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正确的抉择

1986年秋

艺术节还没结束时,母亲被诊断出患有食管癌,在此之前,她一直持续腹痛。医生建议立刻进行放射治疗。一朵刚刚盛放的花儿枯萎了,她的花瓣纷纷凋落,几周前那个自信的女士已不见踪影。这个瘦小枯槁的母亲,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仿佛变成了那个极其羞怯的我的夸张版。

那时,我在亨利·曼的工作室已经工作了五年。杰西卡快11岁,詹姆斯快8岁了,他们从附近的小学转到纽黑文的一所小学上学。时间允许的话,我会开车到白原市送母亲去做放射治疗或去见她的肿瘤医生—这个傲慢、暴躁的男人让一位患有多种癌症的朋友活了十年。虽然统计数据显示她的生存概率低于25%,但在做完放疗后,她又选择进行化疗。我和比尔开车送她到医院进行化疗,在那里她通常一待就是几天。我上班、孩子们上学时,比尔会去看她。母亲很喜欢比尔,他也很敬爱她。比尔认为,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母亲。比尔对母亲的照顾,令我和母亲都感到非常欣慰。

随着时间的推移,尽管一直做着可怕的化疗,但癌细胞仍然在扩散。我感到绝望,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方面,曼医生说,我不能总是这样经常离开工作岗位;另一方面,我又想多陪陪孩子。另外,还有需要照顾的母亲。母亲的朋友写信告诉我,母亲需要我,可是她从来没有要求我去看她。“我应付得来。你不必……孩子们需要你。你两周前来过了。”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简单明了地让她明白,告诉我“她需要我的帮助”有多么重要。我需要挣钱养家;我必须对患者负责;我希望自己能多待在家里;我害怕给比尔带来负担,如果我离家太久,让他自己带孩子……所有这些内心的斗争都是为了在母亲需要我的时候能够帮助她。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本就娇小的母亲变得更加瘦小。对我和比尔来说,医院总让我们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在隐隐的担忧和悲痛中,我们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母亲是在一个周一的清晨去世的,癌症确诊后,她坚持了差一周就满一年的时间。临终前,她的体重只有64磅,需要通过氧气瓶才能呼吸。去世前,我们一起度过了周五和周六。好几个小时,我们只是静静地坐着,脆弱的母亲轻轻趴在我的膝头。就像陪詹妮姨妈走过最后的时光一样,我们都很平静。在那宝贵的时刻,我们早期的情感分离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们的心连在一起。

1987年7月

在一座大而阴暗的伪现代教堂里,我坐下来打量着周围。我的两个弟弟里奇和泰勒、里奇的妻子芭比、我的侄子侄女们都到场了,比尔和孩子们坐在我身边。母亲生前的朋友们,像散落的面包屑一样零星地坐在教堂里的各个角落,他们有些比较年轻,但大多数都比较年长。他们人数不多,使阴沉的教堂显得更加空旷。在生命的最后一年,母亲已经退出了她的社交圈。一些最忠诚、最善解人意的朋友曾坚持打电话问候她,但她觉得如果她一旦忍不住跟他们抱怨,他们不会一直容忍她。所以在遭受痛苦时,她选择跟朋友们保持距离。渐渐地,她退出了她的圈子,癌症吞噬了她的身体和精神。

虽然我为母亲的去世感到悲痛,但我知道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解脱。她想和父亲在一起,那是她最恳切的愿望。我心痛是为我自己,为我自己荒凉的灵魂。在她去世前的几个月里,我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我们终于有了情感的联结。然而,我却没能做一个好女儿—没有给予她应有的关注,她理应得到的关注。我悲痛,为我年少时的岁月,那时的我感觉自己不受欢迎又孤独。

我为什么没有眼泪?我在不舒服的座位上调整一下坐姿。我希望那一刻我能更难过些;希望自己的失落感更多一些。

我想到了父亲。他的过世也是一种幸福,令他从痛苦和残缺的身体中解脱。我同情他所遭受的痛苦,但我不为他的过世感到悲伤。甚至在八年后,我仍然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愤怒、没有遗憾、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

提示圣餐仪式开始的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弟弟里奇一家向祭坛走去。里奇和芭比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的孩子都知道圣餐仪式。

我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杰西卡和詹姆斯困惑地盯着我。“来吧。”我对他们说。为了表示对母亲的尊敬,我把孩子们带到圣餐台接受圣餐。走到半路,我又改了主意,但这时再转身回去已经晚了。孩子们一脸茫然,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所以我只得带着他们往前走。我向他们演示,如何张大嘴巴接住牧师放在舌头上的圣饼。他们跟着我回到座位上时,比尔满脸疑惑地看着我。我希望他别生气,或者让我稍后再解释。但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让我解释。

我继续思考自己人际关系的特点。在与父母的关系中,一些重要的东西丢失了。那是他们造成的吗?还是我造成的?

光线昏暗的教堂里,牧师絮叨地说着,孩子们无聊地晃着。不知道父母在我出生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各自是否有过其他的伤痛?他们是将伤痛向对方隐藏起来还是会彼此分享?作为孩子,我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周围发生的一切毫不怀疑。即使长大成人,我对他们也几乎没有什么好奇心。为什么我没有更多地了解母亲?

也许是因为她不想让你了解?父母告诫你,问问题是很粗鲁的行为,

我心理学家的一面表达了她的观点。我对杰西卡笑了笑,她正在向弟弟示范如何安静地玩拍手游戏。我用口型跟她说“谢谢”,弯腰拍拍他们的背。葬礼快要结束了。

父亲去世后,我的焦虑明显减少了。现在她也走了,我会怎样?现在还很难说。

几个月来,每天早上,我都会给她打电话,确保她又撑过了一晚。她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仍然习惯性地去拨她的电话号码,过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虽然母亲拒绝我的安慰,但她仍然感激我每天来确认她是否还醒着—活着。我哀悼我们之间的那种联结。

成年后,我和弟弟们住在不同的州,彼此相隔很远。平时我们通过电话保持联系,但除了参加婚礼和葬礼,我们很少能见面。如果让我来说,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很亲的,但在母亲去世后,我们变得比以前更亲近了。我们一起安排葬礼、清理她的公寓、整理她的东西、执行她的遗嘱。所有这些,让我们的小家庭重新团聚起来。我们彼此相亲相爱,便是对她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