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主义思想的退却

保守主义思想在美国社会发展过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其与美国的立宪与宪政历程紧密相连，程度超过其他思想。从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末期的100年间，美国创造了世界奇迹，从英国手中逐渐接过世界发展的主导权，最终成为全球政治经济发展的超级大国。研究这一时期的美国政治思潮变迁对于理解当前美国政治发展的现状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尽管美国的保守主义思想在这100年间此起彼伏，其间也达到过前所未有的左右美国政府政策和美国社会发展的程度，但是在世俗主义和工业主义观念不可抵挡地成为时代主流的大背景下，加之美国宪法中激进的平等主义思想逐渐深入人心，保守主义在整个百年历史长河中呈现的主流是衰退的。这一历史趋势对当前美国政治发展的轨迹影响巨大，而且互联网时代的行为方式使得平等主义和开放思想对保守主义构成了致命的冲击，这将对以保守主义价值观为基础的共和党形成持久的挑战。

从立国以来，在美国的历史上，保守主义思想比自由主义思想更早深入人心。虽然激进的平等自由思想早已融入美国宪法，但那并不与一贯的美国保守主义价值观相悖。美国当代的自由主义思想则主要是建立在工业文明高度发达基础上的新自由主义模式，是美国建国后，确切说是美国强盛以后逐步繁荣起来的，与古典自由主义有着相当大的距离。(1)保守主义阵营与新自由主义阵营相比，道路越走越窄，不断地向保守主义思想和价值的根源回溯。在当今美国社会，保守主义自身的话语压力非常大，反观新自由主义阵营则轻装上阵，在每个领域都引领社会意识形态的主流趋势，在种族、性别、堕胎等方面的平权问题上，保守主义可谓节节败退，最终当身份政治变成主流政治文化这一标志性的转折彻底实现之后，保守主义其实已经完全进入了守势。

同性婚姻合法地位的确认是美国保守主义思想受到沉重打击的开端。2004年，马萨诸塞州成为美国第一个确认同性婚姻合法的州，之后陆陆续续30多个州都做出了相应的承认。2015年6月26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以5∶4的表决结果裁定同性婚姻在全国范围内合法。(2)在未来很长的历史时期内，这将是一个不可逆的判决。时任总统奥巴马和民主党2016年总统竞选的有力竞争者希拉里等都表达了极度支持的态度，认为这是美国社会走向更加完美的开端。舆论认为，这是联邦最高法院对美国主流民意的正面回应。(3)根据民意调查结果显示，美国社会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对于同性恋婚姻的观念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迅速地从绝大多数人反对转变为近2/3人支持。到2012年左右，美国东北部的州基本上都已经将同性婚姻合法化了，其中的缅因州才在2009年11月的全民公投中否决了同性婚姻法案，但仅仅过了一年多，在2011年3月的民意测验中，该州已经有47%的选民表示支持同性婚姻，到2012年3月，民调显示已有54%的人支持，于是在2012年11月，该州同样通过全民公投的形式以53%∶47%的结果批准同性婚姻，以此足见美国社会民意对此事态度的剧烈转变。

对此，秉持保守主义理念的共和党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手段。在21世纪的前20年里，共和党内部保守主义不同派别发生了分裂。以2008年竞选失利的副总统候选人萨拉·佩林（Sarah Palin）为主的茶党派别、以特朗普为首的极右翼保守派别，还有众议院内成员人数不多的自由党团派别等，根本无法得到知识界和媒体的支持以获得价值观念的框架性阐释。互联网时代，人们的价值观念通过知识界和社交媒体渠道不断得到传播和扩散，但同时也反过来受到传播媒体的深刻影响，否则真的无法解释为何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缅因州全体选民对同性婚姻的态度会有如此剧烈的转变。共和党无法获得互联网阵地，同时更缺乏话语体系，像一群公牛一样乱闯乱入，结果被自由主义激进派牵着意识形态的鼻子转，在社会价值观念领域的重大问题上形成了无可挽回的颓势。虽然2016年极右翼阵营的特朗普入主白宫，并且共和党一度同时控制了参议院和众议院，然而一团散沙的保守主义阵营在四年里除了出台税收改革法案以及提名三位保守派大法官外，竟一事无成。

