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救国的不二法门
1920 年3 月,梁启超从欧洲回国后,信守离开政坛和官场的诺言,潜心于著书、讲学、文化交流,虽然对“政治兴味”未尝稍减。也就是说,在人生所剩不多的岁月里,梁启超仍然是一个非常关心政治、关心社会、关心国家命运的人,但所取的方法却是他的最长处——坐而论道或命笔为文,以其著名学者和天才著作家的身份发出声音。
梁启超敏锐地感到,出国一年,中国更加动**了。为列强操纵的军阀相互打得死去活来,一片混战声。另一方面,俄国十月革命的影响已经从寒冷的北方,踏过冰河雪原,带着丝丝清新的冷气,渗入了中国大地。
1919 年的“五四运动”,则是从危机与机遇的裂缝中迸发出来的呼声,从此新文化浪潮更加势不可挡,各派政治力量组织团体,创办报刊,提出了疗救中国的各种药方。
梁启超是不甘寂寞的,他的通过社会改革最终建立中国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理想,没有一天动摇过,更不用说放弃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仍然反对“过激”的革命,而主张“舍生产事业发达外,其道无由”,即发展经济。梁启超还认为中国不能跨过资本主义这一阶段而谈别的主义,否则后患无穷。
1920 年的中国,混乱与活跃几乎分不出界限,各种政团、各种主张充斥社会,但最能吸引人的,尤其是年轻人的,却是马克思主义思潮、社会主义学识了。
梁启超知道,1919 年“五四”以后,想继续由自己来执中国舆论界之牛耳,已经不可能了。这自然是无奈的,却又是不可阻挡的。梁启超叹道:“我们老了!”
但梁启超还是勉力为之,接掌《解放与改造》后,自1920 年9 月起更名为《改造》,梁启超主编,在发刊词中梁启超的办刊主张大致如下:
政治上谋求国民在法律上的“最后之自决权”。国家“以地方为基础”,缩小中央权限,实行地方自治。
经济上树立“生产事业不发达,国无以自存”的观念,发展资本主义。
思想文化则致力于反对大一统主义,吸收“对于世界有力之学说”,融合中西。
废兵,即废除常备的国防军,兵民合一。实行强迫普及教育,并视之为民治之根本。
不妨把上述的主张看作是《新民说》的延伸或部分修正。
但梁启超所取的是缓和的、渐进的,以发展生产和资本主义为主要途径,然后建立资产阶级民主体制的理想,仍然贯穿其中。
梁启超认为中国与欧美社会的不同,时间与空间的差异,是判断某种主义优劣利弊的基本前提。在欧美,最迫切的是改善劳动者的地位,而在中国“目前最迫切之问题在如何能使多数之人民得以变为劳动者”。
中国老百姓首先关心的是“有业无业”的问题,而不是“有产无产”,因为“全国人民十中八九,欲求一职业以维持生命,且不可得”。因而,梁启超认为中国的社会改革“当以多数人取得劳动者地位为第一义,地位取得,然后才有改善可言”。
梁启超进一步剖析道,从中国现有工人的数量而言,“区区百数十家工业矿业所收容工人多则千数,少则数个”,总数不过百余万人,而中国是一个有4 亿人口的泱泱大国。
梁启超的意思很清楚,在他看来,社会发展的程序以及中国贫困落后的现实,都使之不能不大声疾呼:发展实业的阶段是“社会主义运动不可逾越之阶段”。
梁启超坚持改良主义更适合中国国情,开宗明义地反对共产党的阶级斗争学说,认为中国社会的基本矛盾是“无枪阶级”
与“有枪阶级”即广大人民群众与军阀之间的矛盾。
梁启超内心里更担忧或者说惧怕的是,一旦革命风潮席卷,图谋改变困境的“无枪阶级”从“有枪阶级”那里夺枪,再自造各种的土枪,于是,内战和内乱将不可避免地更加扩大,人民只能在水深火热中残喘。
是的,梁启超确实惧怕杀人、流血。
没有了昔日光芒四射、应者云集之盛的梁启超,是更加具体、更加平静、也更加真实的晚年的梁启超。从戊戌变法到20 世纪20 年代,近30 年间,他始终走在时代的前列,笔下风云,唤起了多少仁人志士。尽管他追求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政治理想屡屡受挫,但作为一个爱国者的思想与风范,却堪称一时师表。
辛亥革命而后,反对帝制复辟再造共和的业绩,足可以称之为丰功伟绩。20 年代以后,晚年的梁启超,又将展现什么样的风貌?
