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哀伤

昏黄的灯光,把夜切开一道伤口。

火车喘息着,停靠在一个小站的月台上。列车员喊一声:“硖石到了。”

硖石?这是硖石?!

林徽因从卧铺上跳下来,打开车窗。车窗外只有远山的黑影和近处的灯火。

梁思成说:“下去走走吧。”

1934年10月,林徽因、梁思成应浙江省建设厅的邀请,商议了杭州六和塔的重修计划,之后他们又去浙南武义宣平镇,考察了元代的延福寺,还在金华天宁寺发现一处元代大殿。在返回上海的途中,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小站。

站台上冷冷清清。远处两座高矗的山影,借着夜色汹涌地压了过来。蓝夜凄冷如水,星星如撞网的鱼儿,在别一个世界里明灭。

镇子吝啬地不愿举出一盏灯光,只有稀稀落落的犬吠声和偶尔响起的更夫的梆子声,温暖着悠长的梦境。

也许你就睡在对面的山坡上,志摩,没有诗,没有音乐,甚至没有一块墓碑,伴着你万年不变的苍翠青山。天亮的时候,它们会给你捧出一山鸟鸣、一抹霞红,但我等不到。在这个小站,火车只有3分钟的停留。也许你不知道,生命里的这3分钟,于我是多么残酷,它无意中把我推近了你,又粗暴地把我拉开,甚至来不及给你道一声问候。

你仿佛是故乡山水的一个器官,注定要生长在这里。而离你几千里外的北平,两年了,你竟没走回一步。新月从此不复圆满,米粮库胡同再见不到你的足迹,朋友们的聚会上再听不到你的笑声。

林徽因不知道火车是怎么开走的,当车轮震**着脚下的土地,她再也忍不住眼中的热泪。生者和死者,就如同平行的铁轨,永不相交。

林徽因望着窗外,静静地坐在那里。梁思成把一件外衣披在她的肩上。徐志摩的诗句是那么强烈地撞击着她: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累坠。

她突然想到,今天竟是11月19日,志摩遇难3周年忌日,正如生命里一切相同,人生中也有那么多偶然。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偶然的日子,又永远地留下一个偶然的相逢,尽管这相逢是匆匆的一瞥。

火车呼啸着在苍茫间奔腾。撞碎了又扑过来的,只是这沉沉的夜。那些不相连续的往事,幻化成一片模糊,她展开纸笔,把不可名状的情绪倾泻到纸上: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透过车窗,朝阳洒在稿纸上的时候,火车已抵达上海。留美老同学陈植等来接站。这是他们自东北大学别后的第一次重逢,相见十分高兴,在下榻处,竟日盘旋。以往谈笑风生、滔滔不绝的林徽因,这次却一反常态,默默无语。

陈植终于忍不住问:“徽姐这是怎么啦,怎么不讲话啦?”

林徽因说:“你以为我乃女人家,总是说个不停吗?”

梁思成说:“我们来时火车路过了硖石。”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

离开上海,他们还去了苏州吴县(现吴中区)甪直镇,考察了保圣寺大殿,过南京时又看了栖霞寺石塔和萧梁忠武王墓,并拍了照片。

浙南考察翌年的5月9日,新月派青年诗人方玮德在北平医院病逝。

林徽因在香山养病,不能到法源寺送殡,但她的心受到一次重创,不觉泪水模糊了眼睛。她再一次拿起笔来,为因患肺病而早逝的朋友,寄托不尽的哀思: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得乏了,有点儿不耐烦,

并不为别的缘故你就走了,

向着那一条路?

玮德,你真是聪明;

早早的让花开过了,

那顶鲜妍的几朵,

就选个这样春天的清晨,

挥一挥袖

对着晓天的烟霞

走去,轻轻的,轻轻的,

背向着我们。

春风似的不再停住!

春风似的吹过

你却留下

永远的那么一颗

少年人的信心;

少年的微笑

和悦的

洒落在别人的新枝上。

我们骄傲

你这骄傲

但你,玮德,独不惆怅

我们这一片

懦弱的悲伤?

