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与此同时，罗雅也坐在宿舍里呆呆地看着外面的树。她的寝室在二楼，一眼望出去却望不穿茂密树叶织成的树墙。
今天不是周末，罗雅是跟导师请了假的。
她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刚才跟妈妈通话的内容。
“妈，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研究生论文快要完成了，导师说可以评优，顺利毕业不成问题。他还给我写了推荐信，这样我想申请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也会很顺利。”她想听到母亲的表扬，就像以往每次通话那样，母亲总会说：“雅雅真棒！”
但是这次，没有。
“雅雅……”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显得疲惫，似乎还带着哽咽。虽然她极力忍耐，但骗不过贴心的女儿。
“妈，出什么事了？”
“雅雅，你听妈妈慢慢地跟你说……”
妈妈说得很小心，但是再小心，终归是要把事情说出来。
罗雅的父亲罗秦是一名老刑警，一个多月前，在逮捕犯罪嫌疑人回程的路上发生了车祸，驾驶员和犯罪嫌疑人重伤，罗秦和另一名警官轻伤。伤势没什么大碍，但住院期间，查出罗秦患有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罗秦一直是一线刑警，快退休了还只是副支队长，工资一般。罗雅的母亲唐爱兰原本是当地纺织厂的车间主任，后来纺织厂倒闭了，她自己开了个店面做裁缝，在成衣品种越来越多样、价格越来越便宜的当下，裁缝店也只能干些缝缝补补的活儿，收入也一年不如一年。要不是两口子还有些积蓄，亲戚间多有帮衬，医保也能报销相当一部分，这场大病就可以让他们家负债累累。
“雅雅，医生说，你爸爸这个情况最好尽快做骨髓移植，就算移植成功了，以后也要长期吃抗排异的药。这些都很贵。妈妈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但是，雅雅，咱们家没钱了。之前存的钱，本来打算供你读博的，现在都拿出来给你爸治病了。你二叔、三叔还支援了咱们不少。雅雅，妈妈知道你一直想出国深造，但是如今……我们对不起你。”妈妈终于还是泣不成声了，罗雅也是泪如雨下。
“妈，别这么说。我爸怎么样了？”
“病情已经稳定住了，配型也找到了，是你三叔，就等着手术了。”
“好，妈，你好好照顾我爸，也照顾好自己。你们不要有心理负担。我这就请假回家。”
挂断电话，罗雅飞速跟导师请了假，然后跑到学校旁边的火车票售票点买回家的车票。
再回到寝室的时候，她的眼神里已经不见了慌乱。自己家是个什么家底她心里有数，只是衣食不缺而已。如果一切风平浪静，她出国读博，多争取些奖学金就不成问题。但现在……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智能手机，这是这两年最新出的，可以上网，可以拍照，功能非常多，是她考研成绩全校第一，父亲送给她的礼物，她用了快两年，虽然肯定有点贬值，但也能卖个好价钱。她又翻出那枚准备给母亲当生日礼物的翡翠小挂坠，是她用攒起来的稿费买的，当掉的话应该也值2000元左右。还有……还有什么呢？
罗雅搜罗起自己其他的家当，发现除了正在用的笔记本电脑之外，再无其他。笔记本电脑暂时是不能卖的，她还得用它完成毕业论文。
看来等探病回来，她只能开始打工赚钱了呀。
当天晚上，罗雅就坐上了B市开往家乡的火车。附近的二手手机市场她去了，店家说她那部手机因为摔过几回品相不好，只值500元。这点钱只能是杯水车薪，她就没卖。那枚玉坠子她打算回头给妈妈，要不要当掉还钱由妈妈决定。
这一天一夜，罗雅在火车上想了很多很多。
如果当初自己不是因为心里的执念非要报这个没油水的生物专业，还要考更不赚钱的生态学研究生，如果她学的是金融、企管那些高薪工作相关学科，是不是就不会给家里添这么大的负担，甚至还可以帮家里分担很多压力？她为了拔除心里那棵荆棘所做的选择和努力，反倒将她推入了新的窘境。
