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来今雨轩

“来今雨轩”坐落在中央公园西南隅,是北平著名的茶轩。

正厅五间,四面出廊,一座很别致的上下两层小楼,左右环以假山,怪石嶙峋,几株古柏,数竿修篁,一架石桥,构成了松风明月的意境。

大厅门楣上,“来今雨轩”的匾额是北洋政府大总统徐世昌的手笔。两旁金字楹联:“三篇陆羽经,七度卢仝碗”。

“来今雨轩”出自大诗人杜甫一首诗的题序。杜子美一度被唐玄宗赏识,很有做大官的希望,人们争先恐后地与他交往,一时间门庭若市,后来杜甫做官的消息沉寂了,人们就不再和他来往了。杜甫当时闲居长安,贫病交加,又门可罗雀,只有一个姓魏的朋友冒雨去看他,杜甫很有感慨,便写了一首诗,抒发了对人世沧桑的情怀。诗序中写道:“秋,杜子美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常来今雨不来。”

那首诗很少让人记住,序却广为流传。尔后辛弃疾在一首词中写道:“旧雨常来,今雨不来,佳人淹蹇谁留?”

这里环境清静幽雅,因此被北平的文化人选作聚会的好去处。徐志摩生前也是这里的常客。

1936年9月3日,在上海筹办《大公报》沪版的萧乾回到北平,为了纪念《大公报》复刊10周年,举办了全国性文艺作品征文,请一些在文坛享有盛名的作家担任评委,有叶圣陶、巴金、杨振声、朱自清、朱光潜、靳以、李健吾、林徽因、沈从文、凌叔华。这些评委主要是京沪两地的作家,平时靠萧乾写信协调意见。

此时,林徽因选编的《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到了最后审定阶段。这部小说选是林徽因受萧乾之托编辑的。萧乾到《大公报》之后,林徽因一直是他的热情支持者,每个月萧乾回到北平,总要在“来今雨轩”举行茶会,邀来一二十个朋友,一边聊天,一边品茶,谈文学,谈人生,萧乾的许多稿子都是在这样的茶会上征得的。林徽因每请必到,每到必有一番宏论,语惊四座,成为茶会上的瞩目人物。萧乾早就钦佩林徽因的艺术鉴赏力,在当年春天就把这件事委托给了她。

也是在这次聚会上,萧乾与林徽因等商定了小说选的选目和序言。在所选的30篇作品中,有蹇先艾的《美丽的梦》、萧乾的《蚕》《道旁》《小蒋》、宋翰迟的《一点回忆》、祖文的《避难》、李同愈的《报复》、沈从文的《箱子岩》《一九三四年一月八日》《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过岭者》、杨振声的《报复》、卢焚的《阴影》、叔文的《小还的悲哀》、杨宝琴的《疯子》、沙汀的《乡约》、前羽的《享福》、徐转蓬的《失业》、老舍的《听来的故事》、寒谷的《伍四嫂》、李健吾的《书呆子》、季康的《路路》、隽闻的《这年头》、李辉英的《驿路上》、程万孚的《求恕》、凌叔华的《无聊》、张天翼的《善举》、威深的《黎明》、刘祖春的《荤烟划子》和林徽因的《模影零篇》。

这些有的是已经出名的作家,如沈从文、杨振声、李健吾、凌叔华、老舍、张天翼、沙汀;也有些文坛上陌生的面孔,如徐转蓬、李辉英、寒谷、威深、程万孚等。

林徽因在写的题序中,不仅概述了对入选作品的看法,而且直接阐述了她的文学观:

在这些作品中,在题材的选择上似乎有个很偏的倾向:那就是趋向农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劳力者的生活描写。这倾向并不偶然,说好一点,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于他们——农人与劳力者——有浓重的同情和关心;说坏一点,是一种盲从趋时的现象。但最公平地说,还是上面的两个原因都有一点关系。描写劳工社会、乡村色彩已成一种风气,且在文艺界也已有一点成绩。初起的作家,或个性不强烈的作家,就容易不自觉的,因袭种种已有眉目的格调下笔。尤其是在我们这时代,青年作家都很难过自己在物质上享用,优越于一般少受教育的民众,便很自然的要认识乡村的穷苦,对偏僻的内地发生兴趣,反倒撇开自己所熟识的生活不写。拿单篇来讲,许多都写得好,还有些特别写得精彩的。但以创造界全盘试验来看,这种倾向表示贫弱,缺乏创造力量。并且为良心的动机而写作,那作品的艺术成分便会发生疑问。我们希望选集在这一点上可以显露出这种创造力的缺乏,或艺术性的不真纯,刺激作家们自己更有个性,更热诚的来刻画这多面错综复杂的人生,不拘泥于任何一个角度。