方玮德,1908年5月出生于安徽桐城勺园。6岁入家塾,11岁丧母,由祖父方守敦亲加垂教,桐城中学毕业后,20岁考入南京大学外文系攻读英国文学。他不仅听徐志摩的课,还在中央大学《文艺》半月刊上发表诗作。那时方玮德的九姑方令孺刚从美国留学回到南京夫家,方玮德和陈梦家邀徐志摩一起到南京娃娃桥方令孺家做客。安庆小姐孙多慈在“中央大学”做旁听生,教授宗白华是方玮德的亲戚,因之方玮德和孙多慈就熟悉起来,从此有了一段“不开花”的爱情故事。那时徐悲鸿还未向孙多慈展开疯狂的追求。

1932年夏天,方玮德从中央大学毕业。秋天,他随九姑方令孺到北平游览,住在东城钱粮胡同北花园10号八姑方令英家里,几天后,九姑先回南京去了,他想留下来在北平“谋事”,先后拜访了南京大学同学陈梦家、北大教授朱自清、胡适、清华教授吴宓和林徽因。他看到北大教授杨丙辰发表的评论徐志摩的长文,很快写了《再谈志摩——并质吴宓先生》一文,对杨文作了有力的回击,刊登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他说:语体诗之兴“不过十年”,“惟西洋诗自有其音韵,自有其格律,自有其风格”。“志摩乃对此诸问题极欲下功夫之一人也。志摩之为语体诗,迥异别人,一字之去取,一韵之考究,一体裁之设定,皆极不肯轻率从事”。忆昔在沪侍陈散源先生谈诗,“惟徐某之新诗似颇有线装书气味耳,伎其不死,在中国文学史上必有所献”。

同年12月,方玮德在一次朋友的茶会上,认识了清华学生黎宪初,她是吴宓的学生,其父是北师大教授黎锦熙,二人一见钟情,当晚他给九姑方令孺写信说:“九姑,糟了。我担心我自己今天爱上了一个人。我怎么办?作一次军师,告我应当怎么办吧。”又说:“我很喜欢这位小姐,她待我也不错,我想同她一起读书,一定有趣。”末尾说:“九姑,我发愁!”

不久,方玮德写了诗《爬山虎》和《丁香花之歌》,还有另一首《告诉Dimitri》一起,合订成一册,仅五页,题名《丁香花的歌》,自费在北平印了200册。这是方玮德生前的一本诗集。

也许他还没等到那生命的花期,没有开放便残落了。他有过那么多浓得化不开的甜蜜。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又赴过日本留学的父亲方孝岳,是著名文史学家;九姑方令孺曾留学美国,也是著名作家;少年早慧的方玮德,刚刚发表作品,就受到徐志摩的赞赏和扶掖,成为他的高足。

你走了,

你也走了,

尽走了,再带着去

那些儿馨芳,

那些个嘹亮,

明天再明天,此后,

寂寞的平凡中,

都让谁来支持?

一星星理想,难道

从此都空挂到天上?

1935年5月9日,就在九姑方令孺回南京的时候,传来玮德病逝的消息。好友陈梦家在玮德气绝时赶到。

5月10日入殓,11日下午2时,灵车将他运到生前交代的法源寺丁香花处暂厝,是日风雨如晦,奄然凄怆。送丧者有六姑方孝佶、黎宪初、方琦德、方珂德;文化界有吴宓、闻一多、林庚、陈梦家、孙大雨、孙毓棠、章靳以、孙洵侯、卢寿丹、潘家麟、郝昭宓、曹葆华、瞿冰森、佛同等二十余人。

方玮德去世的时候,林徽因两个月前因肺结核再次发作,遵医到香山休养,因而未能到法源寺送灵。她得到这个不幸消息,很快写了长诗《吊玮德》,第二个月发表在《文艺月刊》上,来哀悼这位诗坛早逝的小友。

命运就是这样无情,它过早地把一个个残酷的现实抛给活着的人们。

《玮德诗集》《秋夜**歌》在方玮德死后由陈梦家编辑出版。还有那么多五彩斑斓的诗情,没有来得及挥洒到纸上,就匆匆而去,他对这个世界要说的话还没说完,要留给谁去说呢?

玮德你真是个诗人

你是这般年轻,好像

天方放晓,钟刚敲响……

你却说倦了,有点儿

不耐烦忍心,

一条虹桥由中间折断;

情愿听杜鹃啼唱,

相信有明月长照,

寒光水底能依稀映成

那一半连环

憧憬中

你诗人的希望!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得乏了!人间的怅惘

你不管;

莲叶上笑着展开

浮烟似的诗人的脚步。

你只相信天外那一条路?

