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北总布胡同3号
咚咚咚,一双陌生的手,叩打着北总布胡同3号四合院的门扉。
院子的女主人林徽因,最先听到了那健壮的骨节在门板上敲击出的怯生和窘促。
20世纪30年代中期,林徽因在北总布胡同3号家中
四合院的入口处有一个小院子,是仆人的住房。里院和外院隔着垂花门,院里长着海棠、丁香和马缨花树。里边的院子一正两厢,北边正房是林徽因和梁思成的起居室,宽阔的门窗,镶嵌着林徽因精心设计的木格窗棂,上面糊了白色的窗纸,她把窗户的下层换成了玻璃,不仅可以透进阳光,还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树木花草。屋顶由鱼鳞状的灰瓦铺成。室内最招眼的是书架上那些中英文书籍和父亲梁启超为他们手书的条幅:“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白鸥汲浩**,万里谁能训。”
她打开门,两张年轻的脸庞出现在面前。一个是沈从文,他是常客,已是蜚声全国文坛的青年作家;另一个却是陌生的,他大约20出头年纪,微微泛红的脸上还带着点稚气,他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大褂,一双刚刚打了油的旧皮鞋。沈从文介绍说:“这是萧乾,燕京大学新闻系三年级学生。”
“啊!你就是萧乾,《蚕》的作者,快进屋吧。”
萧乾用目光打量了一下这个院子。这是个不大的四合院,收拾得干净利落,院里有一棵丁香树,叶子还没有完全落尽,仿佛还留有残香,缕缕挂在枝头。
进了屋子,林徽因向萧乾介绍了刚从正定考察提前赶回的梁思成和来串门的北大教授金岳霖。
林徽因热情地给他们倒上茶。
来之前,萧乾看了林徽因给沈从文的邀请信,字里行间透着活泼和热情:
沈二哥:
初二回来便乱成一堆,莫名其所以然。文章写不好,发脾气时还要沤出韵文!十一月的日子我最消化不了,听听风,知道枫叶又凋零得不堪,只想哭。昨天哭出的几行,勉强叫它作诗,日后呈正。
萧乾先生文章甚有味儿,我喜欢。能见到当感到畅快。你说是否礼拜五,如果是,下午五时在家里候教,如嫌晚,星期六早上,也一样可以的。
关于云冈现状,是我正在写的一短篇,那一天,再赶个落花流水时当送上。
思成尚在平汉线边沿吃尘沙,星期六晚上可以到家。
此问俪安,二嫂统此。
徽音拜上
在这封信之外沈从文还告诉萧乾,今年11月18日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的诗《秋天,这秋天》,是林徽因为徐志摩逝世两周年写的。这是一首长诗,林徽因散点式地回忆着与徐志摩的过往:
这里那里,在这秋天,
斑彩错置到各处。
山野,和枝叶中间,
像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的珠翠,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一切都两样了,他闪一闪说,
只要一夜的风,一夜的幻变。
冷雾迷住我的两眼,
在这样的深秋里,
你又同谁争?现实的背面
不是现实,荒诞的,
果属不可信的虚妄?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听过的鸟啼;
同看过的花好,信仰
该在过往的中间安睡。
听风扯紧了弦索自歌挽:
这秋,这夜,这惨的变换!
