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几天后,就是二十一日,是宝钗的生日。宝钗今年十五岁,是来贾府后的第一次生日。贾母喜欢宝钗稳重和平,听说了,就要替她过生日。这就少不得又要凤姐来操办。

到了二十一这一天,贾府里搭了小戏台,摆了几桌家宴,吃罢饭,就看戏。贾母叫宝钗先点,宝钗推入一番,于是点了一折《西游记》。然后贾母让凤姐点,凤姐知道贾母喜欢热闹,另外贾母还喜欢逗笑的,就点了一个《刘二当衣》,演一个吝啬成性的刘二财主怎么过日子的,包括当衣服,是小丑扮的逗笑戏。贾母果然更加喜欢。然后贾母又让黛玉点。贾母也是很喜欢黛玉的,从前,贾母是和迎春等三春住着一起的,自从黛玉来了,就叫这三春从自己的房子里搬出去,叫黛玉和宝玉一起住在自己的房子里。黛玉于是也点了一个。宝玉、史湘云、三春、李纨等人也都依次点了。

因为戏点的太多了,一直唱到晚上,准备散了。贾母很喜欢那个小旦还有小丑,于是把他们俩叫来,一看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都很叹息,戏子们不容易啊。贾母赏赐了两个孩子,凤姐在旁边还笑着说:“这个孩子扮起来的时候,活像一个人,你们看得出来像谁吗?”薛宝钗一听,心里知道,却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像谁了,但也不敢说。史湘云接口说:“倒是像林妹妹的模样。”宝玉连忙拿眼睛看史湘云。众人听了,也都留神一看这小旦,都笑了起来,说确实像。于是大伙散了。

散了回去,史湘云收拾了准备睡,同时命丫鬟先别睡,把衣服叠了都装箱收拾起来。丫鬟问:“什么意思啊,您是要回去吗?”湘云说:“是的,明日一早就走。在这里待着干什么?看着人家的眼睛脸色过,有什么意思!”

宝玉在外边听见了,连忙挑帘进来,拉着湘云手说:“好妹妹,你错怪我了。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大家都不敢说,就怕她恼了。谁知你却冷不防说出来,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使眼色不叫你多讲了啊。你现在怪我,嚷嚷着走,这不委屈了我的好意了吗?”

湘云说:“对,我不配说她。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那可了不得!”

宝玉说:“我是为了你,我反弄出不是来了。我真没有不好的心思,否则,我立刻就化成灰,叫千人万人踹践。”

湘云说:“大正月里,少胡说八道。这些恶誓,说给那些小性的,动不动就爱恼的人去吧,给她们留着吧!别叫我啐你。”说着,就转去了贾母房的里间,自己忿忿地躺着去了。

宝玉弄了个没趣,又去找黛玉。刚到了黛玉房间门槛,就被黛玉推了出来,把门关上。宝玉不明不白,一声声在外面叫“林妹妹”。黛玉总是不理。后来没声音了,黛玉以为他回去了,于是过来开门。结果一开门,一看,宝玉还在那儿垂头丧气地站着呢。黛玉没办法了,也不好再关,于是反身回到**躺着。

宝玉于是随进来,问:“你怎么了,好好的就生我的气了?”

黛玉说:“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和戏子比着逗乐。”

宝玉说:“我没有比啊,也没有笑啊,你为什么恼我?”

黛玉说:“你还想比?你还想笑?你没有比也没有笑,比那些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

宝玉也没法分辨,说不出啥来。

黛玉又说:“这个倒可以原谅你。再有你为什么给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她是公侯的小姐,我是贫民的丫头,她跟我开玩笑,我要回嘴她几句,就惹得她这小姐没面子了?所以你使眼色,是不是这么想的!这倒也是你对她的好心,可惜那人家又不领情,一样生气了。于是你就拿我说话,倒说我小性子,爱恼。你怕我恼了她?我恼她,与你有何相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于是宝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两面都不讨好。干脆不说了,转身就出去了。

黛玉看他走了,而且是赌气走的,一言不发,于是自己更加生气了,气道:“你这一去,最好一辈子也别回来,也别再说话。”说完,就忿忿地继续躺着。

宝玉也回来躺着,瞪着眼,瞅着房顶。袭人见了,于是笑着说:“你这是怎么了,姐妹们今天都很高兴,你倒怎么又不高兴了?”

宝玉说:“她们姐妹们爱高兴不高兴,跟我没关。”

袭人说:“她们高兴,你也高兴,这不最好?”

宝玉说:“我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于是爬起来,拿笔写了四句禅语,说: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意思是,总是有你和我和他,就总得不出结论。要什么都没有了,才能把事情看穿和做好。

写完,又怕妹妹们一旦看了不明白,就又写了一首词,作为解释,写道: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东茫茫着甚悲愁喜,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意思是,有你我和她,反倒总弄不明白。要什么都不管,才好。我不再跟你们一起掺和,再不理你们了,才解决问题,也才自在。想想从前的折腾,真是无趣。

写完,又自己念了一遍,方才觉得解脱了,决定以后再不掺和,这才满意地上炕睡去。

那黛玉怕宝玉生气走掉,心中终究不自安,于是又晃晃地走到宝玉的房中看动静。袭人说:“他已经睡了。”黛玉听了,于是就又回去。袭人说:“他还写了个这东西,我也不懂,姑娘你看看是什么意思?”

黛玉看了,明白是宝玉一时的气话,觉得可笑又可叹,于是自己回房,叫了湘云一起看。明日又喊来宝钗看。

黛玉说没关系,他说自己再不掺和了,说明他还是没放得下。真放得下,连写都不必写。

宝钗看了那诗,笑着说:“这人悟了。都是我不好,昨天看戏,我还给他讲,戏文里有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惹出了这麻烦了。这些禅语、悟道什么的,最不好了,把一个人的性子给带歪了。”说完,就把诗撕了,命丫鬟快烧了。

黛玉说:“其实用不着撕,你们跟我来。”

于是三人一起到宝玉的屋子里来。一进来,黛玉就笑着说:“宝玉,我问你:最贵重的是‘宝’,最坚硬是‘玉’,那你叫宝玉,你有何贵重的,有何坚硬的?”宝玉一下子就也说不出来。三个女孩就都拍手笑说:“呵呵,这样鲁钝,这都答不出来,还想着参禅写禅语诗呢?”

黛玉又说:“你那诗最后说,‘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这固然好了,但是还不够好,我给你再加一句:‘无立足境,是万干净’。”

宝钗说:“这才是彻底悟了。从前,大师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慧能当时正在厨房碾米,听了说:还不错,但是不够好。又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于是五祖就把衣钵传给了慧能,当了六祖。这就是刚才林妹妹补的那句的意思和境界,你都没理解,还要丢开手了不管了,不掺和了,悟了,是吗?”黛玉说:“你刚才答不上来,就算是输了。以后再不许参禅了。连我们你都比不过,还参禅呢。”

宝玉憋了个大红脸,于是说:“我也没参什么禅啊,不过是一时写两句玩笑的诗罢了。”说完,四人重新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