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表现力的考虑
迄今为止,我们研究的范围还只限于梦用以表现各梦念之间的关系的方法。然而,在研究的过程中,我们曾不止一次地涉及为了梦的形成,梦念的材料所经历的变化的一般性质的问题。我们已经知道,这一材料在剥去其自身的大部分联系时,受制于一种简约过程。与此同时,各元素之间强度的移置作用,必然会导致这种材料精神上的价值转换。我们迄今所讨论的移置作用,还只包含着某一特殊观念为另一有较密切联系的观念所置换,用以促成压缩作用。利用这种方法不是使两个元素而是使介乎二者之间的一个共同元素得以入梦。我们还没有谈到任何其他种类的移置作用。然而,我们的分析告诉我们,另一种移置作用是存在的,它表现为有关思想在语言表达上的改变。在这两种情况中,移置作用都沿着一连串联想在进行;但是这一类进程可以发生于不同的精神领域,移置作用的结果,在一种情况下可以是一个元素为另一个元素所代替,而在另一种情况中则可能是一个元素的语言形式为另一个元素的语言形式所代替。
在梦的形成中所发生的这第二类移置作用不仅具有高度的理论意义,而且特别适宜于解释梦在化装时所呈现的幻想的荒谬性。移置作用所采用的方向,通常总是使梦念中单调而抽象的表现转变成为具体而且形象化的。这样一种转变的好处及其目的是一目了然的。一种形象化了的东西,从梦的观点看来, 是一种能够表现出来的东西:在梦中,一种抽象的表现要将它表现出来,其困难情境就有如报纸上要用插图来表现一个政治标题一样。这种置换,不仅促进了表现力(representability),而且也使凝缩作用和稽查作用从中受益匪浅。一个以抽象形式表现的梦念是很难加以利用的;但是一旦它转变成为了形象化的语言,则梦的工作所需要的对比和模拟作用在这种新的表现形式和梦的其余材料之间就比以前容易建立起来了;而且就算它们不存在,它也可以创造出来。这是因为每一种语言的发展史都表明了具体词汇比抽象词汇更富于联想。我们可以设想,在梦的形成中所进行的大部分工作,都是沿着一条为个别思想寻求适当的语言变换的路线,力求将分散的梦念简化为最简洁而单一的表现。任何一个思想,如果它的表现方式因其他原因而固定下来,则可能对分配给其他思想的表现形式施加一种决定性和选择性影响,而且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如此。诗的创作就是这样。如果一首诗要押韵,则这首诗的第二行必须受两个条件的限制:它必须表达一个适当的意义,而这个意义的表达又必须与第一行押韵。无疑在最好的诗中我们找不到刻意求韵的痕迹,其中两个思想由于互相影响,从一开始起所选定的语言表达,只要稍加润饰,便成韵律了。
在少数梦例中,这种表现方式的改变甚至直接有利于梦的凝缩作用,它以一种模棱两可的语言,就可表达不止一种梦念。整个语言机智的范畴就以这种方式听从于梦的工作的处理。对词语在梦的形成中所起的作用是无须感到惊讶的。因为词语是无数观念的交结点,可以看成事先预定就是模棱两可的;神经症(例如在构成强迫观念和恐怖症时)也不亚于梦,毫无羞愧地利用词语所提供的这些好处,以达到凝缩作用和化装的目的。也不难看出,梦的化装也从梦表现的移置作用中得到好处。如果一个模棱两可的词语被用来代替两个意义明确的字眼,其结果必然会发生混乱;而如果我们日常的严肃的表现方法为形象化的方法所代替,则我们的理解就会遇到阻碍,特别是由于一个梦从不告诉我们它的元素是按字面的还是按图形的意义解释,或者,这些元素是与梦念材料直接发生联系还是通过某些插入的中介词语而进行联系的。在分析任何一个梦元素时,一般应考虑到:①它采取的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意义(如对立关系);②它是否是历史性的解释(如回忆);③它是否是象征性的解释;或者④它是否依赖其字面意义进行解释。