萧乾还听沈从文说,林徽因的肺病已相当严重,以为她会穿了睡衣半躺在**接待客人,没想到林徽因却穿了一套骑马装,显得轻盈潇洒。她的脸上稍有一点病后的倦意,但青春的美丽是遮掩不住的。她的眼睛很美,眉毛也楚楚动人。萧乾感到,他要见的那位绝顶聪明的小姐,竟如一首纯净的诗。
萧乾不止一次读过她发表在《新月》和《大公报》上的作品,沈从文也很推崇她。萧乾的第一篇小说《蚕》在《大公报》上发表后,沈从文告诉他,有一位“绝顶聪明的小姐”看上了他的那篇作品,请萧乾到她家去吃茶。
沈从文还告诉他,林徽因家的“太太客厅”在北平文化圈子里颇有名气,去的大都是文坛巨子、社会名流。刚来时,萧乾还有几分忐忑,但林徽因的热情让他忘掉了来时的那种拘谨。
“喝茶,不要客气,越随便越好。”林徽因说,“你的《蚕》我读了几遍,刚写小说就有这样的成绩,真不简单!你喜不喜欢唯美主义的作品,你小说中的语言和色彩,很有唯美主义味道。”
林徽因在屋子里走动,她的脸庞因兴奋而潮红着。
“我喜欢这样的描写:‘当蚕幼小的时候,实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腼腆羞涩处,到了中年,它就像个当家人了,外貌规矩,食物却不必同家中人客气。及至壮年,粗大的头,粗大的身子,和运行在粗壮的身子里的粗大青筋都时刻准备反抗的。握到手里,硬朗不服气得像尾龙门的鲤鱼。’”林徽因接着说,“你对暮年的蚕描写得更出色:‘身子软得像一泡水,黄面透明得像《吊金龟》里喊吾儿的老旦。那么老态龙钟,那么可怜,那么可爱!’”
萧乾吃惊了。林小姐居然能把他的小说大段大段地背诵出来。
林徽因说:“我在香山时,写过一篇小说《窘》,现在看起来,没有你这篇有色彩。读你的小说让我想到,艺术不仅要从生活得到灵性,得到思想和感情的深度,得到灵魂的**或平静,而且能在艺术的线条和色彩上形成它自身。艺术本身的完美在它的内部,而不在外部,它是一层纱幕,而不是一面镜子,它有任何森林都不知道的鲜花,有任何天空都不拥有的飞鸟,当然也会有任何桑树上没有的蚕。”
萧乾入神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金岳霖是林徽因家的常客,住在她家的后边,他高大瘦削,爱打网球,矜持又能说会道,历任清华哲学系教授,熟悉的人都叫他“老金”。他是湖南人,早年在北京学习时获赴美奖学金,到宾夕法尼亚华尔顿学院经济和商业的预备班学习,因他敏于抽象思维,后来转向哲学,毕业后又到英、法等国留学,他差不多在国外待了10年。传说他与西方姑娘有几桩恋爱的故事,有一个还跟他到过北京,但他终身未娶。
梁思成和金岳霖坐在沙发上吧嗒着烟斗,沈从文托着下巴,不住地点头赞赏。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林徽因突然打住。
“你一讲起来,谁还能插得上嘴。”梁思成打趣道。
“我们家是妇唱夫随嘛,插不上嘴,就请你为客人倒茶吧!”林徽因说。
大家都笑起来。
林徽因又转向萧乾:“我觉得你那篇小说,最成功的是调动了艺术感觉‘那长长的身子就愈变愈透明,透明得像一个钢琴家的手指。一股青筋,絮云似的在脊背上游来游去。我疑惑那就是我所不懂的潜伏在诗魂中的灵感。’这段文字真是精彩极了。感觉是什么?感觉就是艺术家的触角。一个作家,在生活面前要有昆虫那样一百对复眼,因为你需要发现的是存在于人的精神深处的那个不朽的本能,发现人生存于其中的多种形式、声韵和颜色。在感觉过程中,甚至色彩感比正误感更重要。”
太精彩了,萧乾差点喊出来。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就这样会心地交谈着。更多的时候,是林徽因在眉飞色舞地讲,大家在恭恭敬敬地听。
正是有这封信的相邀,萧乾怯生生地拜会了这位年长他6岁的“神仙姐姐”。
1925年年末,金岳霖与美国小姐丽莲·泰乐从欧洲一起来北京同居“试婚”。泰乐小姐高高的个子,留着一个男生短发头,说话高门大嗓,既没有女性的文雅,又长得不怎么好看。她在北京的职业是给小学生辅导学习英语,与金岳霖同居了一段时间后分手,独自回美国去了。
