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台州生活

1922 年春天,朱自清前往台州任教。初到台州,因为一找不到住处,他便暂时住在新嘉兴旅馆里。这时,浙江六师同学听说朱老师来了,全都欢呼雀跃,有的同学甚至还连夜来旅馆探望老师。

因小旅馆的灯光昏暗,再加上屋子本来就不大,因此一子增加了这么多人,大家都感到闷热极了。但是,见到了盼已久的朱老师,大家都非常兴奋,所以谁也没有顾及身边的境如何。

就这样,师生们围绕着最近出版的文学书籍,快乐地长着。这时,朱自清从行李袋中拿出了一个小皮包,从包里掏一卷稿子。同学们接过一看,见是一首长诗,题目是《毁灭虽说只写了两节,但是大家看后,都觉得十分感人,因此学生都盼望老师早些把这首诗写完。

就这样,自从学校来了朱自清这个新的诗人,学生们的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每天都有一批新思想、新知识的青人,纷纷聚拢到朱自清的身边。他的学生陈中舫在后来回时说:……或是凉风吹拂着的清晨,或是夕阳斜睨着的晚,或是灯光莹莹的良夜,我们时常在他的楼上,时而疑谈说,或是翻阅他的书报及一师的同学们寄来叫他批改的稿子。他又批改了我们不少的稿件,他又要编讲稿,他又要看书报,所以他可以作他自己的作品的时间很少。

台州山城,城小人少,宁静安谧。因此,坐在临街的书房里,就可以清楚地听见路上行人说话的声音。但是,因为路上的行人太少了,偶尔有一点人声,听起来还以为是被风从远处送来的。除此以外,朱自清能听到的,便只有屋后山上的阵阵松涛、悠悠晚钟,以及一两声清脆的鸟鸣。朱自清在散文《一封信》中曾这样描述他对台州的印象:

我第一日到六师校时,系由埠头坐了轿子去的。轿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诧异,为什么堂堂一个府城,竟会这样冷静!那时正是春天,而因天气的薄阴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国土。约莫到了卖冲桥边,我看见那清绿的北固山,下面点缀着几带朴实的洋房子,心胸顿然开朗,仿佛微微的风拂过我的面孔似的。

到了校里,登楼一望,见远山之上,都幂着白云。四面全无人声,也无人影;天上的鸟也无一只。只背后山上谡谡的松风略略可听而已。那时我真脱却人间烟火气而飘飘欲仙了!

浙江六师学校虽然简陋,但是庭院里却有一株雄伟繁华的紫藤花。每到闲时,朱自清就喜欢在花下徘徊,因为学生们都上课去了,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暖和的晴日,鲜艳的花朵,嗡嗡的蜜蜂,整个庭院都酝酿着一种春意,朱自清最喜欢这种安静的环境了。

有时,朱自清也会到南山殿的望江楼上看浮桥上憧憧的影,到东湖水阁的九折桥上看柳色水光,到后山沿路看田野,南门外看雪白的梨花。有好几次他爬到北固山顶上,去领略飕飕的高风,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绿绿的田亩。

但是,朱自清更多的日子则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白天浮云遮住了太阳,寂静的青山在如轻纱般的白雾环拥下,如着一般。他默默地倚在窗口,天上没有一只飞鸟,地下看不一个人影,只有阵阵清风送来远方悠悠的钟声,这时,他就会起远方的妻子了。

虽然已经来到台州任教,但是朱自清还没有与浙江一师全脱离关系,再加上浙江一师的学生舍不得他走,纷纷要他去,而且浙江一师校长马叙伦也一再挽留他。因此,朱自清台州待了2 个月,于4 月底又匆匆回到了浙江一师。但是他应浙江六师的学生,暑假后一定会回台州来。

从浙江六师回到浙江一师,蓬勃的学生活动令朱自清稍振奋,然而精神上的苦闷依然萦绕在他的心头。当时,俞平任浙江省视学,于是,朱自清便邀他和自己一起夜游西湖。

连续3 天,朱自清对俞平伯诉说了自己的懊恼和怅惘,与他讨论人生的意义和对生活应有的态度。朱自清觉得自总感到一种不知所措的空虚感,这是他不能承受的。他认为己这样长久下去不是办法,只有寻求一种“转向”,才能让自内心平静下来。

1 个月之后,俞平伯受浙江教育厅委派前往美国考察教行业,朱自清也带着妻子和儿女回到了扬州与家人团聚。归家的喜悦并没有令朱自清全然忘却精神上的苦闷,他仍然一直追寻着能使自己情感平静的所在。

情思翻涌,心里便想留些痕迹。由于之前事务繁忙,总是没有时间下笔,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闲暇时间,于是,朱自清继续开始了长诗《毁灭》的创作。但由于家中人多事杂,还没写完暑假就结束了。

暑假过后,朱自清彻底告别了生活两年的杭州,告别了依依不舍的浙江一师师生,来到台州浙江六师安心任教。这次他把妻子钟谦、儿子迈先和女儿采芷都带了过来,他打算在这儿安居乐业了。