然而,尽管是如此模棱两可,我们仍可公正地说,我们必须记住,梦工作的产品并不试图要为人们所理解,它所给予释梦者的困难,也并不比古代象形文字给予读者们的困难更大。
我已经给了好几个例子,其中梦的表现都只由模棱两可的言辞结合而成(例如,在伊尔玛打针的梦中“她适当地张开了嘴”,以及我刚才引证的梦“终究我不能走开”)。我现在再记录一个梦,其中抽象思想转变为图像起了相当大的作用。这类梦的解释与象征性解释梦之间的区别仍然是很清楚的。在象征性解释梦的案例中,象征化的关键是由梦的解释者任意选择的;而在我们的文字伪装的案例中,其关键则为已经知晓并被牢固建立了的语言用法为基础。如果一个人在适当的时刻有正确的观点任其使用,那么他就能全部或部分地解决这类梦,甚至不必依赖梦者的信息。
我熟悉的一位女士做了如下的梦:她正在歌剧院中。正在上演瓦格纳的一部歌剧,直到早晨七点三刻方始结束。剧院正厅里摆了些桌子,人们正在那里吃喝。她的刚从蜜月归来的表兄和他年轻的妻子坐在一张桌旁,在他们旁边还坐着一位贵族。看起来她表兄的妻子把他从蜜月中带了回来,相当公开地,就像是带回了一顶帽子似的。在大厅的中央有一座高塔,塔的顶部有一个四周围着铁栏杆的平台。指挥高高地站在顶上,他的相貌很像汉斯·里克特,他沿着栏杆不停地跑着,汗如雨下。他就在这个位置指挥着聚集在塔下的乐队。她自己正和一位女友(我认识的)坐在一个包厢内。她妹妹想从厅里递给她一大块煤,因为她不知道它会有那么长,现在一定会冻僵了(就好像在长时期的演奏中包厢需要加温似的)。
尽管这个梦很好地集中于一个情境,然而在其他方面却十分没有意义:例如,大厅中央的塔,指挥从塔顶上指挥着他的乐队!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她妹妹递给她的那块煤。我故意不去要求分析这个梦,但是因为我对梦者的某些私人关系有所了解,我不依赖她就能分析梦的某些部分。我知道她非常同情一个音乐师,他因发疯而过早地结束了他的音乐生活。所以我决定把正厅中的塔当做一种隐喻。她希望那位音乐师高高地站在里克特的位置上,超出于乐队其他成员之上。这个塔可说是由并列组成的一幅复合图,塔的下部代表这个人的伟大;而他在塔顶的栏杆后面四面跑着,就像一个囚徒或笼中困兽(这也暗指着这个不幸的人的姓名),表示了他的最终命运。这两个观念就合成了“疯人塔”这个词。
在如此发现了梦所采取的表现形式之后,我们就可以试图使用同样的线索来解决第二个明显的荒谬性,即梦者的妹妹将煤递上去给梦者。“煤”必定意味着“秘密的爱”。
没有火,没有煤
却燃烧得如此炽热
就像秘密的爱那样
永远无人晓得。(德国民歌)
她本人和她的女朋友一直还没有结婚(德文为sitzen geblieben,字面英译为left sitting,中文意译为“坐冷板凳”)。她那仍然有希望结婚的妹妹给她递上了那块煤,因为她不知道它会有那么长。梦中并没有指出什么会有那么长。如果它是个故事,我们就可以说是指“演出”,但因为它是一个梦,我们就可以把这个短语当做一个独立的实体来看待,断定它是模棱两可的,并可加上“在她结婚之前”这些字眼。梦者的表兄和他的妻子在正厅里坐在一起,再加上后者的一段公开的恋爱史,都进一步支持了我们对“秘密的爱”的解释。这个梦的重点是秘密的和公开的爱之间,以及梦者自己的热情与年轻妻子的冷漠之间的对立;此外,在这两种情况中都有“身居高位”(highly placed)的人,这个词同样适用于那个贵族和被寄予很高希望的音乐家。