金岳霖也是官宦之家出身,其父金聘之原籍浙江诸暨,清末到湖南洋务派首领张之洞手下做官,曾任湖南省铁路公司和黑龙江穆河金矿总办任职。金岳霖的母亲是湖南人,1895年7月21日生于湖南长沙。上有6个哥哥和2个姐姐,金岳霖他早年就读于长沙明德小学和雅礼中学,1911年考入清华学堂高等科。1914年赴美留学,先后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赴欧洲,在英国伦敦大学、剑桥大学听课,后漫游德、法、意等国。金岳霖在美国留学时就与徐志摩相识,他认识林徽因时已三十六七岁,也是经徐志摩介绍认识。后来,他也搬到北总布胡同2号居住。
周末是沙龙活动的时候,许多朋友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相聚。他们吃茶品茗,交流信息,畅谈文艺,成为故都处独特的文化风景。来者多是清华、北大、燕京等大学的教授,他们有着欧美留学背景。徐志摩、金岳霖、陈岱孙、张奚若、钱端升、邓以蜇、陶孟和、周培源、吴有训、李济、叶企孙等都是这里的常客,而沈从文却是这群人中的例外。
据金岳霖说,30年代,我们一些朋友每星期六有个聚会,称为“星(期)六碰头会”,陈岱孙先生也是“星(期)六碰头会”成员之一。
“太太客厅”和“星(期)六碰头会”实际上是一回事。林徽因和梁思成住北总布胡同3号,金岳霖住后面一个小院,门向西开,还有一个门南开,通林、梁的3号院落。碰头会时,张奚若、陶孟和讲些政治情况,如南京方面人事安排。金岳霖是搞哲学的,却从来不谈哲学。他们谈得最多的是建筑和字画,特别是山水画。有时邓以蜇带来一两幅画供大家欣赏。那时有人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我们的太太客厅》,中文里没有相应的字,洪深先生虽然多才多艺,也没有好办法,用“少奶奶”这个名称来应付应付。这篇文章好像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的少奶奶们有一种“不知亡国恨”的主意。金岳霖认为,批判“客厅”的对象很明显是指他。不过批判者没有掌握具体情况,以为星期六活动一定是以女性为表面中心——客厅主人一定是少奶奶,哪里知道客厅主人是一个单身男子汉呢?
金岳霖说,碰头会的人有时在前院,有时在后院。吃饭时在金岳霖的后院,又称“湖南饭店”。有时是中餐,有时是地道的西餐。每次,咖啡和咖啡冰激凌都是不可少的。
陈岱孙在回忆“星(期)六碰头会”时说:“战前在北总布胡同,经常是星期六下午约请朋友来金家叙茶,久而久之成为习惯,他在星日下午都备些茶点在家恭候客人光临,而他的朋友常常是不速之客。其中有的是常客,有的是稀客、生客。常客中以学界中的人为最多,也不排除学生们。记得一两次我就遇见燕大的女学生,其中有一位常来华访问的华裔作家韩素音女士。学界中也有外籍学人。一次遇到20世纪30年代美国哈佛大学校长坎南博士,他是由他女儿慰梅和女婿费正清介绍来的。有一次我在他的茶会遇见几位当时戏剧界正在绽蕾的青年演员,另一次又遇见几个玩蟋衅的老头,人物的广泛性是茶会的特点。”
萧乾之外,林徽因还特别欣赏年轻诗人卞之琳和青年评论家李健吾。
林徽因看了与她一同发表在《诗刊》第二期上卞之琳那首《断章》后,很推崇他诗的哲思和感觉的与众不同,是月便邀他到北总布胡同家中晤面,在客厅聚会上,许多人谈他那首《断章》的诗: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有人说,这首诗寓有无限悲哀,着重点是在“装饰”两个字上。也有人说,这是一首爱情诗,那“桥”是“握手之桥”,横跨的桥,是情感的结合。还有人说,那是《逍遥游》的昭示,诗人如“蜗牛的银迹”,成功走过“二百海里一夜”,去完成历史的演进,在时空的交错点上,联结起过去与未来,宣示着一个生命的存在。
听着这些评说,卞之琳红着脸一言不发。
性格爽直的林徽因坐不住了。她说,你总不能功夫全用在笔上,不爱说话的毛病得改改。
卞之琳只是笑笑,算是对林徽因的话做了回答。
林徽因说:“这首诗是一刹那的直觉感悟。依我看,最精妙的莫过于‘装饰’二字。”卞之琳沉默了半晌,终于发言了:“《断章》里那一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的意思着重在‘相对’的关联上。”
林徽因说:“我说的‘装饰’不妨害这首诗的自白,作者自白也不妨害我的解读。与其看作相悖与冲突,不如作‘想成’的辩证之美。”
