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沙漠

1895年2月17日,赫定从喀什往东出发,开始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新旅程。这是赫定亚洲之旅中最艰难的一次。

赫定和伊斯兰分别驾驶两辆马车,同行的还有两条狗,一条是尤达西,另一条取名为哈姆拉,是在喀什捡到的。

从喀什出发时,赫定和一位中国士兵发生了一点小摩擦。那位中国士兵坚持说哈姆拉是他的狗,不准他们带它出镇。这位士兵的喧闹引来了许多围观的居民,最后赫定对他说:“让狗自己选择吧,如果它愿跟我们,那就让我们带它出镇,如果它愿意跟你,那它就是你的,这样可以吗?”

那位士兵不置可否。马车开动的时候,哈姆拉竟然紧紧跟着马车跑出喀什。那位士兵显得很尴尬,围观的居民也爆发出了哄笑。

在路上,赫定听到了种种关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传说。有人说在沙漠的中央有一座被黄沙掩埋的古代都市,这个废墟里埋藏着无数的金银珠宝。每当有人想把这些金银载走时,装载黄金的马车就会被魔法摄住,表面上看来马车是在向前走,实际上却是一直在绕圈子。这个时候如果赶紧把金银丢掉,魔法就会解除,盗窃金银的人才能保全一命。

也有人说,曾经有一个壮汉把沙漠中能找到的黄金全部带在身上,准备带走,可是没走几步,成千上万只山猫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这个人被吓得魂不附体,仓促间赶紧把金子扔掉逃命。说也奇怪,金子一落地,那些山猫便突然消逝无踪了。

还有人说,在沙漠中迷路的旅客会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于是就糊里糊涂跟着这声音走,到最后这个人便渴死在沙漠里了。

听了这些传说,更激起了赫定对这个神秘沙漠的探险欲望。因此,每到一个地方,他总要向人打听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一切。

赫定从喀什转入叶尔羌河,穿过野猪出没的芦苇草原,一路直下。

3月19日,赫定和伊斯兰在叶尔羌河右岸的一个小村落落脚。他们决定停留一段日子,由赫定着手勘察附近的地形,伊斯兰则负责到另外一个地方购买必需品。这个村落的居民非常友善,有一次因为赫定喉咙痛,村长还请来了巫医为他医治。虽然赫定并不相信这种疗法,但对于村民的热情,他还是由衷地感激。

4月8日,伊斯兰回来了,他买了四个装水用的白铁皮箱子、六个山羊皮行囊以及喂骆驼的胡麻油,还买了许多面粉、蜂蜜、干菜、通心粉、烹调用具以及八头强壮而又年轻的骆驼。

为了这次沙漠之旅,赫定又雇用了三个随从,一个是善于驾驭骆驼的穆罕默德·谢,一个是忠实又有力气的卡西姆,另一个也叫卡西姆,据说他对塔克拉玛干沙漠很熟悉,因此赫定称他为尤奇,是向导的意思。

赫定计划以一个月的时间来横跨塔克拉玛干沙漠,出发之前,他们烤了两袋面包,准备了3头羊、10只母鸡和1只公鸡,带了455升的水,另外带了3支来福枪、6把手枪以及两个很重的弹药箱。除了这些外,赫定还带有3架照相机和1000个装有底片的钢夹,以及一些预测气象用的仪器和书籍。

4月10日的早晨,赫定率领着这支庞大的旅行队出发了。

队伍分为两队前进,第一队由卡西姆带领,第二队由穆罕默德·谢率领,赫定在第二队。

有一天,扎营之后,大家挖了一口井,挖到一米半,水就涌上来,大家都很高兴,可水里含有盐分,只能给骆驼喝,而他们自己带的水差不多快要用光了,因此寻找水源是头等大事。

4月19日,大家发现了一个湖泊,湖边长满了白杨树,大家就在树下扎营,预定休息两三天。4月21日,一行人前行到湖的东岸扎营。

尤奇告诉赫定,通往和田河(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塔里木盆地南部,是昆仑山北坡最大河流)只要四天的行程,而且途中还有水源。