台州还是以前那样荒漠、冷清。全城只有一条二里长的大街,路上大白天都很难见到行人,到了晚上更是漆黑一片。朱自清一家是外地人,也不喜交际,所以没有什么朋友和熟人,家里只有他和妻儿4 个人厮守着。但是,这个小家庭却给朱自清带来了极大的温暖。到了冬天,北风怒号,天气寒冷,而自己的家里却一直都像春天一样温暖。

有一次,朱自清上街回来,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妻儿3 人并排坐在那里,3 张脸天真地笑嘻嘻地望着归来的他。朱自清突然感到有一股暖流淌过心头,于是他立刻吟出了一首短诗: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

家庭的温暖给朱自清带来了极大慰藉。也正是因为家人的陪伴,朱自清才不再感觉到孤独和寂寞,他心中的苦闷也可以暂时得到缓解。

在“空空”的天地中,朱自清放空一切,深思反省。朱自的这种苦苦思索并不是无病呻吟,而是与“大革命”(1924―1927 年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战争)退潮时期知识分子苦闷与彷徨的心态有关。

“五四”新文化运动统一战线分化,新的革命**还没到来,人们所期冀的光明未来不但没有实现,反而与当时的暗现实产生了巨大落差,而很多青年对此并没有充分的心理备。于是,在冰冷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开始动摇彷徨,甚至向了自暴自弃、颓废堕落的深渊。

朱自清回想起自己5 月间遇见的一位朋友就是如此。位朋友主张“刹那主义”,在他看来,无论是回想过去还是展未来,这两者都是可笑的,因此,不管法律、道徳有何约束,他追求刹那的享乐。

然而,朱自清却不同意那位朋友的主张,他认为那只是种颓废的“刹那主义”。虽然,朱自清也主张“刹那主义”,但含义和那位朋友的却并不相同,朱自清认为,每一刹那都有一刹那的意义和价值!

朱自清感觉到时间总是匆匆逝去,过去自己只着眼于缈的远处、大处,却忽视了当下的这一时刻,这是多么严重的误!于是他决意今后要从近处、小处着手,踏踏实实地做好前的每一件事。

与游戏人生相比,朱自清的人生态度无疑是严肃认真的在1922 年11 月7 日,他给俞平伯写了一封信,明确了自己今的生活态度:

……

弟虽潦倒,但现在态度却颇积极;丢去玄言,专崇实际,这便是我所企图的生活……

在信中,朱自清结合生活实际,对自己所倡导的“刹那主义”做了通俗的解释,比如写字要一笔不错,一笔不乱;走路要一步不急,一步不慢;吃饭要一碗不多,一碗不少……总之,朱自清的“刹那主义”就是要专注地做好每一件事,掌握一种恰当的度。

随后,朱自清又在1923 年1 月13 日给俞平伯写信,继续进一步解析自己的“刹那主义”。这种处世原则的选择与朱自清不偏不倚、中正平和的性情不无关系,他追求内心感情的节制与适中,尝试以温和的方式来化解冲突矛盾,安于自我满足,追求安定和谐。

后来,朱自清将这种专注眼前的务实精神充分投入到了教学与创作之中。他除了每日上课、备课外,还要修改浙江六师学生们写的文章,所以很忙。不仅如此,浙江一师的学生,也不时地寄稿子过来要他批改。因此,只有在工作之余他才能静下来,然后拿起笔,继续创作未完成的长诗《毁灭》。

12 月的一天,学生们又来到朱自清家时,朱自清再次拿出自己刚写完的长诗《毁灭》原稿。学生们接过来一看,这首长诗是分行写的,如果把稿纸粘起来,足有两丈多长。

朱自清对学生们说,自己因为功课忙,没有时间抄写。学生们听了,个个愿意为他效劳。于是,学生们在课余时间都帮他誊写稿子。朱自清看到誊写好的稿子,觉得这样太费版面,便改为散文式的,后来他还把《毁灭》寄给了《小说月报》。

1923 年3 月,朱自清的长诗《毁灭》在《小说月报》发表这首长诗在文艺界立即引起了强烈反响。由于《毁灭》贯穿面对现实、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因此,这首诗对那些在歧路徊、在苦闷中呻吟的知识分子来说,简直是一剂清醒的良药,而长诗刚发表,就立刻引起了社会的高度重视与评价。

4 月,《小说月报》以“卷头语”的显要位置,摘引了这首诗的片断,表明了编者的赞赏和愿向社会推荐之意。后来,《说月报》又推出了俞平伯的重头文章《读〈毁灭〉》。俞平伯文章中用洋洋万言,不仅为读者们细腻地剖析了朱自清的思情绪和这首长诗所体现的感情倾向,而且还从时代与文学的背景中高度评价了这首长诗的意义与价值。

俞平伯指出,眼下诗坛不振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家是一味地喜欢偷巧,争作小诗,而害怕写长诗。而朱自清则不知难而上,写出了被人视为畏途的长诗,在艺术上又十分成功而且《毁灭》在手法、情调、节奏等方面又有自己的独特之处。

俞平伯的评论,道出了朱自清在诗歌创作上勇于探索、断创新的精神。正因为如此,《毁灭》被认为是新诗运动以来利用了中国传统诗歌技巧的第一首长诗,是新诗中的《离骚》《七发》。

《毁灭》的出现,奠定了朱自清在中国新诗史上的地位人们只要一提起朱自清,便无法不提《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