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崇德带着两个儿子紧锣密鼓筹建慈济堂和百草厅的日子里,欢颜和妹妹欢蓉无忧无虑地跟着母亲做着各种家务。

转眼进入了腊月,天气格外寒冷,西北风整天呜呜地刮个不停,刮到脸上像刀子割一样疼。一场雪过后,家家的房檐上都垂下了一尺多长的冰凌。

在这样的天气里,没什么要紧事男人们都不出门,窝在家里的热炕上抹花花、谝闲传、睡大觉。尚文却更忙了。他每日都要看上十几个病人,还要被人接出去好几回,不是这家的人高烧不退、咳嗽不止,就是那家的人喘不过气来。尚文常常正吃着饭,就被来人叫走了。

有一回,尚文从外面出诊回来,鼻子被冻得像颗大樱桃。一进门,他就放下药箱,不停地跺脚、搓手,说话时空气在他的上下牙齿间发出嘶嘶的声音,他说:“啊呀……嘶……嘶……这天冻的……嘶……嘶……都快把人……嘶……嘶……冻成房檐上挂的冰凌了——”

已经过了饭点,全家人都已吃完饭,父亲和尚礼在百草厅整理刚进回来的药材,欢颜和欢蓉坐在炕上搓捻子、母亲坐在炕上纺线。见大哥回来,欢颜立马放下手中搓捻子用的筷子,收拾起面前弹好的棉花和搓捻子用的砖,下到脚地给大哥拾掇饭。

尚文给人看病遇到饭点,如是家境好的人家,人家留他吃饭,推辞不过他也就留下来吃了;如是遇到家境不好的人家,尚文都会婉言谢绝,回家吃。今天去的这家,家境不好,欢颜就给大哥留了饭菜在锅里。

欢颜从锅里把给大哥留的饭一一端到炕上的小方桌上,正在纺线的母亲扭过头问欢颜:“看看饭还热不热……这都啥时辰了!”说完,她把刚抽出来的一条线抬胳膊绕到锭子上。

“热着哩,我给灶膛煨了火。”欢颜说。

欢颜心细,怕大哥尚文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做完饭就铲了锨煤捂在锅底的炭火上,再把周围的炭灰往中间围了围,最后还用碳锨在上面拍了拍。这样,既让锅里笼屉上的饭菜保持了温度,还不至于干了锅。

尚文端起面前热气腾腾的糊汤,美美地顺着碗边转着吸了一口,然后舔了舔嘴唇,说:“啊呀,这下全身都暖和了。”他放下糊汤碗,拿起一个冒着热气的蒸馍,掰开来,加进去厚厚一层油泼辣子,然后一大口咬下去,一个蒸馍顿时就少了一小半。他边嚼边说:“妈,你说,谁要是娶了咱颜儿做媳妇,是不是做梦都得笑醒了。”

欢颜立即接话道:“我才不嫁人哩,我要给你做一辈子饭。”

“不害臊!”欢蓉一翻眼,说。

“胡说啥哩!你哥马上就要色媳妇了——”炕上的母亲边纺线边插话道。

“我是我哥的亲妹子,妹子给哥做饭咋就是胡说哩!”欢颜理直气壮地说。

姬孙氏停下手中的纺车,转过她那富态的身子严肃地警告欢颜道:“过几年你也要发落(22)出去,这样的疯话以后可不许再说了……”

就在这时,门房杨老汉领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掀开棉门帘进来。他们进来的那一瞬,一股冷风打着旋儿也破门而入,使整个窑里的气温瞬间降了几分。

最近几个月来,家里不分昼夜地来人,不是直接来看病就是请尚文出诊,有时还会几个人扎堆来,姬崇德看尚文忙不过来,便将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哥——杨老汉——从外地请来住在梢门旁的那间纳门厦子里帮着看门、安排病人看病。

被杨老汉领进屋的男人见尚文正在炕上吃饭,就不好意思地说:“才吃啊!”他弓着腰,两只手袖在袖筒里,清鼻涕吸溜吸溜,一不小心就会掉到地上。

尚文当即放下筷子问:“得是家里谁病了?”