4月23日清晨,为了以防万一,赫定还是嘱咐他们准备了十天的饮用水,接着大家向东方出发,准备前往和田河。

为了免于翻越沙丘之苦,大家一路上都是绕着沙丘呈“S”状前进。不久,一望无垠的大沙漠出现了,赫定突然感到了某种不安。时间已是盛夏,前往沙漠的危险性增大了很多,丢掉性命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可是赫定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退却。

又继续前行了25千米,旅行队在一块四面都被高耸沙丘包围着的硬质黏土地区搭起了帐篷。大家打算在这里挖一口井,可是挖了半天,什么也没挖到。哈姆拉已经不见了,只有忠实的尤达西始终陪着赫定。

4月25日清晨,把水桶搬上骆驼背时,赫定发现,他曾经吩咐过他们准备十天的水量,他们却没有照做。剩下的水很少了,此时尤奇还满怀信心地安慰他:“没关系,这些水足够我们到达和田河了。”

赫定认为返回原来的湖边是较聪明的办法,但是经过商量后,大伙还是决定依照尤奇的建议继续前进。

到了4月26日, 赫定独自一人带着地图、圆规,步行到前面去勘探地形。每走一步,他都觉得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工作似的。摆在面前的是生路还是死路,没有人知道。

太阳已从东方升起,四周静悄悄的,即使是一根细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面前是一座高约50米的沙丘,他们能越过这座沙丘吗?情况不是很乐观,因为骆驼早已疲惫不堪了。

太阳升到正中央时,热得人头昏脑涨,整个人像被一堆熊熊烈火炙烤着。

赫定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倒下,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绝不可以半途而废!可是当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踏进蓬松的沙土中再也拔不出来时,他再也支撑不住,累得瘫倒在沙滩上,他终于感到了一丝舒适,并很快沉入梦乡。

远处传来的驼铃声惊醒了赫定的美梦。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伙伴们蹒跚的身影,骆驼睁着泛黄而死寂的双眼,更使得空气中弥漫了一股令人无法呼吸的氛围。

只剩下6头骆驼了。下午6点,大家开始动手挖井,希望能找到点水源。

卡西姆首先举起铁锹挖掘,尤奇站在一旁,以讥讽的口吻笑着说:“在这种地方挖井,如果不挖个六七十米,根本别想挖出水来!”

这盆冷水一浇,大家都觉得很愤怒,有人说道:“你不是说只要四天就可以到达和田河的吗?现在和田河在哪里?”

经他这么一问,尤奇的脸涨得通红,再也不说话了。

卡西姆已经挖了约一米深的坑,沙土似乎有点潮湿的迹象,这激发了大家的干劲,你一锹我一锹地继续拼命往下挖。挖到一米半深时,沙土的温度是16度,地面上的温度是28℃。沙土越来越湿,大家都兴奋地等待着奇迹出现。一个人挖累了,立刻有一个人接替,每个人都流着汗水,眼睁睁地看着洞越来越深,实在太累了,才躺在冰凉的沙土上冷却一下过烫的身体。

尤达西、骆驼和羊只都焦急地等在洞口边,它们大概以为很快就有水喝了吧。天黑下来后,他们在洞口点了三根蜡烛。大家已经下定决心,就算要花一个整晚,也必须挖出水来。赫定坐在洞口看着卡西姆,他正在拼命工作,烛光在他的头顶浮现出一片模糊的光影。

卡西姆突然停止了工作,扔掉铁锹,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怒吼,然后重重地跌坐在深坑里,大家不知道怎么回事,都关心地问他:“怎么了?”

“沙是干的!”

