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一晃三个月实习期就结束了。纵使再不舍,也得服从组织安排。康平正式入职的单位是市区里的森林公安处。

所里给他开了个小小的送别联欢会,其实就是七八个人聚在一起啃刘阿姨炖的排骨和鸡。康平把家里的小提琴拿来了,给大家演奏了几首曲子。指导员被勾得兴起,把尘封好久的口琴翻了出来,吹了首《送别》,大家都哭了。警察又不能喝酒,一群人灌可乐和格瓦斯灌得肚子里叮当咣啷地响,这一宿人人都成了企(起)业(夜)家。山里的晚风,哪怕在盛夏也是凉爽的,吹走暑热,却吹不走离愁。

实习最后一天,康平给每个人都送了一份礼物,连二娃都有份儿。他说以后只要一有空就回来看大伙儿。老所长带头儿,大家也给他塞了好多土产。二娃没什么能送他的,只给了他一脸口水外加一身狗毛。康平用手机拍了大家的合影,说要洗出来放在卧室里。他还给二娃拍了一段撒欢儿小视频,说以后用来解忧。

这一天下班时,他在大家送别的目光中坐进福特“猛禽”的驾驶位,二娃像有所感应一样“呜呜呜”地哼唧起来,要不是有链子拴着,它已经蹿进车里了。

老关突然对他说:“你等一下,我想起来还有个东西。”说完就跑回宿舍,转眼又跑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本书,塞到驾驶室,说:“兄弟,这书不错,送给你做个念想。”

康平定睛一看,是那本《寂静的春天》。他笑着接过,心想老关是想把情怀进行到底,还要发扬光大。

“谢了二哥!我肯定好好阅读。”派出所除了所长年纪大到可以当他们的父辈之外,其他都算同辈人。从指导员排下来,老关排第二,所以人人都叫他关二哥。然而这个关二哥完全没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武力值,只有对兄弟们好这点,确实挺像关云长的。康平打开车门又使劲儿抱了关二哥一下,被二哥塞回车里。

老所长拍拍车门,跟他说:“又不是以后都见不着了,不要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赶紧回家,往后到新的单位工作,自己多长点儿心眼儿,多学多看,不能混日子了。需要我们帮忙的,可不许瞒着。”

“知道啦。”康平再次跟众人挥手告别,然后发动了车子。

他开得极慢,但众人的身影还是慢慢消失在后视镜里。

是啊,确实不是生离死别,只是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习惯了这一群亲如家人的同事。虽然对这份工作没有那么热爱,可他也想和他们一直这样相伴下去。

如果一个人很喜欢他的工作,那他会不断充实自己,会乐于面对各种挑战;而如果一个人不爱他的工作,那他会得过且过,会故步自封。

比如康平,并没有去新单位报到的喜悦,反而从旧单位离别的愁绪还占着他的心房,爬上他的眼角眉梢,以至于在新同事们眼里,他有点心不在焉。

C区森林公安处的处长朱云海把康平领到办公区,先给大家介绍了一下康平,又让康平自我介绍。

康平立正敬礼:“大家好,我叫康平,毕业于N市森林警察学院。很高兴认识大家。”

这就完啦?大家面面相觑。朱云海一见气氛开始尴尬,赶紧带头鼓掌表示欢迎。但是处里一共就这么小猫三两只,再使劲儿鼓掌气氛也热闹不到哪里去。

康平也察觉自己似乎心不在焉得有点过分,但他同样没有心情弥补什么,在大家礼貌的掌声中静默着,等着新领导的进一步指示。

朱云海现年42岁,正值壮年,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以前也侦破过不少案件。不过干森林公安这差事,他也是两眼一抹黑。想他一个刑警出身,对林学啊、野生动物保护啊、鉴定之类的一窍不通。在这个刚成立还不到三年的森林公安处里,他还处于带着所有人摸着石头过河的阶段。如今近处的几块石头都快被他们盘出包浆来了,再往前的路却还没着没落,河对岸也似乎离得还很远的样子。