那人说:“是我妈……今早起来一直吐,都把苦胆吐出来了,刚才……刚才——”

“刚才咋咧?”尚文问。

“刚才突然人事不省了……还不停地伸胳膊蹬腿哩……”

尚文没等他说完,就下到炕下蹬上棉鞋拿着药箱和棉帽往外走。

母亲心疼儿子,劝道:“这才刚把碗端上就又走呀?”

尚文一边打开门掀起棉门帘往外走,一边说:“命不等人呀,妈……等会儿回来再吃!”

尚文赶到那家,见那男人的母亲还在抽,就赶紧给她扎针……

老人的胳膊腿慢慢不蹬了,人也渐渐醒了过来,尚文这才坐下来给她号脉、开药方子……没过几天,老人就能下地做饭了。

经尚文看好的病人越来越多,一传十,十传百,尚文的名气越来越大,每天天不亮找尚文看病的人就在姬家的大门口排起了队。有的人因为病太重来不了,家人就前来排队接尚文去家里看。姬崇德在梢门内的巷道两边摆了两溜儿板凳,让门房杨老汉安排前来看病的人按照先后顺序坐在上面等。

尚文每天起床后,都要走到巷道里看有没有急病、重病的人,有了,他就先给看,不管对方来得早晚,没有,他就按排队的顺序看。遇到接他去家里看病的人时,排在后面的一个就会跟在尚文的后头跟到上一家,待尚文给上家看完病,再直接将尚文接到他家。因此姬家梢门口那四个有着憨态可掬狮子头、祥云花卉底座的拴马桩上总是拴着来接尚文去家里看病的马车或牛车。

五月上旬的一天,天刚亮,便有一架马车疾驶进街巷里,马蹄嘚哒、嘚哒有节奏的响声惊醒了许多人。当马车驶到姬家的梢门口时,马车夫便“吁”的一声将马车停了下来。他啪啪啪拍响了姬家梢门上的铜环。

门房杨老汉趿拉着鞋跑出来开门,得知来人是家里有人得了急症后,就一路小跑着往中院跑,可还没等他跑到中院尚文已提着药箱出来了。

尚文边走边把鞋往脚上抠。这时,欢颜却突然从西边的窑里跑了出来,她一把从大哥手里抢过药箱,要跟着大哥一起去出诊。

“都十六岁的女子了,哪能再跟着我抛头露面……好好在家待着!”尚文露着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嗔怪道,他夺过药箱转身就走。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脑后又黑又亮又粗又长的辫子便在他那高大笔挺的后背上甩出一道美丽的弧。晨曦透过屋顶,撒在院子里,也撒在尚文的身上,撒在尚文那件乳白色的夹袄上。欢颜看呆了。尚文已大踏步走出了院子,马蹄声也已渐渐远去,欢颜却还傻傻地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她的脑子里仍是大哥那踌躇满志的神采,仍是大哥那口雪白的牙齿和白色夹长衫上那又黑又亮、又粗又长的辫子。

这一幕,成了欢颜一辈子的记忆。

尚文在慈济堂坐堂时,欢颜常常会溜进去站在角落里看他给人看病。因为年纪已经不小了,父母不允许欢颜再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为此,欢颜做了一套男装穿戴在身上。她成功骗过了前来看病的许多人,甚至刚穿上时还骗过了父亲。

那天,父亲外出回来从慈济堂门口经过,看见里面多了个帮忙的少年,心里就想:这尚文啥时候招了个徒弟,也不给我这个当大的言语一声——真是翅膀硬了!这么大的事,自己就拿主意办了!

姬崇德当下就沉下了脸,回到堂屋吃起了闷烟。直到晚上喝汤时,姬崇德还吊着脸等尚文给他主动解说学徒的事,可一顿饭都快吃完了还不见尚文吭声。姬崇德再也憋不住了,就黑着脸问尚文:“你雇了个学徒?”

“没有啊!”尚文一脸懵懂地看着父亲说。

姬崇德一听这话,更来了气,他啪地放下筷子,厉声说:“还真长本事了,咹?已经给你大不说真话了!”