动手挖了好几个小时,沙子越来越干。本来饮用水就剩得不多了,激烈的挖掘更使大家白白赔上了不少汗水。大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个个失望地瘫痪在地上,只希望能借睡眠来忘却口渴的痛苦。

饮水还剩下一天的量,赫定把它们分作三天使用,因此,每人一天只能分到两小杯,而尤达西和羊只能分到一丁点儿润润喉咙,骆驼也有三天未饮水了。

4月27日清晨,大家抛弃了那些会加重骆驼负担的垫具、折叠的寝具及火炉后才出发。

赫定徒步走在最前面。往前方看去,丘陵的高度大概只有10米,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就要走出沙漠了?可是没多久,丘陵的高度就增加了两三倍,大家又再度陷入绝望。

天空飘来了几片薄云,使灼热的阳光缓和了一些。走了四五个小时,赫定停下来等待后面的同伴赶上来。这时,有两只大雁向北飞去,对大雁来说,200甚至300千米的距离都轻轻松松,可是对于他们,想要走出沙漠却难比登天。

赫定又渴又累,只好爬上驼背,发现骆驼在不停颤抖的时候,他又爬了下来。尤达西一路上都紧跟在发出水声的水袋旁,谁赶都不走。

休息时,尤达西都跑到赫定身边,摇着尾巴盯着他的脸,好像在祈求能得到一点水喝。赫定爬上丘顶,透过望远镜看去,举目所见尽是沙丘,连绵不绝。

当天傍晚,又有两头骆驼倒了下去。两头中的一头再也不肯起来,另一头虽然能够勉强站立,但是四肢在不断发抖,一步也不肯动。他们放弃了这两头濒死的骆驼。

那天晚上,赫定一夜都无法成眠,脑子里尽是那两头骆驼的影子。

天亮以前,天边出现了几朵黑云,大家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云层越来越厚,甚至扩展到了帐篷的边缘。大家把所有可以装水的盆子、瓶子和水袋都摆开来。天越来越黑,他们甚至拉起了帐篷的四角,渴望地等待着这从天而降的甘霖。

就在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的时候,那云层又散开了,他们的失望难以形容。

傍晚时分,赫定听到尤奇说:“骆驼一头头地死去,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接着他又说道,“我以为我们是朝着前方走呢!其实都是在同一个地方绕圈,照这样走下去,就是走到死也走不出这个圈子,还不如躺下来等死算了!”

赫定难以抑制自己的愤怒,大声驳斥他说:“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太阳出没的方向吗?如果我们是像你说的在兜圈子,那太阳为什么每天中午都在我们右边出现呢?”

尤奇仍旧强词夺理地说:“这都是你自己的想法,你想骗我们是不是?要不然就是太阳升错了方向。”

4月28日,沙漠里刮起一阵大风沙,狂风夹着沙石不断地袭击着人和骆驼。在这种天气下行进,大家必须紧紧地靠拢在一起,一旦分散,就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了。

风沙越来越大,骆驼们都趴伏在沙地上,不肯前进,大家也只好坐下来,尽量地把脸贴紧骆驼腹部。在这种恶劣的状况下,他们又失去了两头骆驼、两箱粮食、弹药和毛皮。傍晚扎营时又丢弃了部分物品,包括一些粮食、毛皮、垫褥、枕头、书籍、炊事用具、陶器等日常用品。

粮食现在仅剩下两三天的量了,水只剩下两小瓶。

4月29日早晨,伊斯兰气急败坏地跑来告诉赫定,夜里水被人偷走了一瓶,大家面面相觑,都怀疑是尤奇干的。

4月30日清晨,赫定把仅剩的一些干乳酪喂给骆驼,最后的那个水瓶里本来还有两三杯水,后来又被尤奇偷喝了几口,剩下的不知道有没有一杯。

到傍晚时分,小水瓶里已滴水无存了,即使知道是谁偷了水,也于事无补了。

这天傍晚,赫定写了一则日记,他想着这可能是他最后的笔迹了:

我们停留在一座沙丘上休息,骆驼已支撑不住了,我用望远镜观察东方,看到的仍是一望无际的沙丘,没有其他生物,现在人和骆驼都已筋疲力尽。神啊,请帮帮我们吧!