这首《断章》从此成为卞之琳诗作的经典。之后许多诗的选本大都在选择之内。诗尽管写得很美,意境悠远,给人以无限遐想,他却写在与北大红楼“南面与之遥遥相对的”汉园公寓那座灰色西式学生宿舍小楼里。那时北河沿的水恶臭无比,垃圾高堆如山,与诗的美妙意境并不能相映成趣。
卞之琳对林徽因的话又敬重又佩服,他们初次见面,便拉近了距离。尽管林徽因比他只大6岁,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一直尊其为敬佩的“长者”。
1934年1月,郑振铎、章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创刊号问世,在刊登的作品中,李健吾的论文《包法利夫人》最为抢眼,引起北京文化沙龙里林徽因的注意,她当即给作者李健吾写了一封长信(因战乱不存),邀其到她的客厅会面。这便是林徽因与李健吾交往的开始。
李健吾是山西运城西曲马村人,1906年8月17日出生。父亲李岐山是清末秀才,山西大学毕业,1907年加入同盟会,武昌起义爆发后曾率部东征,失败后返回运城。1915年12月在陕西起兵讨袁,失败后逃往北京。1920年中秋节前后,陈树藩假借与于右任静国军议和,在西安城外设伏杀害。后靠冯玉祥等人捐款存北京某钱庄,靠利息维持一家人生活。
李健吾从厂甸师大附中毕业后,1925年夏考入清华学校大学部文学系,后转外文系,1931年8月入巴黎语言专科学校,第二年又到巴黎大学文科旁听,由于经费限制,只取得了文凭,1933年5月与朱光潜同船归国。
在林徽因的激励下,李建吾对巴金的《爱情三部曲》、沈从文的《边城》、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萧乾的《篱下集》、蹇先艾的《城下集》、曹禺的《雷雨》等写了一批引人注目的评论文章,后结集为《咀华集》出版。
这其中他对评林徽因的短篇小说《九十九度中》一文评论尤为突出,从此更拉近了他与林徽因的距离,并建立了友情。他在评论中说:
没有再比人生单纯的,也没有再比人生复杂的,一切全看站在怎样一个犄角观察;是客观的,然而有他感性为依据;是主观的,然而他有的是理性来驾驶。而完成又待乎选择或者取舍;换而言之,技巧。一部文学作品之不同于另一部,不在故事,而在故事的运用;不在情节,而在情节的支配;不在辞藻,而在作者与作品一致……
那篇发表在《学文》杂志第一期的《九十九度中》,林徽因女士的制作。我相信读者很少阅读这篇小说,即使阅读,也很少加以注意。我亲耳听见一位国立大学文学院的教授,向我承认他完全不懂这不到一万五千字的东西。他有的是学问,他缺乏的便是多用一点点想象。真正的创作,往往不是腐旧的公式可以限制得下。……一种富有个性的观察,是全部身体灵魂的活动,不容一丝躲懒。从观察到选择,从选择到写作,这一长串的精神作用,完成一部想象的作品的产生,中间的经过是必然的,绝不是偶然的;唯其如此,一以贯之,我们绝难用形式内容解释一件作品,除非作品本身窳陋,呈有裂痕,可以和件制服一样,一字一字地皍扯下来。
我绕了许多弯子,只为证明《九十九度中》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最富现代性;唯其这里包含着一种独特的看法,把人生看作一根合抱不来的木料,《九十九度中》,正是一个人生的横切面。在这样溽暑的一个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色色披露在我们的眼前,没有组织,却有组织;没有条理,却有条理:没有故事,却有故事,而且那样多的故事;没有技巧,却处处透露匠心。这是个人云亦云的通常人生,一本原来的面目,在它全幅的活动之中,呈出一个复杂的有机体。用她狡猾而犀利的笔锋,作者引着我们,跟随饭庄的挑担,走进一个平凡然而熙熙攘攘的世界:有失恋的,有作爱的,有庆寿的,有成亲的,有享福的,有热死的,有索债的,有无聊的……全那样亲切,却又那样平静……一个女性的细密而蕴藉的情感,一切在这里轻轻地弹起共鸣,却又和粼粼水纹一样轻轻地滑开。
李健吾慧眼独具,给林徽因这篇小说很高的评价。小说通篇洋溢着一个“热”字,沸沸扬扬的闹热,确已达到华氏九十九度,但其背后,每一笔都透着逼人的寒气,呈现着一幅幅发人深省的人生冷风景,如一支“冷热金针”,准确无误地刺到了社会的痛点。那滚滚的油锅底下,原来是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
