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这凤姐的生日宴是又有唱戏,又有耍杂技的,东边宁府那边也过来人了。贾母觉得凤姐的生日很难得,一边看戏,一边吩咐说:“你们都要好生招待她,难为她一年到头地辛苦。”

所谓招待,就是敬酒,于是就有人来劝酒,凤姐接了喝了两盅,就不肯再喝。贾母见了,笑说:“多喝点,把她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她。她要不喝,我就亲自敬她。”

于是好了,众媳妇姑娘们都过来轮流敬酒,凤姐只得对每人喝上一口。赖大的妈妈本来是下人,但是资格老,是老仆,也上去敬酒,还带着几个嬷嬷。凤姐不好推辞,只得又喝了两口。鸳鸯等人一看,是也来敬酒。凤姐真喝不了了,再四央告,鸳鸯说:“你不喝,我们就没脸了。”于是,凤姐又接过,喝了满满的一杯。

这时候,凤姐就觉得心脏突突突地跳,下边直往上边撞。于是凤姐想想不好,趁人不注意,就溜出了席,要往家里去歇会。那平儿扶着她,俩人刚走出到穿廊下面,就见她们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在那儿站着,见她两个来了,转身就跑。凤姐虽然喝多了,但是本能还是清楚的,于是就喊那丫头。那丫头只是装作没听见,平儿也叫,方才站住回来了。

凤姐于是带着这小丫头进了穿堂,把隔扇关了。凤姐坐在小院儿的台子上,命那丫头跪了,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跑什么?”随后一通吓唬,小丫头只好实话实说:“二爷在家,打发我来这儿瞧着奶奶的,若看见奶奶来了,就去报信儿。他和鲍二家的在屋里呢。”

鲍二家的老婆,也是荣府的仆人。

凤姐听了,气得浑身发软,忙立起来,一路回到自己家来。进了院子,蹑手蹑脚走到窗下,就听里边有人说笑。那妇人笑说:“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说:她死了,再娶一个还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那妇人说:“她死了,你倒把平儿扶了正,恐怕就好一些。”贾琏说:“如今她连平儿也不叫我沾一沾了。我这真是命里犯了夜叉星。”

凤姐一听,气得浑身乱战,又听那女的赞平儿,贾琏也说平儿一肚子委屈不敢说,就疑心平儿背地里对她也有愤怒怨恨的话了,那酒劲就更上来了,也不多想,转身就把平儿打了两下,然后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分说,抓住鲍二家的就厮打一顿。边打边骂,说完,又把平儿打了几下。

平儿发现自己总是挨打,气的干哭,于是骂道:“你们两个做没脸的事情,好好地拉上我干什么!”说着,出于怨恨,就也跟鲍二家的厮打起来。

贾琏也是喝了酒,见凤姐打鲍二家的,他又气又愧,但也不好怎样,现在见平儿也打鲍二家的,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毕竟官小儿,气怯,忙住了手,只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上我?”

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生气,就上来打着平儿,叫平儿去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就跑出去找刀子要寻死。那边众婆子丫头连忙拦住劝解。这里凤姐见平儿出去寻死了,就一头撞进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块儿害死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吓唬起我来。你干脆勒死我!”贾琏气得从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你也不用寻死,我也急了,我这就杀了你,我偿了命,大家干净!”

正闹得不可开交,那边宁府的尤氏这次也参加凤姐的宴会来了,这时带着一群人走来,连忙劝架。贾琏见来了人,越发“依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凤姐见人来了,也就不像刚才那样泼妇了,丢下众人,就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凤姐爬到贾母跟前,趴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原委。凤姐哭说:“我才家去休息一下,不妨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当是有客,也就没敢进去。结果在窗户底下听了一听,原来他是正跟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这人厉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再把平儿扶了正。我就气了,又不敢跟他吵,就把平儿打了几下,问她为什么要害我。他就臊了,就要杀我!”贾母等人听了,就叫道:“这还了得!快拿那个下流种子来!”正说着呢,那贾琏拿着宝剑,赶来了,后面许多观众跟着。

邢夫人王夫人都赶紧拦住,夺下他的剑,喝他“快出去!”那贾琏兀自还在乱说。贾母气得说道:“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叫人把他老子叫来!”贾琏这才老实了,趔斜着脚儿出去了。

贾母笑说:“什么要紧的事儿。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世人从小都是这么过来的。都是我的不是,她多喝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母又说:“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了他来给你赔不是。”然后又骂平儿说:“平儿那蹄子,平时我看她倒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意思是平儿和鲍二家的还有贾琏一起商议着整凤姐。凤姐为贾琏吃醋固然不对,但是贾琏平儿等人说要治凤姐死固然也不对。

尤氏等人忙笑说:“平儿没有不是的地方,是凤丫头拿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就都拿着平儿耍性子。”

贾母说:“原来如此。”又对琥珀说:“你去告诉平儿,明儿叫凤姐也给她赔不是。”

当晚,平儿就跑去大观园里找姐妹们诉苦,遂睡在李纨那里,凤姐则睡在贾母那里,所以贾琏晚上就是自己一个人睡的,冷清清的,次日醒了,想想昨天的事情,觉得太没意思,就颇是后悔。这时,他妈邢夫人从贾赦那院子过来,叫上他,去到贾母这里来。

贾琏只好忍着臊,到在贾母跟前跪下。贾母问他:“这是怎么了?”贾琏忙赔笑说:“昨天喝多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只说来老太太这里闹是错误的。

贾母说:“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好好回家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要不是拦着,你伤了她的命,这会儿怎样?”贾母这是往凤姐这事儿上引。

贾琏自觉一肚子委屈,不敢分辨,只认不是。

贾母又说:“那凤丫头和平儿,都是美人胚子,你还不知足,成日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到你屋里去。为这样的**妇打老婆,又打平儿,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若你眼里还有我,你给你媳妇赔个不是,带了他回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受你这跪。”

贾琏听了,又见凤姐站在那儿,哭得眼睛肿着,也没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得可怜可爱。想着:“不如赔了不是,彼此就好了。”想毕,就笑说:“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她了。”贾母笑说:“胡说!我知道她最是懂礼的,不会乱冲撞人。以后要是她得罪了你,我自然也给你做主,叫你降伏她就是了。”贾琏听说,爬起来,便给凤姐作了个揖,笑说:“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了我吧。”满屋里的人就都笑了。

贾母又笑说:“凤丫头,不许再生气了,再生气我就也恼了。”

说着,又命人叫来平儿,命贾琏和凤姐都安慰平儿。贾琏见了平儿,就说:“姑娘昨日受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都是因为我而起的。我赔了不是不算,还替你奶奶也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了个揖,引的贾母都笑了。

贾母又命凤姐也来安慰平儿。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正自愧昨天喝酒喝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只因听了旁人的话,就无故给平儿没脸,这时见平儿反如此,更觉得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掉下泪来。竟说不出话来。平儿也滴下泪来。贾母见三人都好了,便命送这三人回房去。

三人重新给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磕了头,就一起回去了。

回到房里,见没有旁人,凤姐就对贾琏说:“我怎么像阎王了?那**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得连个**妇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再过这日子?”说完,又哭了。

那贾琏说:“你还不知足?你自己细想想,昨天是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我还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儿还唠叨,难道还叫我再给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了也不是好事。”说得凤姐无言可对,旁边平儿嗤的一声又笑了。贾琏也笑说:“又好了!真真我也没办法了。”

几个人正说着呢,一个媳妇就跑进来报告:“鲍二媳妇上吊死了。”贾琏随后命人给鲍二送了二百里银子,免得鲍二来找自己麻烦,也就过去了。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