在瑞典,5月1日应该是一个充满喜悦而阳光普照的日子,可是,在沙漠中的赫定却是度日如年。

夜里气温骤降,大家冷得难以忍受。可是只要第二天一出太阳,气温又会马上升高。

赫定在前一天滴水未进,此时已经唇干舌燥,五脏冒火。实在渴得受不了了,他做了一件蠢事,他找出一瓶烹调用的酒精,把一瓶酒精喝掉了半瓶。酒精迅速地在他体内扩散,全身像被猛火烧烤一般。在大家出发时,赫定被留了下来。

等赫定清醒过来,太阳已经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一丝风也没有。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躺在这里必死无疑。他强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循着伙伴们留下的足迹追了上去,经过了一段难以形容的艰辛挣扎,赫定终于赶上了队伍。

此时,尤奇好像死去一般地卧倒在黄沙上,穆罕默德·谢趴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喃喃地向阿拉神祈祷,卡西姆则躲在骆驼的影子下,两手捂住脸,不停地晃动身体,不知在做些什么。

伊斯兰不停鼓励大家说:“走,再向前走一点,找个比较硬的地面挖个水井,说不定会出现奇迹呢!”

赫定让伊斯兰先搭上帐篷,等太阳落山后再赶路。骆驼一旦停下来,就再也不肯动了,伊斯兰和卡西姆勉强地支撑着开始搭帐篷。帐篷搭好后,大家走进去躺了下来,穆罕默德·谢和尤奇仍倒在原处无法动弹。已经是中午了,可是连一千米路都没有走到。

不久,从南边吹来了一阵强风,温度也低了下来。赫定衰弱的身体慢慢恢复,精神也好了很多。

黄昏时分,赫定穿上衣服,吩咐伊斯兰和卡西姆准备出发。

在天黑以前,他们收拾好了东西。他们再次丢弃了很多东西,包括照相机和一些底片、药箱、靴子、衣服等,只保留了笔记簿、地图、仪器、纸张、铅笔、武器、弹药、银币、蜡烛、水桶、圆锹、干粮、香烟和两三种杂物。

最后,赫定从那些准备抛弃的箱子中找出了一套漂亮衣服,他想着自己很快就要死了,穿得漂亮一些,死了也算风光!

尤奇勉强爬进帐篷后,再也不肯动了。赫定劝他趁着夜晚天凉时,循着他们的足印赶来,可是尤奇一句话也没说,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穆罕默德·谢在昏迷中一直高喊着阿拉,显然他已陷入精神错乱状态。他的额头烫得像火一样。赫定叮嘱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循着他们的足迹赶来,不然只有死路一条。赫定没有办法把他们带走,骆驼也没有力气驮载他们。

赫定决定只要前行中能发现水,便回来救他们。结果,他们并没有赶上来。一年后,在不知道两人消息的情况下,赫定汇了一笔慰问金给他们的家人。

剩下的骆驼勉强地排成一路纵队,由伊斯兰在前面牵着,卡西姆殿后,几个人又摇摇晃晃出发了。

不久,又有一头骆驼倒下,赫定卸下它身上的行李,放到另外一头精神较好的骆驼背上。

他们的行进速度简直是慢得可怜,骆驼们几乎每踏一步都要痛苦地呻吟一声。午夜11点,经过一番挣扎后,赫定爬上了一座沙丘,他凝视四周,希望能发现牧羊人的营火,但是举目所见皆是星光,没有一点生机!

伊斯兰也走不动了,尽管赫定一再鼓励他,他仍然无动于衷。

赫定俯在伊斯兰的耳边向他道别,并叮咛他如果想要活命,就必须将一切东西丢掉,然后趁着夜色清明,再循着他们的足迹赶上来,但伊斯兰好像死了一样,没有一点反应。小狗尤达西也走不动了,跟着伊斯兰留了下来。

现在,赫定决定把所有东西都丢掉,除了一些可以放在口袋里的东西,如火柴、手巾、小刀、铅笔、纸、地图、钟表、两个经纬仪和十支香烟外,其他一切都扔了,包括日记本和观察记录。卡西姆拿着圆锹和水桶,同赫定继续往前走。

伊斯兰的身旁还闪烁着火光,渐渐地,这火光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了。

赫定和卡西姆在沙漠中继续走着,两个小时后,赫定又累又困又渴,再也支撑不下去,躺在沙地上睡着了,又很快被冻醒。赫定穿着长靴,走起路来十分吃力,没想到后来居然靠着它们救人一命。