李健吾这个时期学的评论文章,皆属他的笔名“刘西渭”。这个笔名沿用了许多年,因而那个时期的人大多知道刘西渭是个文艺评论家,却把他的真实名字忘在背后。
金岳霖1932年6月借梁思成去河北宝坻西大寺考察,乘隙向身怀六甲的林徽因表达移情别恋的心绪,给梁思成的家庭投下一枚情感危机的震撼弹。
处于两难的林徽因,一时难于抉择。等梁思成考察回来,她将此事如实告诉了梁思成。听到此事,梁思成半天说不出话,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紧紧地抓住了他,他感到血液凝固了,连呼吸都困难。
林徽因见到梁思成时哭丧着脸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和梁思成谈话时,一点儿都不像妻子和丈夫,却像小妹妹在请哥哥拿主意。但是梁思成也感谢林徽因对自己的信任和坦白。她没有把他当一个傻丈夫。怎么办?
梁思成想了一夜,他问自己,林徽因到底和自己生活幸福,还是和老金在一起幸福?梁思成把自己、老金、林徽因三个人放在天平上衡量。他觉得尽管自己在文学艺术各方面都有一定的修养,但他缺少老金那哲学家的头脑,他认为自己不如老金。
于是,第二天他把想了一夜的结论告诉了林徽因。梁思成说,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了老金,我祝愿你们永远幸福。他们二人都哭了。
过了几天,林徽因告诉梁思成说,她把他的话告诉了老金。老金的回答是:“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当退出。”
那次谈话之后,梁、林再没有谈过这件事,因为梁思成相信老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林徽因也是个诚实的人。后来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他们三个人始终是好朋友。
梁思成对这场危机的处理是宽容和智慧的,也恰到好处地跳过无奈孤客的叨扰。
慈慧殿3号。
这是朱光潜和梁宗岱在景山后面的寓所,也是与“太太客厅”同样有影响的文化沙龙。这个沙龙每月集会一次,朗诵中外诗歌和散文,因此又称“读诗会”。林徽因也是这里的主要参加者。
这个沙龙的成员有冰心、凌叔华、朱自清、梁宗岱、冯至、郑振铎、孙大雨、周作人、沈从文、卞之琳、何其芳、萧乾,以及旅居中国的英国诗人尤连·伯罗、阿立通等人。这个沙龙,实际上是20世纪20年代闻一多西单辟才胡同沙龙的继续。
沙龙主持人朱光潜,笔名孟实,是香港大学文科毕业生,20世纪20年代中期先后留学英、法两国,并只身游历过德国和意大利,1933年7月归国后,应胡适之聘,出任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朱讲西方名著选读和文学批评史,同时,还在北大中文系、清华大学、辅仁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和中央艺术研究院等处主讲文艺心理学和诗论。
“读诗会”对沙龙成员的吸引,在于它形式的活泼,大家可以随心所欲地争论问题。这不,林徽因和梁宗岱又争论起来了。起因是为了梁宗岱刚刚朗诵过的一首由他翻译的瓦雷里的诗《水仙辞》。
林徽因语言的锋芒总是那么尖锐,一点也不顾及梁大诗人的面子:“宗岱,你别得意,你的老瓦这首诗我真不想恭维。‘哥啊,惨淡的白莲,我愁思着美艳,/把我**裸地浸在你溶溶的清泉。/而向着你,女神,女神,水的女神啊,/我来这百静中呈献我无端的泪点。’这首诗的起句不错,但以后意象就全部散乱了,好像一串珠子给粗暴地扯断了线。我想起法国作家戈蒂耶的《莫班小姐》序言里的一段话——谁见过在哪桌宴席上会把一头母猪同十二头小猪崽子统统放在一盘菜里呢?有谁吃过海鳝、七鳃鳗炒人肉杂烩?你们真的相信布里亚-萨瓦兰使阿波西斯的技术变得更完美了吗?胖子维特尤斯是在什维食品店里用野鸡、凤凰的脑、红鹳的舌头和鸟的肝填满他那著名的‘米纳夫盾’的吗?”