梁启超仍然在寻找着救国的不二法门。
他发现自己开始喜欢回想了,也许还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自己、同时代人、这个苦难的国家与民族走过的路。
回想的时候,往往要少一些**,回想能出真知灼见。梁启超说:
从前有两派爱国人士,各走了一条错路。甲派想靠国中固有的势力,在较有秩序的现状之下,渐行改革。谁想这主意完全错了,结局不过被人利用,何尝看见什么改革来。乙派要打破固有的势力,拿什么来打呢?却是拿和他同性质的势力……谁想这主意也完全错了,说是打军阀,打军阀的还不是个军阀吗……你看这几年军阀官僚的魔力,不是多谢这两派直接间接或推或挽来造成的吗?
毫无疑问,在这一番回顾以往的叙述中,梁启超就是甲,而其时的国民党便是乙。看似平淡的叙述,却充满了反思。
梁启超几次从政,对袁世凯、段祺瑞都曾抱有极大的幻想,最终文人的笔扭不过军阀的枪和刀,“结局不过被人利用”。让军阀打军阀,梁启超指的大概是孙中山想利用西南军阀攻打北洋军阀,说的也是事实。
梁启超继续写道:
两派本心都是爱国,爱国何故发生祸国的结果呢?原来两派有个共同谬见,都是受了旧社会思想的锢蔽,像杜工部诗说的“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哪里知道民主主义的国家,彻头彻尾都是靠大多数国民,不是靠几个豪杰。从前的立宪党,是立他自己的宪,干国民什么事?革命党也是革他自己的命,又干国民什么事?……这是和民主主义运动的原则根本背驰,20 年来种种失败,都是为此。今日若是大家承认这个错处,便着实忏悔一番……从国民全体上下工夫,不从一部分可以供我利用的下工夫,才是真爱国,才是救国的不二法门。
梁启超真想同两派人士一起,“着实忏悔一番”,从立宪到国会到拥袁反袁,从南北分裂到巴黎和会到梁启超奔走运动的“联省自治”,总是两派在斗,斗出了两败俱伤的结果,落个“书痴”的下场,而广大国民却日益感到失望和冷漠。
梁启超由自己在政治上的失败,看到了中国精英政治的无望,仅仅“二三豪俊为时出”,是不可能更新天地整顿乾坤的。
要“使多数人懂得政治是怎么一回事,懂得什么叫政治问题”,梁启超还认为,“一个个政治问题的运动,虽有成败之可言,从政治教育的意味来看,无成败可言。”梁启超断言,没有国民的真正参与,就不会有真正的中华民国。
既要运动国民,就得有“国民运动”,梁启超寄望于国民教育的“无可限量”的作用。从百日维新开始,梁启超一直把“运动”的重点放在最高统治者、当权派身上,直到《新民说》倡导提高国民素质、树立与新的世界相适应的思想意识和道德观念,这时的梁启超才成了资产阶级启蒙运动的开拓者。
“国民运动”的思想,是《新民说》的发展,梁启超实际上提出了对中国人民来说极为重要的问题,由人的近代化而走向国家近代化。
梁启超努力追求的,是要使国民在意识、心理和精神上摆脱掉封建桎梏,获得中国政治、经济赖以发展的先决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