们为什么争吵和我坚持的立场。

对我来说,平息愤怒的同时也就消除了我们之间的不愉快。如果一定要问我对我们婚姻的看法,我会说:“我的婚姻非常美好。”“大多数时候,我们彼此相爱。”我会说:“我们从一开始就一直这样。”能彼此相扶相伴到老,我感到无比快乐和温暖。

随着孩子各自离家开始独立生活,我和比尔在如何对待孩子的问题上产生分歧。因此,我们决定进行婚姻咨询。在我心中,他们永远是孩子,需要我们的关注。能够帮助他们实现每一个愿望,我感到很幸运,他们能来请教我,我感到很荣幸。我也愿意帮助他们。而比尔则认为他们是成年人,需要自己做选择。他因为我乐于帮助他们而感到非常不满。但如果他们不回电话,或者没有听取他的建议时,他又很愤怒,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在他们的生活中微不足道了。

有时候杰西卡回家暂住,就会抱怨比尔,说他的坏脾气给她的童年造成了阴影。对于她的抱怨,比尔不肯承认,反而把伤害变成愤怒,把他们之间的问题归咎于杰西卡。正如我看到的,我们一直教育孩子要质疑权威。跟我们这一代的许多人(包括早年我们在孩子上小学时组成的家长团体里的大多数父母)一样,我们重视思想的独立和自主性。我们尊重孩子的智力,鼓励他们参与家庭决策,重视他们的想法。然而,实际上,一旦杰西卡质疑比尔的权威,他都很难接受。

我和比尔一决定接受婚姻咨询,就约见了临床社会工作者杰姬。她是一位朋友推荐的。“多亏了她,我认识的五对夫妻至今还在一起。”这位朋友告诉我。

第一次去拜访杰姬前,我就看出她非常乐于助人。从她给我们指引办公室路线上就可以看出来。“走过鱼缸,在浴室前面,你会看到左边有个楼梯。它很陡,所以上楼时请慢一点。楼上有沙发,你可以在那儿先坐一会儿。”

杰姬身材娇小,经常穿一身黑。她会给她的“当事人”准备低咖啡因咖啡。作为一名社会工作者,她觉得称前来咨询的人为“患者”不合适。

在各个方面,杰姬都渴望能给予帮助并提出切实可行的建议:从滴鼻剂品牌到如何更好地倾听对方,再到去哪里找工作。同时,对于那些最好由当事人自己去探索的问题,她从不横加干涉或直接给答案。她的工作态度非常谦虚—“我只是看看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但实际上她知道的很多,经验也很丰富。

当她要求我们每人简短地回顾一下自己的人生时,我和比尔都非常认真。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写下自己的故事,并仔细填写迈尔斯-布里格斯性格类型问卷。

我认为我的小传写得很好。内容涉及了我的精神病史及电休克治疗;强调了我和比尔有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们唯一的矛盾是关于女儿—她的研究生生活过得不好。在最后,我写了我和比尔有多么喜欢苏格兰舞蹈,并且希望通过杰姬的帮助,能够再次与他一起开怀地跳舞。

我过度美化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以及我的人生。我有意识地避开比尔的愤怒,我隐藏的暴怒,我们不和谐的**,我消极、压抑和自卑的风格。我十分真诚地告诉杰姬,我非常幸运,因为没有人虐待过我。这是我仔细考虑后得出的结论。

杰姬能直接抓住问题的关键。“难以置信。”对我声称没被虐待过的说法,她这样回应道。

离开杰姬的办公室,比尔就开始抱怨,说杰姬像个小丑,就差配上红色橡胶鼻子和橙色大假发。他这样说杰姬让我很生气,我争辩了几句,然后他变得很愤怒。面谈时,他就时常打断谈话,纠正杰姬的用词,要求杰姬这样那样,似乎他才是婚姻咨询专家。之后,他还怒吼着说,我和她联合起来针对他。

由于比尔对杰姬的一切都持批判的态度,我成了杰姬的辩护人。我喜欢她的咖啡、她的治疗方式、她的建议、她的提问和她的解释。她很细心,懂得尊重别人,而且为人直率。她问了我们的**。她注意到了我的解离,虽然她起初把它念成了分离—很多人都这么说,但这是不正确的。