5月2日,他们继续慢慢地朝前爬,直到累得再也动不了了,就停下来休息,卡西姆挖了一个沙洞,两人脱掉衣服爬了进去,沙土里比较凉爽。整整一天,他们没说话,也没睡觉,只是等着。

当太阳落山时,他们又爬出来,拍掉身上的黄沙,穿上衣服,再拖着沉重的脚步前进,一路上不断停停歇歇地朝着正东方走去,一直走到凌晨一点。

此时,他们已经感觉没有刚开始口渴得那么厉害了,大概是全身的皮肤都已感觉麻痹了吧。

5月3日,从凌晨一点到四点半,他们就只是静静地躺着,什么也没有做。虽然夜晚凉爽,可是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走路了。

太阳又出来了,卡西姆突然抓住赫定的肩膀,嘴唇嚅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手拼命地指向东方。

“怎么了?”赫定问。

“你,你看!一丛柽柳!”卡西姆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前方是一丛丛绿色植物,这类树丛的出现,说明他们已经到达沙漠的边缘。他们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两人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爬了三小时,终于爬到了最近的树丛。

耸立在沙漠中的柽柳美丽极了,可是供养它们的水分到底埋藏在地下多深呢?生命能在这里存活,可是他们两人却完全走不动了。

他们再次把身体埋进沙堆,用衣服遮着阳光,又静静地躺了九小时。到了晚上,他们再度出发。在黑暗中摸索了三小时,卡西姆突然停住脚步,小声地叫出来:“白——杨——树!”

两棵白杨树耸立在沙丘之间,白杨树的根部能吸收大量水分,于是两人高兴地开始用圆锹挖地,可是体力不够,只好趴在地上用手刨,可是没刨多深,两人就筋疲力尽了,他们只好放弃这种努力。

赫定捡了一些掉落在附近的枯枝,在沙丘上生了一堆火,希望伊斯兰看到这火后会循着前来,他也希望借着烟火引起牧羊人的注意。

夜晚很快要过去了,太阳马上要升起来折磨他们了。5月4日凌晨四点,赫定和卡西姆又拖着疲惫的脚步,踉踉跄跄地走了四个小时,现在,他们的希望又告破灭,极目所见再也看不到白杨树和柽柳了,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黄沙。

卡西姆已经没有力气挖洞了,赫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挖了一个洞,两人钻了进去。

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赫定告诉卡西姆要出发了,可是卡西姆拒绝了,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实在……走不……动了……”

无奈之下,赫定向这位旅行队中最后的一位伙伴道别,独自一人踏上行程。走了六个小时后,他实在走不动了。他趴在新发现的柽柳树下,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及经纬仪的摆动声。

两三个小时之后,卡西姆赶了上来,两人又并肩慢慢地向前挪去,因为有了伙伴,所以两人的精神似乎好了不少,一个沙丘一个沙丘地往前爬进。虽然脚步越来越重,但即使这样,他们仍不愿意放弃这场和死神的搏斗。

5月5日,又是一个新的日子,两人费尽力气才站了起来。当一个人身体中完全没有水分时,关节运动起来,就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好像缺油的机器,每走一步都会很累。

天又亮了,还有大大的太阳。从沙丘顶上望过去,东方竟不再是两星期以来所看到的黄色沙漠,而变成一片浓绿,赫定和卡西姆惊喜得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很长时间,两人像石头似的愣在原地。

“天哪!是……森……林……”

“是……和……田……河!有……水……了!”