想起当初自己被派来当这个森林公安处处长的时候,虽说是升职了,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里靠近市中心,统共就那么几个公园绿地,连正经森林都没有,要森林公安干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森林公安不是必须要在森林里待着的公安,也不是只会保护森林的公安。即便在B市这种大都市内,也是有很多野生动物生活的,而且辖区里还有不少文玩市场、花市鸟市等,时常有不法分子干些违法运输、买卖受保护的野生动植物及其制品的勾当。但是光知道这些没有用,从没有受过相关专业训练的他带着跟他一样外行的民警们,在很长时间内都因为对不法分子做不出有效打击而觉得十分沮丧。他也摸排过,也试图让手底下的小伙子去当卧底,可是行家哪有那么容易当的,很多时候他们这边话还没怎么问呢就已经露馅儿了。比起让嫌疑人溜走更让人懊恼的是明知道对方不干净,明知对方在骗自己,就是抓不住也拿不出有力证据将其绳之以法。

最近,这种状态似乎有了一点点改变——两个多月前他们辖区接到群众举报,成功侦破了一个较大的非法野生动物贸易链,让他隐隐约约感觉要摸到路了。

21世纪什么最重要?人才!专业的人才!所以他刚听说有个N市森林警察学院毕业的高才生要结束实习,就赶紧给要了过来,却不承想见了面才发现当事人似乎并不情愿陪他们一起过这条河的样子。

看到面前这个长得很精神可是一脸闷闷不乐的孩子,朱云海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处着手开导他。

他抬头在办公室逡巡一圈,然后指着靠窗的一个位子对康平说:“你把座位安排在那儿吧。那里采光好。”

康平依言把东西搬了过去,旁边立刻有新同事过来热心地帮他拉开椅子,还伸出手:“你好,我叫白树,大树的树。”

康平虽然对自己不能留在M区派出所感到难过,但他也知道这不是眼前这帮新同事的错。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赶紧伸出手回握了一下:“你好。”

白树看着新同事默不作声地把不多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安置好,越看越觉得这位新同事长得真是令人赏心悦目,就是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但是没关系,他相信他的热情可以融化一切冰雪。

他看见康平从纸箱里拿出一本书,突然眼前一亮。

“你也喜欢这本书吗?”他指着那本书问康平。

康平闻言低头一看,是那本《寂静的春天》。

“哦,这个是之前实习的地方的好朋友送我的,我还没来得及看呢。”

白树的眼神稍微黯淡了一下,但他很快又点点头:“那你好好看看,这书很不错。”

康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这年头老爷们儿都喜欢小清新心灵鸡汤文学了?随后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位叫白树的同事,比起糙得跟老树皮一样的关二哥,这位小白同学确实更像会看小清新文学的人,他高瘦、白净,五官俊逸,不笑的时候就已经很出众了,笑起来堪称昳丽,就是稍微带着那么一点点吊儿郎当的气质。

他点点头,拿出两个书立放在桌面上,把箱子里最后的几本书连同那本饱受关注的《寂静的春天》一起放好。他没发现白树看着他的眼神又黯然了一点点。

森警的工作刚起步,老百姓对这方面的信息也不了解,没几个人报案,所以处里安静得很,跟别的警种忙得饭都顾不上吃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康平想要不言不语地享受一会儿宁静安详的时光,坐回自己座位的白树却似乎不打算放过他。他们俩的办公桌紧挨着,中间没有挡板,只有两人的电脑显示器算是障碍物。白树只要稍微歪歪身子就可以看到新同事那张帅气的脸。

“普斯普斯。”他朝康平发出两声奇怪的气音。

康平闻声抬起头看他:“怎么啦?”

白树小声地问:“我该怎么叫你?是叫你小康?还是叫你康弟?”不等康平回答,他又自问自答道:“叫小康好奇怪啊,全民迈步奔小康,全民,哈哈!那叫康弟……嘿嘿,我又不是靖哥哥。那不如我叫你平平吧。”

康平心想这位白同学欢脱的性格和俊逸的容貌还挺有反差萌的。

“你今年刚毕业吧?我肯定比你大,你得叫我哥。”

康平从善如流:“白哥,其实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白树趴在桌子上,一脸的神秘兮兮:“哎哎哎,那多见外,咱俩坐对桌,那得比别人更亲对吧?给你透露个小道儿消息,咱们头儿可是说了,等你来了要让你给大伙儿教教课。哥哥我课还是爱听的,但是最怕考试。你可别搞什么三天一小考十天一大考那一套啊。”

教课?

康平有点蒙,怎么自己突然就众望所归了呢?教什么?怎么教?他要是有教人的本事就不会一次又一次被个小姑娘训得跟孙子似的了。他赶忙摆手:“白哥你说笑啦,我这刚毕业,哪儿会教课啊。”

“刚毕业知识才是热乎的啊,处长说了你可是高才生,才高八斗那种!你就别谦虚了,过度的谦虚就是虚伪。”

康平心说:我是真心虚!