在过去的四年里，共和党先后失去了众议院、参议院，最后极具羞辱性地失去了白宫，短短两年时间，民主党实现翻转，从而同时掌控立法、行政大权。拜登在上任首日发布了17项行政令，其中就有一项引人注目的“基于性别认同和性取向的反歧视令”，可见民主党阵营虽然经历了四年的在野党地位，但是施政理念是何其连贯和团结。(4)拜登的行政令又一次为民主党在婚姻、家庭、性别等社会问题上的自由主义思想扩张领地吹响了号角。民主党引导的性别平权行动显然已经超出了保守主义派别能够接受的程度，按照行政令的要求，最大的问题在于跨性别者的社会参与。跨性别者的性别认同与传统的生理二元性别认同是有着本质区别的，而如果可以自由选择性别的话，女性的生理性别弱势将会更加明显，保守主义者认为好不容易长期以来争取到的女性平等机会又会因为跨性别者的参与而减弱。

而拜登就职前两周，佩洛西领导的众议院已经提前为此类议题暖场，众议院官方文件对于性别称谓的使用指引将“父亲”“母亲”“儿子”“女儿”等带有明显性别色彩的称呼删除，取而代之的是“父母”（parent）、“孩子”（child）、“兄弟姐妹”（sibling）等模糊的词汇。拜登正式上台后即任命了宾夕法尼亚州卫生局局长莱文（Rachel Levine）为联邦卫生部助理部长，而这位莱文是一位跨性别人士，她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位跨性别的联邦官员。(5)而同样作为总统，特朗普在这个问题上代表着保守主义立场，采取了完全相反的政策，在任内禁止跨性别者进入军队服役。然而，保守主义者根本无法阻挡自由主义者在性别问题上的披荆斩棘。2021年2月25日，民主党掌控的众议院以224票赞成、206票反对的表决通过了《平等法案》（Equality Act），(6)扩大了1964年制定的《民权法案》，要求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内禁止基于性取向和性别认同的歧视。拜登在竞选总统时承诺执政首100日内签署该法案，如今民主党非常积极配合，使得法案到了参议院进行最终表决。近些年来，美国社会中认同自己是同性恋甚至对自己性别模糊的人群越来越多，面对这样的社会发展现实，联邦最高法院在2020年曾作出判决，认定基于员工的性别问题而解雇同性恋或者跨性别员工的行为违反民权法律，但是只占50个席位的民主党将很难通过该法案，该法案也必将在全国范围引起支持的自由派和反对的保守派之间的重大社会争论。

随着美国人口结构的调整，代表保守主义价值观的共和党没能争取到越来越多的拉丁裔和非洲裔选民，没能巩固和扩大保守主义阵地，反而让自由派掌握了越来越多的少数族裔选票，这对保守主义思想的退却将是非常沉重的打击。虽然保守主义思潮在美国基层社会的根基尚在，(7)代表另类右翼保守主义的特朗普连任竞选还能获得7400万选票，但是保守派内部的张力过大，以至于队伍涣散，缺乏凝聚力。以布什为代表的新保守主义派在当政期间为共和党增添了太多的负面遗产，无节制地扩大政府规模和职权，前所未有地干涉他国内政和发动对外战争，无法解决移民政策问题等都使共和党变得声名狼藉，为民主党总统奥巴马上台铺平了道路。2021年4月16日，由佐治亚州联邦众议员格林（Marjorie Green）提议在国会成立“美国优先”核心小组，继续推动前总统特朗普主张的各项政策事项。(8)这一小组的成立不但受到民主党议员的批评，甚至都没有得到共和党众议院领袖麦卡锡的支持，而反被麦卡锡指为本土主义行动，可见保守主义阵营现在已经越来越缺乏凝聚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