……作品最主要处是诚实,诚实的重要性还在题材的新鲜,结构的完整,文字的流丽之上。即作品须诚实于作者客观所明了、主观所体验的生活。小说的情景即使整个是虚构的,内容的情感却全得藉力于逼真的、体验过的情感,毫不能用空洞虚假来支持着伤感的“情节”!所谓诚实并不是作者必须实际地经过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而是凡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的确都是作者在理智上所极明了,在感情上极能体验得出的情景或人性。许多人因为自疚生活方式不新鲜,而故意选择一些特殊浪漫,而自己并不熟识的生活来做题材,然后敲诈自己有限的幻想力去铺张出自己所没有的情感,来骗取读者的同情。这种创造即浪费文字来夸张虚伪的情景和伤感,那些认真的读者,要从文艺里充实生活认识人生的,自然要感到十分的不耐烦和失望的。

……所以一个作者,在运用文字的技术学问外,必须是能立在生活上面,能在主观与客观之间,感觉和了解之间,理智上进退有余,感情上横溢奔放,记忆与幻想交错相辅,到了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程度,他的笔下才现着活力真诚。他的作品才会充实伟大,不受题材或文字的影响,而能持久普遍的动人。

这本小说选交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后,受到读者欢迎,很快售罄。这本集子不仅体现了林徽因的艺术眼光,而且充分显示了她的编辑才能和艺术鉴赏力。

自1937年起,京派作家为了重振徐志摩逝世后的文学活动,由胡适和杨振声牵头准备筹办《文学杂志》,由朱光潜来当主编,编委会多是朱光潜家谈诗会的成员:林徽因、杨振声、沈从文、周作人、俞平伯、朱自清等八人。胡适同王云五接洽,把新诞生的杂志交给商务印书馆出版。

《文学杂志》主张文艺自由独立,提出中国新文化要走的路宜宽阔些,丰富多彩些,不宜过早狭窄化到只准走一条路。朱光潜写的发刊词,对于文化思想运动的基本态度,总结为8个字:自由生发,自由讨论。他既反对打倒马克思,也反对打倒孔夫子。反对空谈“联合战线”,主张自由的思想。

当时除京派作家外,闻一多、冯至、李广田等人也经常在刊物上发表作品。《文学杂志》的第1卷1至3期连载了林徽因的四幕剧本《梅真同他们》,因抗日战争爆发,刊物停办,剧本只载到第3幕。

抗战后,1947年6月1日出版复刊号第2卷第1期,1948年出版第3卷第6期后停刊,前后共出版22期。林徽因许多诗歌作品也发表在《文学杂志》上。

《文学杂志》发表了不少揭露现实、富有政治色彩的诗文和小说,如徐盈的报告文学和穆旦的诗《饥饿的中国》,也扶持了许多新作家,如汪曾祺、李瑛、毕基初等。1948年10月号第3卷第5期,是朱自清先生纪念特辑,增加篇幅,组织了近三分之二内容的关于朱自清先生的文章,纪念这位在黎明之前倒下的宁死不屈的知识分子。

林徽因参与组织的《大公报》文学评奖活动几经周折,于1937年5月公布评奖结果:卢焚的《谷》获小说奖,曹禺的《日出》获戏剧奖,何其芳的《画梦录》获散文奖。后来编书时,林徽因为此书写了《文艺丛刊小说选题记》。

林徽因还为曹禺在天津主演莫里哀的《悭吝人》绘制布景和舞台设计,这是她在耶鲁大学所学的舞美设计,算是派上了用场。

在频繁的文学活动中,林徽因的创作也达到了**。这个时期内,还发表了诗作,有《雨后天》《秋天,这秋天》《你是人间四月天》等32首诗。

这个时期,林徽因写的一首叫《别丢掉》的诗,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引起了人们的好评。但在同年3月20日,《自由评论杂志》第16期发表灵雨(梁实秋)的一篇文章叫《诗的意境与文学》的文章,批评林徽因这首诗不易读懂。3月31日,沈从文致信胡适说:“《自由评论》有篇灵雨的文章,说徽因一首诗不太容易懂(那意思是说不大通)。文章据说是梁实秋写的。若是他写的,您应当劝他以后别写这种文章,因为徽因的那首很明白,佩弦、孟实、公超、念生……大家都懂,都不觉得不通,那文章却实在写得不大好。”