从上面的讨论终于引导我们发现了第三个因素,它在由梦念转变为梦内容中所起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梦对所利用的特殊精神材料上表现力的考虑——大部分为视觉意象的表现力。在依附于主要梦念的各种次要思想中,那些易于成为视觉表象的常被优先地选了出来;而且梦的工作还努力将那些不太适合的思想重新改造成为一种新的语言形式——甚至是一种不寻常的形式——只要这种过程对梦的表现有所促进并因此而能将那被约束的思想所引起的心理压力予以释放。把梦中思想内容改铸成另一种模式的这种工作,同时还可为压缩作用的目的服务,而且还可以为本来不会出现的另一种思想形成新的联系,而这第二种思想,因要与第一种思想在半途会合,很可能已预先改变了它本身原先表现的形式。
赫伯特·西尔伯勒(1909)指出了一个在梦的形成过程中直接观察思想转变成图像的好方法,从而独立地研究了梦工作的这一因素。如果当他处于一种疲倦和半睡状态时,他使自己从事某种理智工作,他便会发现,这种思想往往逃离开去,代替它的却是一个图像,他能认出来这一图像便是那种思想的代替物。西尔伯勒不大恰当地把这种代替物描绘为“自我意念象征”(Auto-Symbolic)。我在此将引用西尔伯勒论文中的几个例子,而且由于这种现象的有关特征,我将在以后再作讨论:
例1——我认为必须修改论文中的某一不平稳部分。
象征——我发现自己正在刨平一块木板。
例5——我努力回忆起我打算要提出的某些形而上学研究的目标。我想起这些目标是人们在追求存在的基础时,力求克服困难以达到意识和存在的层次的最高形式。
象征——我正在将一把长刀插入一块蛋糕的下部,仿佛是要切下一块似的。
解释——我用刀的动作意味着所谈到的“克服困难”等,以下是对象征的解释。在餐桌上我的任务常常是切开蛋糕并把它分给每一个人。在完成这任务时我使用的是一把长长的可弯曲的刀,因此需要小心。尤其是当蛋糕切开后要干净利落地把切片拿起时更有一定的难度:刀必须要小心地塞进切片的下面(相当于缓慢地“克服困难”以达到“基础”)。但是在这一图像中还有更多的象征。因为象征中的蛋糕是“千层糕”,刀子在切开它时必须要穿过许多层(相当于意识和思想的层次)。
例9——我失去了一连串思想的线索。我努力想把它再找回来,却不得不承认思想的出发点已完全找不到了。
象征——排字工人印版的一部分,最后几行的铅字已经散落了。
由于笑话、引语、歌曲和成语在有文化者的精神生活中所起的作用,我们完全有理由可以认为这一类伪装可经常用来代替梦念。例如,在一个梦中,有许多装满了蔬菜的车辆,这是什么意思?它们代表着与“青菜萝卜”形成了意愿上的对立,亦即与“乱七八糟”意即“混乱”形成了对立。使我感到惊奇的是,这个梦我只听见过一次。一种带有普遍有效性的梦念仅只出现于少数题材中,它以带有普遍性的熟悉的隐喻和言语代替物作为基础。另外,这种象征的大部分也被带有精神神经症、传说和习俗的梦所分享。
的确,当我们更深入地观察这一问题时,我们必然会发现这一事实,即梦的工作在进行这一类替代时,并没有什么创新之处。为了达到它的目的——在这一案例中乃是不受稽查作用的阻挠而获得表达的可能性——它仅只利用潜意识中已经形成的通路,并优先将受压抑的材料加以转换,这些转换在笑话和隐喻中也能意识得到,并充斥于神经症患者的幻想之中。在这一点上,我们突然对施尔纳的解释梦有所理解。对他的基本正确性我已在别的地方作过辩护。一个人对自己身体的想象有先入之见并不为梦所特有,也并不是梦的惟一特征。我的分析表明,它经常表现于神经症患者的潜意识思想之中,而且起源于性的好奇,正在成长中的男女少年,对异性以及他们自己的**就充满了好奇心。也正如施尔纳(1861)和福尔克特所正确坚持的那样,房屋的观念也并不是专门用来象征身体;梦和神经症患者的潜意识幻想都是如此。