他还想再说什么,白树桌上的电话响了。白树赶紧接起来,一边还朝他挤眉弄眼,意思是等会儿再聊。

“喂,您好,这里是C区森林公安处……对,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你们家蟑螂太多了?阿姨,不好意思,蟑螂的问题我们处理不了……对,蟑螂是动物,但不是野生动物啊。要不您多买点杀虫剂喷一喷?……啊好,再见啊阿姨。”

身后响起几声轻笑,白树回头瞪了一眼,安静了。然后他挂了电话,见康平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看着他,摊开手耸耸肩:“每个月能接二三十个报警电话吧,绝大部分都是这种。这还不算最奇葩的,上个月还有人报警,说他们家的狗被邻居家的狗给……咳……让我们去把邻居家的狗绳之以法的。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那……就没有正常报案的?”

“嗯,你别说,还真有。上上个月,有人报案,说……”

白树说得正起劲儿,门口突然探进一个脑袋,人还没进屋就朝他嚷嚷:“小白,你在呀,有空不?”

康平稍稍扭头,见来的也是个俊秀青年,年纪和个头儿都跟白树相仿,三十来岁,一米八左右,浑身散发着一种柔和从容的气息。如果说白树热情得像十月里香山的满山红叶,这个青年就像六月里颐和园的映日荷花。见他没穿警服,康平寻思着是隔壁林业的人。

果不其然,这人都走到跟前了,白树也没起身,只拉着他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叶枫,比我还大三个月,你得叫叶哥。整栋楼跟我关系最铁的就是他,你来这儿之前,我们俩可是这栋楼里的双璧,只要我们俩一起出去那回头率百分之百。你一来,咱们仨就可以组个三剑客了,那要一起出去,回头率得百分之二百。”

他又指着康平跟叶枫说:“这是我们处今天刚来的兄弟,康平,是N市森林警察学院的高才生!回头他要给我们上课,你可一定得来听听。”

康平连忙摆手想要再推托,却听到叶枫开心地说:“那敢情好!你们什么时候组织一定要告诉我,回头我把我们林政那边的兄弟也叫过来听听。”

白树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用手捋着并不存在的长须,摇头晃脑地微笑,康平已经想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见康平神色似乎不大对,叶枫捅捅白树说:“对了,我来是有正事儿的,你要有空的话再过来帮我个忙呗,还是上次那件事儿。”

“还没弄完呢?行,我这就过去。”白树笑嘻嘻点头应了,起身跟叶枫去林政办公室。

没有人跟他念叨讲课的事,康平松了一口气,头转回自己的办公桌上,却不自觉地看到那本静静立在桌上的《寂静的春天》。这本书到底有什么魔力?他伸手把它抽了出来。

他没有看到序言,也没仔细看目录,直接翻到了第一章。

原来是本科幻小说,还是灾难类的。

看了几眼之后,康平把书合上了。他本来就对科幻小说兴趣一般,尤其不喜欢那种风格特别压抑沉重的灾难类小说。答应关二哥的事,只能往后拖一拖了,现在他真的没心情。

无论什么警种,办公室都一样乏善可陈。除了自己对面白树的桌子和旁边窗台上摆了几盆花以及角落里几乎所有办公室都会有的那几样绿植之外,这里一点养眼的东西都没有了。

上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间隙洒进来,康平眯了眯眼睛。屋里安静极了,除了剩下的几个同事或翻书或敲击键盘的声音之外,再无其他,连墙上挂钟“嗒嗒嗒”的声音都能听见。他不怪新同事们对他不在乎的样子,是他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康平坐在角落里发呆,漫无目的地将视线落在窗外的树冠上。天气刚刚开始凉爽,外面没什么花了,树叶倒还是绿的。他们办公室在二楼,正好能看到外面那些灌木的树顶。好脏啊。康平想,B市的沙尘和雾霾也算是出了名的,那些本该苍翠的绿色,都像蒙了一层灰黄的纱,又仿佛碧玉外面裹着石头皮。

康平看着蒙尘的树,仿佛在看自己今后的人生。原本他做好吃苦受累,流血流汗的准备的,但现实是他连流血流汗的机会都没有。原来比起辛苦,无聊才是更折磨人的。记得前段日子好像某部电视剧里有过这么一句话:“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照这么说,现在他还真是在从事一项光荣而艰巨的工作。

他把脸埋在双掌间。

冲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