朱自清也看不过了,灵雨(梁实秋)对诗和诗人有着天然的隔膜。他认为“诗不能卖钱”,是一颗“煮硬了的蛋”,“短短一撅,充篇幅都不中用”。还说西班牙诗人走在街上,“被人误认为是一个特务”。

11月8日,朱自清作《解诗》一文说:“这是一首理想的爱情诗,托为当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说话;说你‘别丢掉’‘过往的热情’,那热情‘现在’虽然‘渺茫’了,可是‘你仍保存那真’。3行至7行是一个显喻,以‘流水’的‘轻轻’‘叹息’比‘热情’的‘渺茫’;但诗里‘渺茫’似乎是形容词。下文说‘月明(明月)’‘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和往日两人同在时还是‘一样’,只是你却不在了,这‘月’,这些‘灯火’,这些‘星’,只‘梦似的挂起’而已。你当时说过‘我爱你’这一句话,虽没第三人听见,却有‘黑夜’听见;你想‘要回那一句话’,你可以‘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但是‘黑夜’肯了,‘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你的话还是要不回的。总而言之,我还恋着你。’‘黑夜’可以听话,是一个隐喻。第一二行和第8行本是一句话的两种说法,只因‘流水’那个长比喻,又带着转了个弯,便容易把读者绕住了。‘梦似的挂起’本来指明月、灯火和星,却插了‘只有人不见’一语,也容易教读者看错了主题。但这一点技巧的运用,作者是应该有权力的。”

朱自清《解诗》中未做过多的评论,只是泛泛作了一番解释。他不会不知道冰心因《我们的太太客厅》那篇小说和林徽因的矛盾,他也不会不知道梁实秋和谢冰心的关系,太太客厅的事过去三年,梁实秋化名灵雨对林徽因《别丢掉》又主动发起挑战,他哪里是讲“诗的意境”,他讲的是“诗不能卖钱”,那就不是“文学”评论了。可惜沈从文、朱自清煞费了那片苦心,解释多少,对梁实秋也没有用,因为他超出了诗评的本身。

这个时期,林徽因还发表了许多散文、小说和剧本,重要作品有《窗子以外》《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蛛丝和梅花》《究竟怎么一回事》《彼此》《窘》《钟绿》《吉公》《文珍》《绣绣》《九十九度中》《梅真同他们》等。

她还与梁思成合作,为《大公报·文艺副刊》设计了若干幅插图。其中一幅叫“犄角”的插图,是在北戴河冒着暑热赶制出来的。林徽因附信说:“现在图案是画好了,十之八九是思成的手笔。在选材及布局上,我们轮流讨论草稿。说来惭愧,小小的一张东西,我们竟做了三天才算成功。好在趣味还好,并且是汉刻,纯粹中国创造艺术的最高造诣,用来对于创作前途有点吉利。”

萧乾接到插图非常高兴,在使用时还特意加了评语,说这幅“美丽的图案”“壮丽典雅”,是这期副刊“精彩的犄角”!

这个时期,林徽因的诗风转向清丽和明快: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警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的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这首题为《深笑》的诗,可以看出林徽因一个时期内总体上的美学追求,清新、细腻、纯净,仿佛每一个句子都有很高的透明度,同时又很讲究韵律美、建筑美、音乐美。

还有她的《风筝》:

看,那一点美丽

会闪到天空!

几片颜色,

挟住双翅,

心,缀一串红。

飘摇,它高高的去,

逍遥在太阳边

太空里闪

一小片脸,

但是不,你别错看了

错看了它的力量,

天地间认得方向!

它只是

轻的一片,

一点子美

像是希望,又像是梦;

一长根丝牵住

天穹,渺茫——

高高推着它舞去,

白云般飞动,它也猜透了不是自己,

它知道,知道是风!