还记得十七年前，她跟着妈妈回乡下看望外公外婆。大她四岁的表姐带她去湖边玩，却碰见盗猎者用自制猎枪打鸟。一只天鹅中弹，正落在她眼前的浅水里。七岁的她拼命跑过去将天鹅捞起来抱在怀里。那时候，它还有呼吸，胸前的伤口汩汩地冒着血。她哭了，抱着它往家跑，她想救它。可盗猎者追了上来，从年幼的她的怀里抢走了天鹅，当着她的面一把扭断了天鹅的脖子，还把她推在地上。她在湖边大哭，表姐吓得完全忘了反应，愣愣地看了许久才想起背着她回家。那之后，她和表姐发了好几天烧。回到城里之后，她哭着对父亲说，她长大以后也想当警察。
父亲心疼地擦掉她不停滚落的泪珠，问：“能告诉爸爸为什么吗？”
“当警察，我就有枪，就可以把坏人都打死！这样他们就没办法再干坏事了！”
父亲叹了一口气，亲亲她的额头，说：“宝贝乖，你看爸爸就经常去抓坏人，但爸爸也不能随便开枪，更不能随便杀坏人。当警察的话，要保护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要维护法律的公正，不能滥用私刑，就算抓到了坏人，也得先交给法院去审判。爸爸知道你很愤怒，很难过。但仇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它只会让你越来越无法理智地思考。如果你想救更多的动物，你就要多学习，多锻炼，让自己变得强大。”
罗雅含着泪点头。
后来，她拼命努力学习，每次都考年级第一名。她跟父亲学擒拿、格斗；她偶尔会捡到受伤生病的小动物，不眠不休地照顾它们，有些被她救活了，她把它们放归自然，有些死去了，她哭着把它们埋葬。她在高考填志愿的时候，选择的都是生物学相关专业。她以全省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上了B市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本校生态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全家都以她为傲。
是的，曾经这也都是她的骄傲，可现在，她突然感到后悔。原来自己竟然一直这么任性，而父母对自己又是如此宠爱和纵容！
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第二天半夜火车到达C市火车站，罗雅直接去了省第一人民医院。然而紧赶慢赶，爸爸还是已经被推进隔离仓了，只有守在隔离仓外等着她的亲人们。
罗雅的父亲有三个弟弟，兄弟间感情甚笃，只是现在仍然在世的只有两位了。
这次罗雅的父亲突然病倒，三叔一家除了出个大活人当骨髓供体，又是出钱又是出力。二叔在基因配型的时候被刷下来了，只能留在外面当苦力，又是给大家租房子，又是张罗各种琐事。
从前就是如此，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这一大家子人都会一起扛。罗雅知道这一点，所以只是担心、心疼，却没有崩溃。她心中充满了感激，却不必说什么客套话。因为她知道，如果有一天他们遇到了难处，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倾尽全力帮他们。
“雅雅，今天很晚了，你爸都已经休息了。你二叔给租了个房子，咱们先回那儿，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咱们明天再过来看他。”唐爱兰托着女儿的脸蛋儿帮她拭着泪。看到女儿强自镇定的样子，她只会更难受。
她的雅雅是那么努力那么优秀的孩子，他们两口子一辈子省吃俭用就是想让她可以无忧无虑地追寻自己的梦想，拥有更加光辉灿烂的人生。可是美好的心愿恐怕今后也只能是心愿了。即便雅雅可以申请到全额奖学金，她又怎么可能抛下身患重病的老父亲和勉力支撑的母亲独自出国呢？
唐爱兰几乎可以肯定女儿会选择怎样的路。
而罗雅也的确像她想的那样。
隔天，罗雅去医院探视过父亲。罗秦知道自己的病会拖累女儿，铁骨铮铮的汉子老泪纵横。罗雅多想好好拥抱父亲，也吻一吻他的额头，可她进不去，只能一遍遍说着安慰的话。好不容易让父亲的情绪稳定下来，知道要等手术还要好多天，而自己再也帮不上什么忙，罗雅决定买票回B市。