粱宗岱从沙发上站起来,他额角的青筋鼓胀着。才高气盛的梁宗岱,现在担任着北京大学法文系主任兼教授,在留学法国期间,诗人瓦雷里是他的老师,梁宗岱曾在课堂上亲耳聆听过瓦雷里讲授《水仙辞》,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首诗。梁宗岱高声说:“我觉得林小姐对这首诗是一种误读,作为后期象征主义的主要代表,瓦雷里的诗,是人类情绪的一种方程式,这首《水仙辞》是浑然一体的通体象征,它离生命的本质最近,我想你没有读懂这样的句子:‘这就是我水中的月与露的身,/顺从着我两重心愿的娟娟情形!/我摇曳的银臂的姿势是何等澄清!/黄金里我迟缓的手已倦了邀请!’瓦雷里的作品,忽视外在的实际,注重表现内心的真实,赋予抽象观念以有声有色的物质形式,我想林小姐恰恰是忽视了这点。”
“恰恰是你错了。”林徽因也提高了声音,“我们所争论的不是后期象征主义的艺术特点,而是这一首诗。一千个读者,可以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觉得,道义的一些格言,真理的一些教训都不可被介绍到诗里,因为他们可以用不同的方法,服务于作品的一般目的。但是,真正的诗人,要经常设法冲淡它们,使它们服从于诗的气氛和诗的真正要素——美。”
梁宗岱那颧骨很高的脸上泛着光泽,他的一双大手不停地搓着:“林小姐,你应该注意到,诗人在作品中所注重的,是感性与理性、变化与永恒、肉体与灵魂、生存与死亡冲突的哲理,这才是美的真谛。我认为美,不应该是唯美,一个诗人,他感受到思想,就像立刻闻到一朵玫瑰花的芬芳一样。”
林徽因也站起来说:“我想提醒梁诗人,诗歌是诉诸灵魂的,而灵魂既可以是肉体的囚徒,也可以是心灵的囚徒。一个人当然不可以有偏见,一位伟大的法国人,在一百年以前就指出过,一个人的偏爱,完全是他自己的事,而一旦有偏见,就不再是公正的了。”
大家兴致勃勃地听着他们争论。
第一次参加这个沙龙活动的萧乾对沈从文说:“他们吵得这么热闹,脸红脖子粗的,你怎么不劝劝。”
沈从文摆摆手:“在这儿吵,很正常,你不要管他,让他们尽兴地吵,越热闹越好。”
林徽因坐下去,平静地说:“每个诗人都可以从日出日落受到启发,那是心灵的一种颤动。梁诗人说过,‘诗人要到自然中去,到爱人的怀抱里去,到你自己的灵魂里去,如果你觉得有三头六臂,就一起去。’只是别去钻‘象征’的牛角尖。”
梁宗岱哈哈大笑。
大家也一起笑起来,林徽因笑得最响。
那波浪,洗亮了室内一双双星子般灼热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