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与《抒情歌谣集》

华兹华斯卖了诗,还卖了一本心爱的藏书,再加上向柯勒律 治的支持者借的 110 英镑才凑足路费,匆匆上路。行程中,柯勒 律治的夫人没有同往,代替她的是一个友人。柯勒律治记载道:我的朋友一路晕船晕得很厉害,华兹华斯兄妹也 是。晕船晕得最厉害的是多萝西小姐,整个航行里又 吐、又呻吟、又哭闹。我的情况最好,既不吐又不累, 快乐得像只百灵鸟。

在德国上岸之后,柯勒律治仍然快乐得好像一只百灵鸟。他 从资助人那里获得了足够的旅费,又只身一人,无须照顾女伴, 可以自由地接受任何邀请。华兹华斯就不同了,他准备的路费不 多,身边又有尚未成婚的妹妹,一路上有诸多不便。所以,同样 一次行程,两个人却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他们的第一站是汉堡,玩了几天之后,四人分道扬镳。华兹华斯搬到布赫霍尔茨,柯勒律治与友人转到劳恩堡。布赫霍尔茨听说是个风景幽美、富有浪漫气息的小镇,但是,华兹华斯兄妹住下后,却发现这里枯燥无味,既寒冷又不浪漫,简直是个令人 无法忍受的地方。他们那阵子又穷,住在一家条件很差的旅店, 沉闷度日。

华兹华斯一直怕当地人欺侮他们,其实他们两手空空,人家 对他们根本没什么主意可打。倒是有一次,多萝西一人在野外闲 **,被当地政府当流民抓了起来,直到华兹华斯出示了身份证明, 才获得释放。可见他们兄妹二人在德国的窘迫情形。反之,柯勒 律治在德国却十分享受。他一人旅行,到处为家,结交各种朋友, 接受他们的款待,还写信讥笑华兹华斯带着妹妹旅行,不但会被 人怀疑他们两人的关系,还有诸多不便,怎么能畅游异国呢。

华兹华斯虽然没有尽兴地游览,但却在身在异乡,心系故国 的情绪下,开始创作一首回忆故乡与童年的诗篇,这就是《前奏 曲》。因为当时的生活枯燥烦闷,他还完成了《露茜》,这首诗叙 述了一个叫露茜的女孩的故事。

华兹华斯此行最大的收获是决定了他要定居的地方。这位诗 人在德、法都住过一阵子,最后的抉择是要定居在英国——回到 故乡去。

兄妹二人在 1799 年起程回国。他们从船舱中缓缓走出,准 备踏上祖国的土地时,码头上既没有疯狂读者的喝彩,更没有杂 志报纸派来的记者要求采访,很明显,华兹华斯之前出版的诗集 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

这次失败不但使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的希望破灭,出版商考特先生也因此停止了他的出版事业。考特先生只好将已经印好的500 本诗集及版权转让给其他出版商,可惜很多出版商都认为此 书毫无价值,拒绝收购版权。华兹华斯知道之后,请考特先生将 印好的集子和版权转回自己名下,考特先生照办了。

《抒情歌谣集》失败的原因很多,来自各方的评论都是贬多于 褒,其中诗歌的形式、内容、语气、辞藻均不符合当代人的期望。 当然,我们今天看来,这些诗歌勇敢地突破了传统,但在当时,读 者一时还无法接受这种新写法。骚塞对这本诗集有过这样的评论:这本诗集的失败并不是因为其中口语式的文句, 而是作者选择了比较无趣的主题。

骚塞将柯勒律治的《古代的水手》一诗批得体无完肤。华兹 华斯在心痛之余,写信给考特先生,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无限 懊恼:我看到骚塞的诗评了。他应该知道我是为了钱、 为了生活才出版这个集子的。目前我急需用钱。如果 他无法昧着良心,写赞美我的诗评,至少可以推却这 件事。这些诗在他眼中都毫无价值,其实即便他称赞 我的文采,也对我毫无益处。我不在乎任何名家的评 论……相信我,亲爱的考特。