这首诗是林徽因的重要作品,她是蘸着自己的泪水写成的。连续几年来,生活给了她太多的思索,使她参透了瞬间与永恒、生命与死亡、存在与不朽的禅意。这两年,她的诗作还有《年关》《你是人间四月天》《灵感》《城楼上》等。她让自己的艺术越来越贴紧了命运。

伤逝是人类一种最复杂的情感。如果逝者的身后仍然笼罩着被曲解、被误解的阴影,对于活着的朋友没有比这更让人伤心的了。

徐志摩去世3年来,种种曲解和误解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一些人不知道,被他们有意无意伤害的,是一位一如既往对这个世界付出全部真诚和爱的诗人,不知道他的诗篇将会永远辉耀着中国的星空。他们总是习惯以自己认定的价值观去规范别人,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不管是陌生人,还是熟朋友。

在徐志摩逝世4周年的时候,林徽因一吐心中的块垒,写下了《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的散文,发表在《大公报》上。文中写道:

但是我却要告诉你,虽然4年了你脱离去我们这共同活动的世界,本身停掉参加牵引事体变迁的主力,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的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在文艺创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间接地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轻月白,人的无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的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仍然与我们共同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莅至,带来勇气的笑声也总是那么嘹亮,还有,经过你热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诗,一首一首仍串着许多人的心旋转。

说到你的诗,朋友,我正要正经的同你再说一些话。你不要不耐烦。这话迟早我们总要说清的。人说盖棺定论,前者早已成了事实,这后者在这四年中,说来叫人难受,我还未曾读到一篇中肯或诚实的评论,虽然对你的赞美和攻讦由你去世后一两周间,就纷纷开始了。但是他们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纯文艺的天平;有的喜欢你的为人,有的疑问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单单尊崇你诗中所表现的思想哲学,有的仅喜欢那些软弱的细致的句子;有的每发议论必须牵扯到你的个人生活之合乎规矩方圆,或断言你是轻薄,或引证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从未介意过这些,许多人的浅陋老实或刻薄处你早就领略过一堆,你不止未曾生过气,并且常常表现怜悯同原谅;你的心情永远是那么洁净;头老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诚挚;臂上老有那么许多不折不挠的勇气。但是现在的情形与以前却有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这里,做你朋友的,眼看着你被误解、曲解乃至谩骂,有时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别误会我心眼儿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误解、曲解、谩骂,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们谁都需要有人了解我们的时候,真了解了我们,即使痛下针砭,骂着了我们的弱处、错处,那整个的我们却因而更增添了意义,一个作家文艺的总成绩更需要一种就文论文,就艺术论艺术的和平判断。

林徽因在这篇散文中,肯定了徐志摩的诗歌成就,她不仅是个欣赏者,而且是一个心灵的认同者。

我承认写诗是惨淡经营,孤立在人中挣扎的勾当,但是因为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你在这上面单纯的信仰和诚恳尝试,为同业者奋斗,维护他们的情感的愚诚,称扬他们艺术的创造,自己从未曾求过虚荣,我觉得你始终是很逍遥舒畅的。如你自己所说,“满头血水”你“仍不曾低头”,你自己相信“一点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

简单地说,朋友,你这写诗的动机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写诗的态度是实诚、勇敢而倔强的。这在讨论你诗的时候,谁都先得明了的。

我们的作品会不会再长存下去,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来不认识的人,我们作品的读者,散在各时、各处互不认识的孤单的人的心里的,这种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们的关心的。你的诗据我所知道的,它们仍旧在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浓淡参差的系在那些诗句中,另一端印在许多不相识人的心里。朋友,你不要过于看轻这种间接的生存,许多热情的人他们会为着你的存在,而增加了生的意识的。伤心的仅是那些你最亲热的朋友们和同兴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们中间的事实,将要永远是个不能填补的空虚。

林徽因认为,徐志摩作为诗人的一生,处处充满着诗意,他诗意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爱、自由和美是他全部的灵魂,对诗歌的真诚和对世界的真诚,是徐志摩作为诗人的基本品格,而这种品格,正是需要发扬光大的。

你走后大家就提议,要为你设立一个“志摩奖金”,来继续你鼓励人家努力诗文的素志,勉励象征你那种对于文艺创造拥护的热心,使不及认得你的青年人永远对你保存着亲热。如果这事你不觉得太寒伧不够热气,我希望你原谅你这些朋友们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着给我们勇气来做这一些蠢诚的事吧。

林徽因献给徐志摩的不仅仅是一篇悼文,她献给他的是一粒种子在石缝里砰然绽苞的声音,是灵魂被锯着的诗人的歌哭。

她呼唤公正,呼唤良知,尽管这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餐桌上的最后一道菜肴。

诗人的心永远是一只方舟。他头顶即使戴着花冠,也是用荆棘编织的。在他的全部生命中,他需要清算的不是别人的恶行,而是他自己的灵魂。

从这天起,林徽因觉得她的生命里多了一份承诺,这承诺会烛照她的每一分钟。

这是精神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