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认识戏班新世界

原来是一场虚惊,芮骁并不是“黄岐”,也没能像她担忧的那样,一眼认出她来。于是糖糖也松泛一口气,紧张得心还在突突跳。

看着军爷的车已开远,点梅忙招呼姐妹们快些回去。

姐妹五人回到戏园子,取了钱老板赔给她们的小笼包和酱鸭,一一打包好,又在回家路上顺路买了些点心和菜,一道欢欢喜喜的回家。

那是一处幽静的两进大杂院。姐妹们的家“升平社”戏班子就在后院。

丁香花的气息飘散满院,夕阳透过老槐树密匝匝的枝桠间的的缝隙洒在小院里,金灿灿的阳光映得才抽芽的嫩叶翠绿如翡翠,晶莹透彻得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只是脚步上稍一着力,那本立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喜鹊却被惊飞,少了安祥的氛围。

绕过看不出漆色的旧式垂花门,一道深灰色的雕砖影壁墙。

夕阳日头下,一群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排成一队,正在墙边拿大顶练功,一声不响的,跟没有人在似的安静。

大槐树下吊着几根麻绳,几个剃着发青的光头小子在练功拉腿。穿着白色汗褡子黑色灯笼水裤,脚踝套进高高的麻绳套里,大腿被牵得直立到耳边,身子也是笔直,一手抱腿一手抱头不停地压着腿。白色短衫的中年男人背个手在身后,在众小子间穿梭着,手里木质刀坯子一晃一晃,似是随时就要飞出去打在肉上,透出的紧张。果然同影视剧里的戏班子一样。糖糖想。难道这就将是她的新家吗?

“爹,我们回来了。”大姐姐点梅率先过去。她才开口,立刻就有眼尖的师兄弟一眼瞄到了打包的食物,深深嗅了嗅喊着:“好吃的。”呼啦一下,一群小子就摆脱束缚要围过来。

“干什么呢?”程老班主一声吼。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徒弟们立刻规矩整齐地吆喝起来踢腿练功,顿时间喊声声如洪钟,“扮戏不是我,上台我是谁?”

“爹,可让他们别喊了,前院汤大爷他们赶车刚回来怕在补觉呢。”点梅嗔怪道,“我才看院门口板车停那里呢。”

“爹,喜事儿,钱老板同意给咱们续合约了。”三姐姐却聪明地讨好插入正题,程老板看她一眼,鼻子里哼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倒是师兄弟们闻听欢喜惊叫着,纷纷放下腿围过来。

听了姐妹们描述今天发生在春庆戏园的奇事,仿佛听说书似的,让人提心捏汗又不时叫彩连连。待听到小师妹棠儿化险为夷给师长四姨太化妆得了大笔赏银的奇事,师兄弟们喜不自胜,连挑大拇指。

立在人群后的瘦长脸青灰褂子的鬓发灰白的长者叹一声:“伍子胥过昭关,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关口,可算过去了。”又奇怪地追问糖糖怎么学来的这手艺,糖糖故作玄虚说:“什么后台踩了豆子跌倒的事我是不大记得,只记得魂魄出窍飘起来,能看到自己。这时候有个大脸婆婆过来扶起我,对我说‘丫头别哭,婆婆教你几招,等下子你就这么做,你就能平安脱险了。’……”糖糖故弄玄虚描画。

“如此说,是得了高人指点传授绝技?”

“父亲”程九香是个体态微胖的矮个子,不似糖糖早年在电影《霸王别姬》里看到的唱戏的关师父那么目光如矩干瘦精炼的模样。也不看她,程师父就同旁边的戏班子里教徒弟功夫的教习梁师傅逗趣说:“过去戏文里倒也有过,就是不曾亲见。或许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感动上苍,给了棠儿和咱们班子一条活路。”

“那你跟钱经理说的什么上海著名化妆师父……”点梅瞪亮眼睛问她。

“噗嗤”一声笑,糖糖大大方方说,“那不是编来骗他的吗?不然他哪里这么痛快跟咱们续约?”

师兄弟们围坐了大杂院一颗枣树下的石桌吃一小碟南瓜子,糖糖就机警的从大家聊天闲谈中辨别各自的身份。程老板和师伯梁武奇一起执掌戏班,平日教徒弟的活儿多半是梁师傅做。梁师傅精瘦的脸眼珠微凸眼袋很深,满脸毫无笑意,比程九香师父更像是戏班里的师父。七位师兄两位小师弟,生旦净末丑都凑齐全。戏班子的小子们淘气,叽叽喳喳的追问这姐妹们春庆园里的趣事,听到小齐老板被小师妹作弄,更是解气的摩拳擦掌叫好。大师兄庆元二十来岁的模样,是班子里的大武生,一副顽皮的模样,蹲在石凳上一直找话茬逗糖糖笑,还从兜里掏几个大红枣子在衣襟上擦擦塞给糖糖吃,抬头又给身后的大姐姐点梅两个枣子,目光接触时,大姐姐脸上生出一抹酡红色,羞得转身嗔骂一句:“贫嘴!”糖糖毕竟不是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便看出些故事。