咨询中我们讨论了很多有关愤怒的问题。在家里,比尔有时会发无名火。而我可能会被激怒,但每当我试图与他理论时,我的想法和愤怒的情绪就会消失不见。在夫妻问题上,如果夫妻一方提前撤离“战场”,那么两人的问题就无法真正解决。我开始理解了,为什么比尔会把我的情感逃离当成一种挑衅。

杰姬让我看到,我并不是没有愤怒,我只是无法触及它。她借画写板打了个比方—那是我们儿时经常玩的一种绘画玩具。我在板上画下的所有愤怒,好像擦掉就不在了。但是,她说,在填充了凝胶的最底层,我画过的每一条线都在那里留下了痕迹,这让你在上面再也画不上新图画了。

人生中的前二十年在我心里仍然一片空白,但我从未对医院的医生感到生气,即使他们的治疗抹去了我的记忆。我对最重要的亲密关系,缺乏真实的认识。显然,我被困住了。比尔几年来一直有自己的精神病医生。我们决定,除了我们的婚姻咨询外,我还要接受杰姬的个人咨询,看看是否能找回那些遗失的感受。“我讨厌记忆不完整的感觉。”我告诉她。

我常常出现解离的症状,缺乏情感联结,咨询中我们定义的那种“游离于世界之外”的状态让我有很多问题回答不了。单独接受杰姬的治疗后不久,我觉得是时候研究一下我的医院记录了。“我有必要更多地了解我的过去。”

“你得从两个方面来看待这件事,”当我打电话给斯坦利·赫勒,询问如何检索我的记录时,他这样回答道,“一方面,他们说‘真相会让你自由’,”我屏住呼吸:这正是我要追寻的,“另一方面,许多人也会劝告你‘不要自寻烦恼’。”

该死!挂断电话后,我感觉我尊敬的朋友认为我会“自寻烦恼”。他可能不希望我看到他写的关于我的东西,我想。不必担心,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决定去查阅我少年时期的住院记录。”我对贵格会的一位朋友马尔科姆说,“我已经准备好找回我‘失去的生活’了。”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马尔科姆看上去很担心。

“是的。我太不完整了,”我解释说,“我不记得我的头20年。而转眼间,我都要60岁了,但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连比尔的心理医生都表示担忧,这让我很恼火。

“如果他觉得我这样做很草率,那是因为他不明白生命缺失的感觉。”我说。成年之后,我谈论的童年生活全都是虚构的,而对青春期的生活,我则避免提及。一切都是残破的,丝毫没有完整性,就好像按照故事中的人物塑造了自己的人生。

我的孩子都长大了,我的专业地位也已稳固。我感觉自己很坚强,而且还有贵格会给我精神支持,所以,是时候揭开那尘封的过去了。多年前,我曾看到自己的高中成绩单:高二时数学成绩是98分,一年后却降到了54分。我很愤怒,但怨恨可能是丑陋的,那一刻我决定不去追究这背后的原因,算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我把失去的岁月和电休克治疗封存起来,不再理会。现在,有杰姬保驾护航,我决心开启那扇门。也许我永远不会记得我童年生活的细节,但至少我可以知道我在医院时发生了什么。

印象里,我接受了54次电休克治疗—三个疗程,每个疗程20次。做到还差六次完成全部疗程时,他们放弃了。但是,这个数据肯定不对。医院怎么会允许进行那么多的电休克治疗,尤其还是对如此年轻的人?我决定找出真相。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我相信,对我的误诊,以及遭受的虐待是那个时代的错误。“如果晚个三十年,我们接受的会是家庭治疗。”我跟信任的好朋友这样说,“我根本就不会被送进精神病院。”真相,只会对我有帮助。

我发现其他人都很担心,怕那些记录会破坏我原有的生活。不会的,我想,我能处理好一切。看看我曾经战胜了什么。

(1) 詹姆斯·乔伊斯,爱尔兰作家、诗人。——译者

(2) 经典精神分析的治疗设置,是让来访者躺在躺椅上,分析师坐在病人身后,倾听并记录他的讲话,并在必要时予以适当的提问和引导。此处,治疗师为主人公打破了经典精神分析的治疗设置。——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