我确实知道有些病人把建筑物作为身体和**的象征(其性兴趣已经远远超出外**的范围)。在这些病人看来,柱子和圆锥体代表大腿(正如在《所罗门之歌》中所作的那样),每一张门都代表身体上的开口处(“洞”),每一根水管都代表着泌尿器官,等等。但是有关植物生命和厨房的观念也常被容易地拿来隐藏性的意象。关于前者,语言的使用以及可以追溯到远古的想象比喻的积累,已经很好地提供了许多材料,例如,上帝的葡萄、种子,所罗门之歌中的少女的花园。**中最丑陋和最神秘的部分在思想上和梦中都可以用似乎最无邪的厨房活动表示出来;如果我们忘记了性的象征可以在最普通和最不显眼之处找到最好的藏身之所,便永远无法对癔症的症状作出解释。神经症儿童患者见不得鲜血或生肉,看见鸡蛋和通心粉就呕吐,神经症患者对人类天生怕蛇加以极度夸大——所有这一切肯定都隐藏有性的意义。神经症利用这一类伪装的地方,正是他们沿着人类在早期文明走过的道路——一直沿用到今天的道路,在语言惯用法、迷信和习俗的薄纱下,仍可以找到证据。
我现在要插入我的一个女病人所做的关于“花”的梦,这是我早已答应要记录下来的。凡是可加以性的解释的元素我都加上了重点。在经过解释以后,梦者对这个美丽的梦的兴趣便失去了。
1.序梦:她走进厨房,看见两个女仆在那里,她去找她们的碴子,因为她们没有把她的“那份食物”准备好。与此同时,她看到厨房内大量坛坛罐罐,都坛口朝下以排出积水堆成一堆。后来加上:两个女仆出去取水,而且必须涉足到一条流到屋前或院内的小河。
2.主梦:她从一些以奇特的方式构成的木栅或篱笆的高处走下来。这些木栅或篱笆都是由小的方形枝条构架编成大的板条而组成,这不是一个可以攀爬的地方;她很高兴,因为她的衣服没有被钩绊住。所以她能够保持体面地走下来。她手里拿着一根大树枝,它真像一株树,上面盛开着红花,枝条交错并向外延伸。它们很有可能被看做盛开的樱花,但看起来又有点像重瓣的山茶花,当然山茶花并不长在树上。她下来时,开始拿着一枝,然后忽然变成两枝,后来又变成一枝。当她已走下来时,树枝下部盛开的花大都已凋谢。她走下来以后,看见一个男仆——她想要说——正在梳理一棵同样的树,也就是说,他正用一片木头把从树上垂下来的一束束像苔藓般的浓密的发状物拖出来。其他一些工人从一个花园中已砍下不少同样的树枝,并把它们抛到路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因此有许多人拿走了一些。但是她问这样做对不对——是否她也可以拿走一枝。花园中站着一位年轻男人(她有点认识的陌生人),她上前问他怎样才能够把这种树枝移植到自己的花园中。他拥抱了她,她挣扎着并问他正在想些什么,问他是否人们可以这样拥抱她。他说这没有什么害处,是可以允许的。他然后说他愿意和她到另一个花园去,告诉她如何植树,并讲了些她听不懂的话:“无论如何我要三码(后来她又说是三平方码)或三英寻地。”他好像要求她为了他的情愿而给予某些报答,好像企图在她的花园中为自己寻求补偿,或者好像他想要避开某些法律,由此得到好处而又不伤害她。至于他是否真的告诉了她些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根据其象征元素而提出的这个梦,可称之为“自传梦”。在精神分析时经常碰到这种梦,此外则很少见。
我自然有大量的这类材料供我采用,但要报告出来将会使我们不得不对神经症情况作更为深入的考虑。一切都引向同一结论,即没有任何必要去假设心灵的任何特殊象征化活动在梦的工作中发生作用,而梦却利用了在潜意识思维中已经存在着的任何象征化作用,因为它们本身所具有的表现力以及能够逃避稽查作用,更适合于梦的构成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