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袁世凯握手言和

1911 年,梁启超自知流亡生涯快要结束了。当武昌起义发动,孙中山也不在国内,然而革命志士前仆后继不畏死难,以实践行动打响了第一枪,遂有南北对峙的局面,南北议和的形势,进而有中华民国之成立。

梁启超也预料到,中国的政局变数仍然太多,袁世凯如何动作将是关键。自“和袁”之策既定,袁世凯对梁启超也有种种不同寻常的表示,先是组阁时名单中有张謇、杨度、梁启超,给梁启超派了个法务部次官,算是延揽入阁。梁启超坚辞不就,既因为对袁世凯不放心,“项城之心,千疮百孔”,又因为这“次官”由梁启超去做,实在不伦不类。

袁世凯却一直在催,函电不断,云:十余年来,执事含忠吐谟,奔走海外,抱爱国之伟想,具觉世之苦心,每读所著文字,未尝不拊掌神往也。

又云:

执事热心匡时,万流仰镜,现值国事羹沸之际,民生涂炭之秋,必不忍独善其身,高蹈远行,不恩同舟之急难,坐视大厦之就倾。

袁世凯是求贤若渴,不计前嫌了。

这时海外立宪党人主张“迅赴北都”“尽早入阁”,而担心错失再一次良机的是绝大多数,梁启超却还是在观察、等待。

1912 年2 月12 日,清帝退位,15 日,袁世凯从孙中山手里接过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之职,权倾一时。梁启超知道,除了联合袁世凯以外,已经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了。

梁启超当即致电袁世凯,贺其就任。继而,又写一长信,吹捧之外再献上安邦定国之策,并最终发出了归国合作的信号。

对梁启超来说,这封信写得并不轻松,他有很多理由作为解释,但总觉于心不安。

梁启超一番字斟句酌之后,写道:欧阳公有言,不动声色,而厝天下于泰山之安,公之谓矣。三月以前,举国含生,汲汲顾影。自公之出,指挥若定,起其死而肉骨之,功在社稷,名在天壤,岂俟鲰生揄扬盛美者哉?今者率土归仁,群生托命,我公之所以造福于国家者,实仅发端。而国民所为责望于我公者,益将严重。

袁世凯做大总统以后面临的一大问题便是财政,梁启超认为只有“合租税政策、银行政策、公债政策冶为一炉,消息于国民生计之微,而善导之,利用之”。

梁启超在给袁世凯的信中,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知识渊博、深悉舆情、广知民意的特长,替袁世凯作分析、陈利害。他认为活跃于今日中国政治舞台上的不外乎三派,旧官僚、旧立宪、旧革命派也。

梁启超希望袁世凯以旧官僚派的熟悉行政之长而为行政部中坚;以旧立宪派和革命派中“有政治思想者”组成“健全之大党”。梁启超还不失时机建议袁世凯“今后之中国,非参用开明专制之意,不足以奏整齐严肃之治”。

也许,梁启超这封信的最后部分应是最难落笔的,既要发出归国合作的讯息,又不能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语言之妙,尽可观来:

数月以来,承我公不以常人相待,国士之报未尝或忘。

既辱明问,用竭区区。交本非浅,自不觉言之深也。犹憾所怀万千,非楮墨能罄其一二。客冬事变之方殷,无日不欲奋飞内渡,以宣力于左右。徒以方处嫌疑之地,为众矢之的,恐进不以时,为知己累。又审我公大计既定,凡鄙见所怀欲陈者,早已次第实行。

枵俎旁午之时,绵力亦末由自效。是以屡次方命,良用增惭。今感情之时代既去,建设之大业方始,谣诼之集,当不如前。驱策之劳,略堪自贡。亦拟俟冰泮前后,一整归鞭,尽效绵薄,以赞高深,想为大君子所不弃耶!

从仇袁、倒袁、和袁一变而为与袁世凯合作联手,梁启超走出了他政治生涯最为艰难也最为矛盾的一步。

梁启超至此开始,与袁世凯函电往来便日见频繁,同时还派汤觉顿到北京面见袁世凯,详述梁启超对时局的看法和建议。和袁联袁,到了实际运作的阶段。

其实,梁启超尽管对袁世凯有过过分的捧场言辞,但却不是为了委身袁世凯,或者说两者之间都是在某一特定时期的互相利用。张君劢给梁启超的信充分阐明了这一点:然长处超然之地,又势所不能,唯有择其比较适于建设者,则歹如联袁。数年之后,我们可以造成一大党,为建设事业之中坚,袁亦将听命于我。

同时代人中,谁能责备梁启超呢?革命党不也在纷纷联手袁世凯,把临时大总统都让出来了吗?