师兄弟们继续去练功,晚上破例炖了一大锅萝卜干茄子条,又放进了两根猪骨头,师兄弟们就吃得美味一般。到了晚上睡觉,姐妹四人睡在后院西房的一张大通铺上。四姐姐说话办事就像个假小子,跪在一张擦得油亮却扎腿的旧竹篾席上铺床,还没到夏天,席子上先铺层褥子,那褥子叠落了层层补丁,张示这家主人生活的清寒。但是姐妹们嬉笑逗闹着,一团和气,十分融洽。糖糖前世里的家只有她一人,记忆中就从来没有群居过。她自幼没了父母,同驼背外婆长大。外婆靠捡垃圾养大她供她读书,从小她就受尽欺凌。学习是她唯一的出路,她成为学霸,考取著名大学的医学院少年班,又放弃保研的机会,选择去了韩国半工半读,学习方兴未艾的整容专业。要不是该死的逃犯黄岐,她或许还一辈子做整容医生。

二姐姐叹气说:“爹爹一辈子好强,想把一身的本事传给儿子,结果咱们娘一口气生了五个闺女,好不容易怀了个小子,还难产撒手西去了。”

糖糖立在大通铺上,扒着高高的窗格,透过苇叶纸糊的窗格子破洞往窗外面看,其实深思飘远在想自己的来去。

“棠儿,在看什么?”点梅问。

糖糖回过神,恰听到窗纸外传来的一阵动听幽咽的洞箫声,格外凄凉婉转,她问:“谁吹箫,真好听。”

“是小豆子。”二姐姐猜了说,夸赞一句,“涵元这笛箫吹得越来越好了”。

“去喊你小豆子师哥别再吹了,快去睡觉。回头吵得爹爹和梁大爷烦了,又要打他。”大姐姐吩咐。

糖糖见姐妹们铺床的打水的分别在忙,也不留意她,她也想借机看看地形,就应了一声穿鞋下床。下午说说闹闹的师兄里也不记得哪个是大姐姐提到的小豆子师哥,总之她寻了箫声摸过去就是。

绕过后院,那声音就墙外,她推开一道小角门,就见月色如水,洒满一地白霜。大枣树筛了斑驳的月光,石台上一袭白衣的单薄身影在吹箫,丝毫没觉得她的到来。

糖糖静静听了一阵,猜这个人就是大姐姐说的师哥小豆子,就喊一声:“豆子小师哥。”

箫声戛然而止,月色下的小豆子—涵元也不看她反扭过头去。乌黑的发很浓顺,并没有像师兄弟们剃光头。糖糖确定下午围坐玩笑的师兄弟们中并没见过这个人。

他起身提了箫要走,糖糖忙叮嘱一句:“大姐姐说,不要你再吹了,怕吵到爹……和师兄弟们。”

他点点头,抬腿才要走,略宽大的白色的短衫穿得齐整,更显得高挑的身材腰身处细窄,一副令人心疼的样子。

糖糖忍不住说一句:“你吹的真好听。”

涵元苦笑着转过头,糖糖眼前一惊,神仙般容貌的男孩子,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清瘦的面颊五官俊美。同所有的唱戏的一样,一双眼角微挑的丹凤眼,睫绒长弯得很是动人。他唇角勾出一抹无奈的苦笑,轻声说一句:“快回去吧。我练会儿功就去睡。”

“你,你哭啦?”糖糖脱口而出问,分明那弯弯的睫绒上坠着明晃的泪珠,眼红红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如此冲动问了这么一句唐突的话,涵元的神情就更是难拿,只摇了摇头哽咽说:“夜风大,砂子迷了眼,你给我吹吹吧。”

这下子反是令糖糖尴尬了,这算引火上身吗?想是她这个身子的小主人过去经常给涵元吹眼吧?虽然前世里给小鲜肉们化妆,她也经常借机调戏小帅哥,但这回送到嘴边的肥肉反是不忍心啃了。心想眼下这么个神仙品貌风为骨水为容的男孩子,还真令人看了动心。前世里影视圈小鲜肉见得多了,给明星整容也是她吃饭的本领之一,可这回眼前的不同,是个原装原产的。但职业病让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些原装原产的“小鲜肉”,肯不能大卸八块拆开每个零件都仔细看过一遍,好当做整容的活“样本”。

“小哥哥,闭眼哟。”她才说出口,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是人家戏班里乖乖女小师妹,一个情窦未开的小女孩儿,可不能暴露色女通吃的本性。兴许在涵元眼里,她不过就是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