两人鼓起勇气向着东方爬去,浓绿的地平线越来越粗,沙丘慢慢地消失,最后终于看不见了,森林就在前方两三百米处。

下午五点半,他们爬到了最近的一棵白杨树下。休息了两个小时后,他们又向前行,在一条小路尽头发现了人、羊和马的足迹,他们猜想这一定是通往和田河的捷径,于是两人沿着这条路蹒跚走去,两个小时后,他们又筋疲力尽地倒在白杨树下。

河流可能就在不远处,可是他们的身体却不允许他们再前进了。太阳炙烤着身体,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死亡也越来越近。

赫定终于鼓起最后的勇气站了起来,他摇晃着卡西姆的身体,鼓励他和他一起去寻找水源,卡西姆只微微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根本没有办法站起来,他嚅动着干裂的嘴唇轻声说道,他宁愿死在这棵白杨树下。

赫定将圆锹底部的铲子取下来挂在树干上,他想着如果他可以找到人来拯救那些同伴,并取回遗留在沙丘间的东西时,这把挂在树上的铲子还可以当作一个标记。可是他跟他们分别已经四天了,他们还活着吗?要寻得水源,至少也还要好几天,他们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他用圆锹的木柄当作拐杖,一步一步向森林挪动,荆棘和枯枝刮破了他单薄的衣服,也给前行造成了障碍,赫定手脚满是伤痕,仍然坚持着向前走去。不管怎样他都必须找到出路,他很清楚,如果在太阳落下以前还走不出这片森林,那么他就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终于,夜晚来临了,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思考着该怎么度过慢慢长夜。突然森林不见了,赫定发现自己正站立在一条约两米高的河岸边。河堤几乎成垂直状,下面没有任何植物,一片坚硬而平坦的土地无穷尽地向前延伸。

有不少枯树枝陈列在河床底部,这是有水的时候漂流来的浮木。可是现在,他正站在和田河的堤岸上,可是河床已干涸得像他背后的沙漠一样了!

必须要渡过这条河,亲眼看看这条河是不是真的已完全干涸,干涸得连一滴水都没有了,除非完完全全的绝望,否则,他绝不甘心!

和田河也像所有中亚地带的河流一样,宽大而平浅,那荒凉的河**有一层薄薄的雾气。走了一会儿,月光照在河**,不远处出现了森林的轮廓,一棵倒下来的白杨树像鳄鱼般横卧在河中央,河堤上长满了浓密的灌木和芦苇,河床仍是干涸的。

突然间,传来了一声不知是鸭、雁还是水鸟拍打翅膀时发出来的扑棱声,赫定吃惊地停住脚步,向前望去,天啊,他已经站立在一处小水沼前了,这处大约20米长、5米宽的水面在月光映照下微微闪着亮光。

中国西北部的积雪和冰河只有在6月初时才会融化流入和田河,其他季节则是一片硬土,运气不好的话,即使身在和田河也找不到一滴水,只有岸边的低洼处可能会奇迹般地存在着一些小水池,赫定所遇到的,正是这种罕见的小水池之一。

他慢慢地用手捧起水来喝,冰凉的水沁入心脾,其甘美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他一直喝到再也喝不下为止。为了感谢神的恩典,他将这水命名为“神圣之泉”。

现在,他完全不觉得口渴了,他想到了卡西姆。是啊,两个星期以前,他组织了庞大的旅行队,到现在只剩下他一人,如果行动快一点,说不定卡西姆还能得救呢。可是该用什么东西来装水呢?对了,脚上穿的不是防水的靴子吗?赫定急忙脱下靴子,盛了满满两靴子水。

赫定借着月光找到了刚才来的路,又循着足迹走到了森林。月亮下沉后,树林里漆黑一片,赫定迷路了。他脚上只穿了袜子,在荆棘丛中转了一会儿,双脚已经完全被割伤了,可是仍然找不到出路。

“卡西姆!……”赫定高喊着他的名字。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他的声音被树丛吞没了,有两只受惊的鹧鸪在枝头低声抗议, “咕!咕!……”

天黑得看不到原来的脚印了,卡西姆该怎么办?赫定在枯树丛中点了一把火,如果卡西姆就在这附近,看到这火光这应该会赶到这里来吧,要不然就只能等到天亮。

他选了一处树丛,躺下来睡了几小时。火势可以吓跑豺狼虎豹,他也不必担心受到野兽袭击。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赫定循着足迹找到了卡西姆,他仍旧在前天晚上倒下去的地方挣扎着,看到赫定,他轻微动了一下嘴唇:“我……就……要……死……了……”

