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三弟之死

山雨滂沱。

雨的鞭子抽打着如磐的大夜,鞭影闪着遥远的电光,竹林匍匐下来,十万竿竹子一起发出爆裂的声音,小屋像雨中的一片叶子,忽明忽暗,跌跌撞撞地在夜的灼伤处飘**着。

林徽因坐在窗前,倾听雨声与夜的厮杀,闪电在空中挥舞着猩红的血光,整个世界在恐怖的夜雨中睡得平稳而安详。

一首诗刚刚写罢,诗句在稿纸上燃烧着,每个字都像雷声撼动她的心壁。

这是一首写给三弟林恒的诗,今天是他壮烈殉国的三周年忌日。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

多给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为你走得太早。

林徽因三弟林恒

这是1944年的秋天,你离去已经三年了,时光这个万能的医师,却不能使心灵的伤口愈合。那道伤口将会永远新鲜如初,不经意碰一下,就会引发灵魂的血崩。三年来,一切都历历在目,如同昨天,唯一忘掉的,是听到那个噩耗的时刻。

那天,你的姐夫从重庆回来,一脸凄然之色,沉默许久,才说出了你遇难的消息。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接到你的信了,白发的母亲天天倚门盼望。孩子们天天望着空中发呆,不知舅舅在哪片云朵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天天笼罩在心头,这种预感每日让林徽因彻夜难眠。父亲遇难的时候,这种纷乱的心绪每天缠绕在她的心头,不幸的消息如期而至,任何盼望都已落空。如今又轮到你了,我天天惶恐着,心里一遍又一遍为你祈祷着平安,母亲也似乎预感到什么,每天的话题总离不开你,还悄悄地去庙里为你烧过香。

你的后事,是你的姐夫瞒着我和母亲去办的。他最终无法隐瞒这个让人心碎的消息,看到他带回的那把“中正剑”——林恒留下的唯一遗物。两个孩子哭成了一团。在晃县与他们邂逅的一批特别朋友——航校学员,每到休息日,便到家里来玩,诉说乡愁和苦闷。他们学成时,林徽因、梁思成被邀请做“名誉家长”出席毕业典礼。没想到此后不到两年,这批朋友先后牺牲了,连仅有的一个幸存者,也在不久前的衡阳战役中被击落失踪了。他们阵亡后,私人遗物寄到林徽因这里,每一次林徽因都失声痛哭一场。而她早已没有了眼泪,在父亲去世时就已经流光了。

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

三年了,你阵亡在成都上空,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说来,你别悲伤,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辗动,

我们灵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弟弟,你走得太早了,你刚刚23岁,死神将为你永远保留这个美丽的年龄,本来你离它是那么遥远。在我的记忆里,你还是那个夏天长了一头痱子,哭起来惊天动地、彻夜不眠的小淘气,你还是经常把自己的名字写成“亘忄”,爹爹来信说该挨打的小淘气。刚刚毕业的时候,你到家里来辞行,你是多么年轻的空军上尉呀,说是要上战场了,你那么轻松,仿佛是要进行一次愉快的远足,赴一个美好的约会。

然而,弟弟,你并不知道,战争对于它的参加者意味着什么。你讲过你的同学那么多悲壮的故事,炸弹不是美丽的花束。你轻松地告别,是怕母亲为你担惊受怕,从那个时候起似乎你已经长大了。这就是战争,它能让一个孩子在瞬间变得成熟;它是文明的逆子,又是文明的慈母。它毁灭着,它创造着,它需要用千千万万青年的血,来浇灌那橄榄枝条。

我们已有了盟友、物资同军火,

正是你所曾经希望过。

我记得,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

讨论又讨论,点算又点算,

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

每天都空的过去,慢得像骆驼!

现在驱逐机已非当日你最向往

驾驶的“老鹰式七五”那样——

那样笨,那样慢,啊,弟弟不要伤心,

你已做到你们所能做的。

弟弟,我仿佛看见你驾驶着“老鹰七五式”——你的铁鸟,呼啸着冲上天空,舷窗外的云彩燃烧着,整个天空,翻滚在雷与火之中。你的机翼下面,是一座和平宁静的城市,母亲在轻轻哼唱着摇篮曲,摇篮里的孩子,睡得那么香甜。而你,只听到了云的啸叫,敌机身上的“太阳”标记,刺痛着你的眼睛。