一只飘在天上的风筝,逍遥,美丽,林徽因把它表现得淋漓尽致,充满了很强的象征意义和深邃的哲学思考,让人仿佛感到,在风筝之外的那个人,时时刻刻,清醒地辨识着风的力量,风的方向。

她的小说处女作《窘》,显示了她不凡的艺术视点。这篇1.2万余字的小说,描写了一个刚刚进入中年的知识分子维杉,在现实生活中由经济窘迫和精神压抑所带来的双重尴尬。

做教授的维杉在学校暑假时感到无聊至极,在朋友少朗家,他同少朗的几个儿女在一起,觉得自己已经突然苍老了,似乎自己还未来得及享受人生,时光就把他粗暴地推入另一个边缘。他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落魄的四不像。在这篇小说的开头,维杉就陷入了这样一个境地:

拿做事当做消遣也许是堕落,中年人特有的堕落。“但是”,维杉狠命的划一下火柴:“中年了又怎样?”他又点上他的烟卷连抽了几口。朋友到暑假里,好不容易找,都跑了,回南的不少,几个年轻的,不用说,更是忙得可以。当然脱不了为女性着忙,有的远赶到北戴河去。只剩下少朗和老晋几个永远不动的金刚,那又是因为他们有很好的房子,有太太、有孩子,真正过老牌子的中年生活,谁都不像他维杉的四不像的落魄。

在长起来的孩子们面前,维杉好像在他们中间画出了一条界线,分明地分成两组,把他自己分在前辈的那边。他羡慕许多人只是一味地老成,或是一味地年轻,他虽然分了界限,仍然觉得四不像,他处处感到“窘——真窘极了”。

林徽因在这篇小说中,首次提到了“代沟”这个概念,这道沟是有形的,它无处不在,处处让人感到一种生存的压迫;它又是无形的,仿佛两个永恒之间一道看不见的深壑。

林徽因以细腻的心理描写手法,写出了维杉这种无处不在的“窘”:

——他不痛快极了,挺起腰来健步到旁边小路上,表示不耐烦。不耐烦的脸本来与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烦”的神情,他便好像丢掉了好朋友,心里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绕到后边,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远带些不耐烦的脸站着——还是坐着?——它不懂得什么年轻,老,这一些无聊的日月,它只是站着不动,脚底下自有湖水,亭榭松柏,杨柳,人——老的小的——忙着他们更换的纠纷!

“要活着就别想”,维杉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维杉觉得自己同这全部世界中间隔了一道深深的沟。“桥是搭得过去的,不过深沟仍是深沟,你搭多少桥,沟是仍然不会消灭的。”这是一代人的悲剧,作为知识分子的维杉,只不过是比别人更早地体味到了这一点:

维杉心里说:“对了,出去,出去,将来,将来,年轻!荒唐的年轻!他们只想出去飞!飞!叫你怎不觉得自己落伍,老,无聊,无聊!”他说不出的难过,说老,他还没有老,但是年轻?!他看着烟卷没有话说。芝看着他不说话也不敢再开口。

最后写到少朗的女儿芝请维杉写一封介绍信给她去美国的同学,少朗问:“你还在和碧谛通信吗?还有雷茵娜?”“很少……”维杉又觉得窘到极点了。仿佛连过去的那一点有色彩的生活,也被这道无形的沟隔开了,甚至没有回眸生活的权利。

生活状态的窘迫,是心理状态窘迫的投射。这篇小说的主题,其深刻之处在于她写出了整整一代人的生存尴尬,这里面有社会的、历史的、道德的、观念的因素,但最本质的还是那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鸿沟。

这篇小说,发表于《新月》月刊第3卷第9期。

《九十九度中》是林徽因的一部重要作品,在叶公超主编的《学文》杂志创刊号发表后,立刻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和同代作家的注意。

这篇小说充满了寓意和象征。李健吾先生早在1935年就慧眼独具,给予林徽因的小说《九十九度中》以很高的评价。他说:“一件作品或者因为材料,或者因为技巧,或者兼而有之,必须有以自立。一个基本的起点,便是作者对于人生看法的不同。由于看法的不同,一件作品可以极其富有传统性,也可以极其富有现代性。”诚如李健吾先生所言,《九十九度中》以一幅全景式的京都平民生活风俗画,多角度呈现了市民阶层一个生活的横断面。

通篇小说处处洋溢着一个“热”字,有钱的人热热闹闹地祝寿,热热闹闹地过生日,热热闹闹地娶媳妇。另一面,生活在下层社会里的挑夫、洋车夫忙忙碌碌地为生活奔波,一切都是混乱的、无序的,仿佛这世界就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开水锅,所有的面孔都在生活的蒸气里迷离着。

这一家在忙着祝寿:

喜棚底下圆桌面就有七八张,方凳更是成叠地堆在一边;几个夫役持着鸡毛帚,忙了半早上才排好五桌。小孩子又多,什么孙少爷,侄孙少爷,姑太太们带来的那几位都够淘气的。李贵这边排好几张,那边小爷们又扯走了排火车玩。天热得厉害,苍蝇是免不了多,点心干果都不敢先往桌子上摆。冰化得也快,篓子底下冰水化了满地!汽水瓶子挤满了厢房的廊上,五少奶看见了直嚷不行,全要冰起来。

那一户在忙着娶亲:

喜燕堂门口挂着彩,几个乐队里人穿着红色制服,坐在门口喝茶——他们把大铜鼓撂在一旁,铜喇叭夹在两膝中间。杨三知道这又是哪一家办喜事。反正一礼拜短不了有两天好日子,就在这喜燕堂,哪一个礼拜没有一辆花马车,里面搀出花溜溜的新娘?今天的花车还停在一旁……

这沸沸扬扬的闹热,确已达到了九十九度,人生就像一台戏,总是由锣鼓声伴着开场的。然而:

此刻那三个粗蠢的挑夫蹲在外院槐树荫下,用黯黑的毛巾擦他们的脑袋,等候着他们这满身淋汗的代价。一个探首到里院,偷偷看院内华丽的景象。

他们是生活最热情的参与者,但又是最无奈的旁观者。通篇小说中不着一个冷字,连冰菜肴的冰块都“热”得要融化了,但每一笔都透着逼人的寒气:

七十年的穿插,已经卷在历史的章页里,在今天的院里能呈露出多少,谁也不敢说。事实是今天,将有很多打扮得极体面的男女来庆祝,庆祝能够维持这样长久寿命的女人,并且为这一庆祝,饭庄里已将许多生物的寿命裁削了,拿它们的肌肉来补充这庆祝者的肠胃。

在那场婚礼的闹热背后又是什么呢?

理论和实际似乎永不发生关系;理论说婚姻得怎样又怎样,今天阿淑都记不得那许多了。实际呢,只要她点一次头,让一个陌生的,异姓的,异性的人坐在她家里,乃至于她旁边,吃一顿饭的手续,父亲和母亲这两三年——竟许已是五六年——来的难题便突然的,在他们是觉得极文明地解决了。

她没有勇气说什么,她哭了一会儿,妈也流了眼泪,后来妈说:阿淑你这几天瘦了,别哭了,做娘的也只是一份心。……现在一鞠躬,一鞠躬的和幸福作别,事情已经太晚得没有办法了。

这是一幅多么发人深省的人生的冷风景。

林徽因以哲学的视角俯瞰人生,以九十九度来比照生命的零度,如同《红楼梦》中翻看“风月鉴”,美女的另一面便是骷髅。

这才是人生真正的严酷。

活泼、美丽、健硕,全幻灭在死的幕后,时间一样地向前,计量着死的实在。

寒暑表中的水银,一直过到九十九度的黑线上,这人生的闹热也算达到了顶点。

然而就在这种种纷乱中,却不会有谁注意到,坐在喜棚门外的小丫头,肚子饿得咕咕叫,一早眼睛所接触的大都是可口的食品,但是她仍然饿着肚子,坐在老太太门槛上等候呼唤;没有谁注意到,给祝寿的人家送宴席的挑夫,因得了霍乱,跑遍全城竟找不到一粒暑药,只好眼睁睁地死去。

小说结尾是颇有意味的:

报馆到这时候积渐热闹,排字工人流着汗在机器房里忙着。编辑坐到公事桌上面批阅新闻。本市新闻由各区里送到;编辑略略将张宅名伶送戏一节细细看了看,想到方才同太太在市场吃冰其凌后,遇到街上打架,又看看那段厮打的新闻,于是很自然地写着“西四牌楼三条胡同庐宅车夫杨三……”新闻里将杨三、王康的争斗形容得非常动听,一直到了“扭区成讼”。

再看一些零碎,他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乱数小时毙命一节,感到白天去吃冰其凌是件不聪明的事。

这果然是一幅鞭辟入里的“冷热金针”,它准确无误地针砭到了社会的痛点。

那滚沸的油锅底下,原来是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人世炎凉,岂止是小说家一幅笔墨了得?这篇小说,真正给予读者的,是纸背面的那些底蕴。

《吉公》写了一个身份卑微却灵魂高贵的小人物。吉公本是作者“外曾祖母抱来的儿子”,因此,在家里的地位是尴尬的,介乎食客和下人之间。然而吉公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喜欢摆弄小机械,房间里像一个神秘的作坊,他能修理手表,自称大上海的手表修理匠还比他不过,他会照相,这在当时可真了不起,因此总能得到许多女人的青睐。还有一次:

我那喜欢兵器武艺的祖父,拿了许多所谓“洋枪”到吉公那里,请他给揩擦上油。两人坐在廊下谈天,小孩子们也围上去。吉公开一瓶橄榄油,扯点破布,来回的把玩那些我们认为颇神秘的洋枪,一边议论着洋船,洋炮油,及其他洋人做的事。

吉公所懂得的均是具体知识,他把枪支在手里,开开这里,动动那里,演讲一般指手画脚讲到机器的巧妙,由枪到炮,由炮到船,由船到火车,一件一件。祖父感到惊讶了,这已经相信维新的老人听到吉公这许多话,相当的敬服起来,微笑凝神的在那里点头领教。大点的孩子也都闻所未闻地睁大了眼睛;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次祖父对吉公非常愉悦的脸色。

但吉公最终还是离开了,那是为了一个女人,入赘到那个女人家去当上门女婿了,这当然有损于一个大家的体面,于是:

忽然突兀的他把婚事决定了,也不得我祖母的同意,便把吉期选好,预备去入赘。祖母生气到默不作声,只退到女人家的眼泪里去,呜咽她对于这个弟弟的一切失望。家里人看到舅爷很不体面的到外省人家去入赘,带着一点箱笼什物,自然也有许多与祖母表同情的。但吉公则终于离开那所浪漫的楼屋,去另找他的生活了。

吉公的行为既是叛离亲族,在旧家庭里许多人就不能容忍这种的不自尊。他婚后的行动,除了带着新娘来拜过祖母外,其他事情便不听到有人提起!似乎过了不久的时候,他也就到上海去,多少且与火轮船有关系。有一次我曾大胆地问过祖父,他似乎对于吉公是否在火轮船做事没有多大兴趣,完全忘掉他们一次很融洽的谈话。在祖母生前,吉公也还有来信,但到她死后,就完全地渺然消失,不通音讯了。

这是一曲高亢的灵魂自由之歌。

林徽因以独到的艺术视角,揭示了生命最本质的生存态势:对生命意志的张扬和灵魂对自由的渴求。他不需要别人恩赐他的生活,他要凭着自己的生命去奋斗去追求。

这是对本真的赞美与呼唤。因此,这篇不足5000字的小说,却有着丰厚的艺术含量,闪现着浓厚的人文主义色彩。

《梅真同他们》是林徽因创作的唯一一个剧本,这不仅体现了她多方面的创作才能,同时也体现了她驾驭文字的功力。这个剧本描写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梅真,在思想启蒙的社会环境里所经历的独特的人生际遇,以及由此带来的情感危机与爱情悲剧。

李家的丫头梅真,天资聪慧,性情活泼,很讨李家二太太李琼的喜欢,并让她与自己的女儿文琪一起上学读书。这使心胸狭窄的李家长房太太大为不满,也令大小姐文娟又妒又恨,因此常寻机奚落梅真。而李家四小姐文琪却与梅真格外融洽,宛若姐妹。机器匠宋雄早有意梅真,几次向她求婚,都被梅真回绝了。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唐元澜也看上了李家丫头梅真,抓住机会当面向梅真表白自己的爱情。而梅真一直深爱着李家二少爷文靖,但又有意躲避他。文靖虽然爱着梅真,却害怕家族的反对和外界的嘲笑,因此内心矛盾重重,总想逃避现实,最后撇下梅真独自离去。梅真终于怀着清醒的悲哀走向了现实,她最终无法改变丫头的身份,永远被排斥在上层社会之外。文靖的心理障碍与梅真不同,他的懦弱是他的社会角色造成的,他戴着思想的枷锁,而真正的枷锁是无形的,这绝不仅仅是梅真的悲哀,也是文靖的悲哀。

这个剧本前3幕发表在朱光潜创刊并主编的《文学杂志》1至3期上,第4幕因林徽因去山西考察古建筑,接着抗日战争爆发,杂志停刊,《梅真同他们》这个剧本就永远缺了最后一幕。后来有人问林徽因,梅真最后怎么样了?林徽因诙谐地一笑:“抗战去了。”

“来今雨轩”时期,是作为作家、诗人的林徽因,创作生命最辉煌的时期。她的艺术风格已经确立,作品锋芒已露端倪,且日臻完美。

这个时期虽然短暂,但她留下来的作品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笔重要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