赫定摇晃着长靴,使它发出水声,卡西姆茫然地瞪着他。赫定将一只长靴递给他,他这才明白是水,忙抢过去就往嘴里灌,一口气喝完了两只靴子里的水。

“我们到水边去吧。”赫定说。

“我走不动啊。”

“走不动?天哪,你可不能为了贪图一时的舒服而躺在这里等死啊。我打算再到水边去一趟,然后沿着河床向南走,你再休息一会儿,等你能走动时,就循着我的足迹赶过来吧。”

卡西姆已经没有多大危险了,赫定就按自己的计划,又往前走了。

5月6日清晨五点,赫定到了水池边,喝饱了水,也洗了个澡,好好休息一番后,他沿着有浓密树荫的和田河右岸向南走去,大约三个小时后,忽然刮起了大风,赫定想起那些躺在沙漠中的伙伴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被沙土埋住?

他忽然想到,还不知道这里离下一个水池有多远呢?或许离开刚才的水池边并不是明智的选择,还是应该回到水边去找卡西姆。

往回走了半个小时,赫定又发现了一个脏水池,喝了些水后,他又想到还是应该把卡西姆留在原地,等待这场风暴过后再作打算。

于是赫定走进森林,找到一处可以躲避风暴的浓密树丛安稳地睡下了,这是两个多星期以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天色昏暗,风暴仍在持续。树干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直响,看来还要在这里待到天亮。

赫定捡了些枯枝生起火来,并走回小水池边喝水,还摘了一些嫩草充饥。

5月7日凌晨,赫定醒来时,暴风已经停了。此地离和田河约有190千米,以他目前的状况来说,想走到那里至少还需要六天。

赫定在凌晨四点半就开始出发,走了一天,渴了就喝靴子里的水,饿了就摘些树叶、芦苇和嫩芽充饥。天黑后,他在一处废弃的羊圈里生起火,在此过夜。

5月8日,在太阳升起以前,赫定又出发了,走了几乎一整天。太阳西沉前,赫定走到了一座小山旁边。他在沙地上发现了驴马和人向北走的痕迹。

在那小山伸入河床的地方,赫定听到了一个怪声音,那好像是羊的叫声。赫定将长靴里的水倒掉,穿上湿漉漉的靴子,拼命地跑着穿越森林。他终于听清楚,那声音正是绵羊们“咩咩”的叫声,成群的绵羊正在山谷中吃草。

当赫定从森林里跳出来和那位牧羊人打招呼时,牧羊人显然是吓呆了,愣在那里手足无措。没多久,牧羊人往树林里走去,不一会儿又带着一个年老的牧羊人回来了。

赫定简单地向他们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他告诉他们他是欧洲人,带着伙伴和骆驼进入沙漠后,一些伙伴和骆驼因为缺水而相继死去,其他的也大都下落不明。他已经10天没有吃东西了,他希望他们可以给他一些面包和牛奶,并允许他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因为他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当然,他也会付给他们相应的报酬。

两人上下打量了赫定一番,犹豫了一会儿后,他们终于露出了微笑,并带赫定到了一间小屋子里。

年轻的牧羊人拿来了一些玉米面包和一些羊奶,赫定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傍晚时分,第三个牧羊人回来了。这三人一共养了170头绵羊和70头母牛,牛羊是和田人最宝贵的财产。

5月9日上午,赫定醒来时,牧羊人已经去放牧了,他吃了些面包,喝了些牛奶。牧羊人的生活非常简单,他们用羊皮包住脚部,腰带上经常挂有茶叶袋子,以备不时之需。除了动物牲畜外,他们所有的财产和工具,就是一架有三根弦的原始琴、一把用来劈木的斧头和两只装玉米用的简陋木箱。此外,还有一些饲养牲畜用的器皿。