其实,这本诗集失败的最大原因,在于当代人无法接受诗中口语化的写作形式及其平凡的内容。华兹华斯尝试进行两个突破: 一是写一些描述大自然的诗篇,充满浪漫及幻想的气氛;二是用 一些“事实”来做诗的题材。不过当时的诗歌都讲究华丽的辞藻、 严格的韵律,取题方面也需依循 18 世纪一贯的理性作风。读者一 致认为受过严格教育的人是不该用平凡、口语化的文字来写诗的。 华兹华斯是当时唯一的革新者,带动了新一代诗文的写作方向。

华兹华斯在诗文方面的改革,多少受了法国大革命的影响, 因为他推翻的不仅是诗文写作的形式,还有旧形式背后的整个思 想。他不再像 18 世纪初期的文人一般,遵循“理性”而忽略情 绪和感受。在他的诗文中,他不再写人类有理性的一面,而是赤 裸地呈现其平凡的一面;他写没有理性、没有逻辑知识的村夫愚 妇,甚至描写失去常态的疯子。

华兹华斯诗歌中的主人公有“低能的孩童”,有“疯狂的母 亲”,更有“流浪的妇女”。这种取材手法可以说震撼了当代诗坛。 当代人将诗歌看成一个知识分子写给另一个知识分子传道解惑的 工具,而不是村夫愚妇生活的记载。他们忽略的是,华兹华斯的 诗歌并不是纯粹的描述,他虽然以乡野自然为题材,但每首诗中 都有对人生的启示,他所倾诉的对象仍然是当时的知识分子。

华兹华斯用心良苦,他想用平铺直叙的形式,将当时所谓 的“高级人士”带入平凡的生活,再由平凡中体会出智慧和道德。 每一首简洁的诗中都有一个简单的启示,这些启示虽简单却不平凡。一般来说,复杂的形式、华丽的辞藻往往可以掩饰苍白的主题,而简洁的文字却可以传达更多的东西。在华兹华斯的诗中,简明的文字常常表达的是发人深省的道理。像在《荆棘》一诗中,他 写实的手法已经超出了诗人的范围,更像是一个测量者:在左边三英寸的地方, 你可看见一泓泥池, 池中水永不干涸, 我曾在周遭测量过, 三尺长,二尺宽。

在《低能的男孩》中,这种感觉也表现得十分明显:一个清静的夜晚,八点钟, 月亮东升,天空碧蓝, 在月光下,一只小猫头鹰在啼叫。

在整本诗集中,最简单的一首是《我们七个》,诗中描述了 一个天真的女孩,她告诉路人她有七个兄弟姐妹。后来路人才知 道七个人中只有五个是活着的,小女孩却一直强调他们有七个人:我碰见一个乡村女孩, 她说她八岁大, 她的头发很浓密,有很多鬈发,一缕缕垂在额前。

《抒情歌谣集》中共有 23 首诗,华兹华斯的作品有 19 首, 柯勒律治的作品只有 4 首。这本诗集出版之后,两人都很清楚地 找到了他们日后写诗的方向。柯勒律治的《古代的水手》完全是 倾向于超自然的神秘奇幻之作;而华兹华斯却是在脚踏实地地描 写实际的事情、平凡的人物、世俗的景致。他希望借助普通的事 物启发人的灵魂和道德,赋予诗歌更崇高的目的和更神圣的任务。

两人写作的方向迥异,但彼此的友情却日渐笃厚。当时这本 诗集不但没有掀起热潮,连作者的名字也没印上。柯勒律治曾心 酸地说:“华兹华斯的名字如果一文不值,我的就是臭名了!”

华兹华斯兄妹把诗集的事安排妥当之后,曾到友人郝金生家 小住几日,并邀请倦游德国归来的柯勒律治一起徒步游玩。在1779 年秋天,柯勒律治游览了华兹华斯童年生长的地方——湖区, 他对这里的景色和民风大为赞赏。于是,华兹华斯更坚定了长住 湖区的决心,他看中了一幢小屋,准备与妹妹在这里定居,结束他十年来浪**不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