袁世凯催促梁启超早早归国,各方人士也函电敦请,亡命天涯的日子可以结束了。

1912 年11 月中旬,梁启超启程归国。11 月16 日,船抵天津港,当年被清兵追着从天津出逃,如今北洋系军政大员张锡銮、唐绍仪等隆重迎候。

及至到达下榻处,三天之中,登门拜访者达200 人,与此同时,“各省欢迎电报亦络绎不绝”。梁启超兴奋地说:“此次声光之壮,真始愿不及也。”

11 月28 日,梁启超离津赴京师,各界欢迎,盛况空前。梁启超在北京小住12 天,既有“极人生之至快”的荣耀感,也有“极人生之至苦”的受罪感。食不甘味,卧不安枕,“每日不得饱食”,因为所有请客吃饭都以为梁启超久居海外,已习惯于刀叉牛排了,“日日望得一京菜,而不可得也”。

至于会客,“每夜非两点钟客不散,每晨七点钟客已麇集,在被窝中强拉起来,循例应酬,转瞬又不能记其名姓,不知得罪几许人矣”。

梁启超归国抵京后热烈、隆重的欢迎场面,实在出于诸多原因,也是社会众生相的一次大演示。首先是梁启超自戊戌以后的威望及学术、文化成就,一个在国外艰难流亡十多年的人,没有颓废没有沉沦,而且几度成为“中国言论界之骄子”,归国时可说名满天下,著作等身,由此而言,这一切梁启超当之无愧。

其次,当总统府专为梁启超举行欢迎会之后,各部门、各团体轮番请客,则不仅是只为梁启超一个人了,也捎带着趋奉大总统袁世凯的意思。

而由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的旧友,也“日日来邀”,并为他举行欢迎会,希望他加入国民党,这里却有宋教仁与梁启超私交不错的因素,也有共组统一战线的味道。

梁启超在北京时,正值北大学生闹学潮,罢课的学生一听梁启超来了,便连忙提出请愿,要求梁启超到北大当校长。

在京的商会、团体,包括佛教协会、八旗生计会都来上门请客,这且不说,就连“向不请人”抠门传代的山西钱庄也把梁启超请去着实吃了一顿。一时北京人“咸以为奇闻”——为梁启超,山西人居然也花票子了!

梁启超所受到的礼遇,从他被安排在贤良寺下榻即可想而知了。贤良寺,岂是等闲之地,那是当年曾国藩、李鸿章做封疆大吏入京时住的地方,据说为此项安排,北洋政要还颇费思量,最后请袁世凯定夺。袁世凯捻动胡子说:“任公够格,住贤良寺!”

汤觉顿便把这句话传给了梁启超,并问:“贤良寺小住感慨如何?”

梁启超一笑:“房间典雅舒适,惜乎钥匙在别人手里。”

演讲自然是少不了的,梁启超擅长于写而不太善于说,尤其是一口广东话,曾经让光绪皇帝听得莫名其妙。后来跟夫人学国语,流亡十多年也没有少登台一呼,北京的旧友都说:“卓如出洋归来,嘴上功夫有大长进。”

其实,归国之后的每一次公开讲话,每一篇发表的文章,对梁启超来说都并不轻松,他必须有所解释和交代,他不得不面对如何评价辛亥革命及共和政体的问题,他也无法回避改良与革命这两种不同主张的存在。他不能像康有为一样死硬,也不能一变之下就完全成了袁世凯的北洋门下或国民党的新党员。

于是,当检索历史从故纸堆里重新聆听梁启超的声音时,便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既识时务不甘人后,同时又巧妙地左右周旋,并适时埋下伏笔,随时准备东山再起的人物。

梁启超慷慨陈词,拥护辛亥革命,并且对自己过去的君主立宪主张巧妙地一笔带过了:

不是“不慊于共和”,只是考虑到君主专制的难以改变,不得已而图权宜,“岂有对神圣高尚的共和国体而反挟异议者?”“故在今日,拥护共和国体,实行立宪政体,此自理论上必然之结果。”

梁启超还指出要推翻一个政权,离不开“报馆鼓吹之功”,这固然是意在提醒人们对言论界从而也是对他自己的不可小视,却也道出了不少真谛,舆论之作用实在非同小可。

梁启超开始小心翼翼地重返中国政治舞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