他们烹煮食物的方法也很特别,总是在这顿饭做好后,再在灰烬中埋进一些红红的炭火,以保持温度,这样等到做下一顿饭时,只要轻轻吹去上面的灰烬,就可以烹煮食物了。

这天午后,赫定无意中看到一批商队带有大约100头骆驼,从和田朝着阿克苏的方向前进。

赫定决定留在小茅屋里休息两三天,然后再出发。就在他再次进入梦乡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把他惊醒了,赫定跳了起来,看到三个头上缠着白围巾的商人进入茅屋,他们走到赫定身边,很客气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坐在沙地上,不慌不忙地跟赫定讲了一件事。前天,当他们正沿着河岸走,想从阿克苏走到和田去,在岸边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垂死的人和一头正在吃草的白骆驼。这个垂死的人不停地喊着:“水!水!”他们立刻汲了一桶水救活了这个人……

赫定知道,这个幸运的人就是伊斯兰。伊斯兰也跟商队讲了赫定的事情,希望他们能帮忙打听赫定的下落。

商队队长伊沙普表示愿意借给赫定一匹马,并且邀他和他们一道走,到了和田好好地休养一番。可是赫定此时却从感伤颓废中振奋起来,决定等身体好一点后回到沙漠寻找他的伙伴们,并找回那些遗失的行李物件,然后再把旅行队组织起来!

三位商人道别后,继续他们的旅程,临行前他们慷慨地赠给赫定十八枚银币和一袋白面包。

5月10日傍晚,门外传来了骆驼的叫声,赫定走出门去,看到牧羊人牵着一头白骆驼朝这边走来,他身后跟着摇摇晃晃的卡西姆和伊斯兰。伊斯兰见到赫定就哭了,三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围坐在营火旁,伊斯兰讲述了他的经历。5月1日晚间,他休息了两三个小时之后,就带着四头骆驼循着赫定的足迹追赶上来。5月3日,他看到了赫定燃起的烽烟信号,精神大振,接着他又发现了白杨树,他割裂树干吸吮里面的汁液,勉强不致渴死。那时有两头骆驼倒下,他在白杨树下卸下了它们驮载的行李。5月5日,尤达西因口渴而死,两天以后,剩下的两头骆驼中的一头发狂似的挣开了绳索逃向了森林里,伊斯兰只好带着最后这匹骆驼继续前进。5月8日,伊斯兰到达了和田河,发现河床是干涸的,他感到万念俱灰,干脆躺在沙地上等待死神来临。没想到两三个小时后碰到了商队队长伊沙普和另外两个商人,他们救了他,因此他才能与赫定重逢。

那匹骆驼驮运的行李中有赫定的日记本、地图、银币、两支来福枪和几根香烟,所以赫定转眼间又由一文不名变为小康了,可惜一些测高仪器和重要器材丢失了。

5月12日,赫定从过往的商队那里购买了一袋玉米、一袋面粉、一些茶叶、水瓢、三匹马、三个行李箱、一副马鞍、一副马辔和一双长靴,伊斯兰的长靴在沙漠里丢了。

有了这些装备食粮,他们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了。几天后,赫定让伊斯兰和卡西姆带着三个对沙漠很熟悉的猎人,一起去寻找那几头遗留在沙漠中且载有很多仪器的骆驼,并取回他们曾丢弃在白杨树下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等待。趁着这段空闲时间,赫定把这几天在沙漠里的遭遇都详细地写在了日记里。日记写完后,他便靠看《圣经》来打发无聊的日子。

牧羊人对赫定很友善,因此日子也算惬意。只是天气越来越热,赫定常常躲到树荫下乘凉。

这期间只发生过两件新鲜事。有一次旅行商队送给赫定一大袋葡萄干。还有一次,一只黄色的大蝎子爬进到赫定的毛毯里,把他从美梦中惊醒了。当时赫定正在做一个到西藏去的美梦。他准备等伊斯兰和其他人回来后,就向西藏出发。他的体力正在恢复,只要再休息几天就可以上路了。

5月21日,出去找东西的人都回来了,并将大部分仪器也都带了回来,但是那头载有温度计和三个气压计以及两把手枪的单峰骆驼不知去向。

没有观测仪器,他们是不可能到西藏去的,因此必须再从欧洲买进一些器材。于是赫定等人又回到了喀什。

6月21日,他们抵达阿克苏。赫定立刻派人到最近的电信局,发了一通购买新观测仪器的急用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