你按动按钮,你感到了天空被撕裂的阵痛。你们离得已经很近了,也许你看到了那张脸,让你觉得竟然有几分熟悉,如果不是战争,你们也许会是经济交往中的伙伴。你看到那张脸极度地扭曲着,你想对他吹一声口哨,然而,你的机身突然颤抖了一下。

你多少次抱怨过你的飞机,说它是那样地笨拙,那样地老态龙钟。你说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装备,你经常幻想着你能够驾驶一架灵巧的铁鸟。在你参战之前,你和你的一群同学到家里来,谈的话题总是这些。你们用模型一遍遍比画着,设想了各种各样的战斗场面,还拉了我做你们的参谋。那房间里的“空战”,轻松得像一场游戏,可你们却是那么认真,在你们看来,那也许是真正的短兵相接,尽管死亡离你们那样遥远。

别说是谁误了你,是时代无法衡量,

中国还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的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会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也许,从童年时你就读懂了战争,读懂了死亡。父亲遇难之前,你们同家里的大人一样,木鸡似的在人前愣着,虽然你们不明白,战争将会给你们带来什么。爹爹的平安电报发回家来的时候,你们拿着电报纸大声欢呼着,冲锋似的在院子里奔跑着,叫着“爹爹没有事,爹爹好好的”。

当爹爹的死讯传来,你们泪盈盈攒聚在一起,相互偎依着,睁大了迷茫的眼睛,你们不知道为什么天空好端端地会塌了下来。

爹爹出殡的时候,几个兄弟忘掉了恐惧,小四、小五在灵前翻着跟头,嘻嘻地打闹着,小小的年纪,实在不懂得死是怎么一种含义。而你那时却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办完了父亲的丧事,你把几个兄弟召集在一起,将军一样地宣布,你们要组织童子军,杀到关外去,替爹爹报仇,你们趁着夜色悄悄离家,是母亲哭泣着把你们拖了回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你一句话也不说,都说你的性格变了。你曾是兄弟中最活泼的一个,每次志摩大哥到家里去的时候,总是你同他嬉笑,缠着他讲故事,一听说他要走,就忙着去藏他的帽子。

从那之后你变得深沉了。你的深沉,同你8岁的年纪是那么不协调。中学毕业后,你准备报考清华大学机械系,将来走实业救国的路子。发生在1935年12月的那场运动,使你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抉择,在游行的学生队伍中,你是走在最前面的,为此你遭到了穿黑夹克的政治宪兵的毒打,那天你失踪了。你的姐夫思成跑遍北平接受受伤学生的所有医院,我一刻不离地守在电话机旁,每声铃响,都让我心惊肉跳,直到后半夜才有了你的消息,我驱车赶往西城一个偏僻胡同,把你接回家里。你的伤没有痊愈,便放弃了进清华大学机械系的设想,毅然报考了空军学院。你立志将来从武,你报考空军学院时谁也拦不住,你把生命的意义过早地看穿了,你终于在穿上军装之前,就成为懂得死亡的军人。

从战争爆发以来,你就随学院南迁,1939年夏天到了昆明,1940年春天,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在同班一百多名学员中,名列第二。短短的几年,你脸上的稚气渐渐消退了,你经常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沉思。你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个老练的空军驾驶员,对这个经常同死神照面的职业,你却从来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

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

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弟弟,我又看到那一团燃烧的云了,它烧得那样热烈,那样壮美,那样灿烂!

在云的另一面,你冲了出来,你的铁鸟燃烧着,它的翅膀折断了,它的血液斑斓了全部天空,也许在那个时候,你看到了那张脸,他狰狞地笑着。

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想,你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朝那张脸撞过去,云天里一声雷般的轰鸣,火光烧红了半壁天空。

很快,天空复又一碧如洗,缕缕微弱的黑烟,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更多的人听到那声贯耳的雷鸣,没有更多的人知道在他们头顶发生或结束过什么。

弟弟,你折戟沉沙的英雄故事,只有巍巍的峨眉山会记下你的名字,不管它的草木经历过多少番枯荣;只有奔腾的岷江会记下你的身影,不管它流逝过多少江水。

战争,原本是让女人走开的,可是我却一步步走近了它。你把所有的都交出了,是那样慷慨,那样义无反顾。

然而,你注定会被忘却。

历史原本就是一个神秘的作坊,上帝的魔掌随意操纵着它,改变着它,任何一个个体的生命都小如芥子,没有人会计算你所付出的代价。

弟弟,我知道这一切你都不会计较,因为死亡保留了你最美丽的年龄。

这是你独有的一份辉煌。雨和夜的厮杀终于结束。

弟弟,你看今天太阳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