她最喜欢的电视剧《士兵突击》里，老七连连长，后来的师侦营营长高城说得好：“日子，就是问题叠着问题。眉头打开，清清心火。”哀叹哭泣、后悔挣扎都是没有用的，既然问题来了，那就解决问题。
刚回学校，罗雅就马不停蹄地跑去了勤工俭学处。很多家庭有困难的孩子或者想要提前适应社会的学生都会从这里获得兼职信息。
很快，她就找到了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兼职，是一个叫“来都来了”的咖啡厅的服务员，每天晚上7点到10点，周六、周日早10点到晚10点，要求外语好，如果能全勤，月薪3200元，可以月结，还能拿小费。在一堆周薪几十、月薪几百的招聘启事中，这一条格外显眼。就是有点远，在C区，乘坐地铁加公交单程差不多需要五十分钟。
不管了，她现在太需要钱了。罗雅掏出手机给招聘启事上的电话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位女士，听声音三十多岁，说话很随和，在听罗雅介绍了个大概后，问她晚上有没有空，可以直接过去面试。
罗雅又赶紧风风火火回到寝室，翻出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力求打造一个良好的形象。
没一会儿陈晓妍来了，她是知道罗雅家的变故的，听说罗雅要一个人去面试，陈晓妍果断要陪她一起去，罗雅也没拒绝。
“来都来了”位于B市最繁华的商圈之一，这里有高楼大厦，也有传统特色的步行街，各类大小企业鳞次栉比，也吸引了不少艺术家来此献艺。是以这里的餐饮、服务业十分发达。
罗雅和陈晓妍在一大排各色餐吧、酒吧、特色小店间走了半条街，才在一栋高大的商务大厦一层发现了那间“来都来了”咖啡厅。
不怪罗雅她们找得慢，实在是这家店的装修跟它的名字反差太大了些。落地窗外是一排三层的花架，上面种满了各色花卉，店里靠窗也有一排低矮的花墙，还有很多吊盆花卉从天花板错落地垂挂下来。店里用书架做了合理的隔断，书架上有很多整洁的图书，不是那种用来糊弄人的假书。还有一些看上去是雅座的地方，旁边用来做屏风的是特制的景观鱼缸，每个鱼缸里养着不同的小鱼，似乎是要以此区分雅座的名字。整个店的色调都很淡雅，搭配柔缓的音乐，让人一进去就感觉美得像梦境一样。
老板是位很优雅的女士，一边招呼其他员工倒水，一边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齐白云，你们可以叫我齐姐或者白云姐。哪位是之前跟我通电话的同学啊？”
“是我，你好，我叫罗雅。”
接下来的面试很顺利，罗雅精通英语和日语，形象好，气质好，又很聪明，而且一看就是单纯开朗的孩子，齐白云非常喜欢她，随即同她签了录用合同，明天开始过来见习一周，然后就可以正式上岗了。
看齐白云这里一切都很正规，陈晓妍也放了心。
两人在齐白云的引领下参观了整个咖啡厅。说是咖啡厅，其实这里也提供中式茶，还有各色茶点、西点、冰点、冷热果汁和几样快餐。这里的咖啡很正宗，餐饮的价格在这个地段也算公道，加上环境好，老板又会经营，每天从早到晚几乎都客人爆满。
“虽然我这里是咖啡厅，不像酒吧、舞场之类的地方鱼龙混杂，不过也可能遇到些浑蛋客人。你长得漂亮，说不定会有人想对你动手动脚。如果真遇到了，不要忍，让他立刻滚出去，跟他说我店里就这规矩。”齐白云说这话时霸气的表情和她店里柔美的装修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商家大多讲究“和气生财”，然而这个“和气”往往很多时候是以委屈自己和员工为代价的，生来的财却不一定能惠及做出牺牲的员工。在决定接这份兼职的时候，罗雅已经考虑过这种情况。她也思考过如果真遇到这样的情况自己是要为了钱委曲求全还是把臭流氓揍成猪头然后扭头就走，之前没有想出结论，现在可不用纠结了。
“不早了，你们俩早点回学校吧。”齐白云带二人走到吧台，让里面的咖啡师拿了两小包咖啡粉出来，分给她们一人一包，“我跟你们俩投缘，这个是见面礼，你们俩回去尝尝。小雅，明天见。”
“明天见，白云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