“雇学徒这么大的事,我咋能不跟你老商量!”尚文又委屈、又着急地说。

正在灶间忙活的欢颜突然反应过来,叫道:“啊呀,大,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学徒了?”

“放屁——我能不认识你?!”姬崇德越发生气了,心想,就连自己的宝贝女子也替尚文打圆场,搭伙儿欺瞒自己。

“啊呀,我忘了——”尚文一拍脑门说,“大,你肯定是把颜儿当学徒了……颜儿怕你不让她进诊室见人,就在你出远门这些天,给自己做了身男娃衣服穿上在诊室帮忙……”

听到这话,姬崇德看了看欢颜,又看了看尚文,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而其他人顿时都笑得吃不成饭。

后来,欢颜给她的后人们回忆起那段经历时,她的后人们问她,一个女娃,咋就那么喜欢给人看病?她说,当年自己整天待在大哥的慈济堂里,起初只是为了跟大哥待在一起,她喜欢大哥,尤其喜欢给人看病时的大哥,她觉得那时的大哥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让她很是着迷,可后来,随着她经见大哥给人看病的事越来越多,她发现给人看病原来这么美好,三几下功夫,就能让那么难受的人好起来,甚至能救人一命,她也就越来越喜欢看病这件事了。

欢颜女扮男装混在慈济堂里,一会儿看看大哥,一会儿看看病人。大哥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她都不放过,看得十分入迷。

大哥撩起长衫坐到椅子上,抓过病人伸过来的手号脉。他紧闭双眼,凝神聚气,三根手指头按在病人的手腕上,一会儿这个使劲,一会儿那个用力,就像跳舞一样。那张轮廓清晰的脸时而像在凝神琢磨,时而又像是一切都了然于胸。病人的家人围站在病人身后大气不敢喘一声,眼睛紧紧地盯在大哥的脸上,提着的心随着大哥脸上的表情上下翻腾。大哥睁开眼睛询问病人吃得咋样、睡得如何、大小便可好时,病人的家人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开始回答大哥的问话。号完脉,大哥查看病人的舌苔,掰开病人的眼睛看,最后,才拿过纸墨,开方子。大哥一边将墨迹未干的方子交到病人手里,一边交代着如何煎药如何吃东西……如此这般。病人和他家人的头像鸡啄米一样不住地点。他们恭恭敬敬奉上银两,没有银两的就很不好意思地把带来的吃食放到桌上。这时的大哥,脸上总是堆着笑,嘴里说着“好,好,好”,然后就帮着病人的家人将病人扶到院子里的木轮车上,送出梢门,看着他们走出去很远了才折身回来。

每次送完病人,欢颜都急不可耐地询问大哥,刚才是如何诊的病,如何用的药。对于这个充满好奇的妹子,尚文表现得很有耐心,他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她。

七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尚文在一阵阵蝉鸣声中午休起来。农忙一过,人们才似乎有了时间生病、看病。整个上午,尚文都在慈济堂里忙乎,连口水都没顾上喝,直到正午,才把病人看完。他草草吃了碗捞面,就一头倒在厦子里自己的炕上睡着了,不知不觉间,竟睡去了两个时辰。

尚文用在凉水里浸过的手巾擦了把脸,顿时感觉神清气爽,全身的疲乏一消而散。他站在院子的阴凉处伸了伸懒腰,然后就往梢门内的巷道里走,想看看是不是又有病人来了。

门房杨老汉听见尚文的脚步声,忙从他的纳门厦子里出来,迎上去说:“看你睡得沉,就没叫你……又有几个病人在巷道里候着了。”

尚文出现在巷道入口处时,几个或坐在条凳上或蹲在地上的人顿时都起身向尚文跟前凑过来。在这几个人中,有一个五十出头的陌生男人,他走得很缓很迟疑,一双眼睛一直疑惑地盯着尚文看,好像他来并不是为了看病,而是为了寻人。这就让尚文不得不留意起他来。

像往常一样,尚文看了看,发现没有重病的人,便让大家按先来后到的顺序依序进去看病,其他人继续坐在巷道里的条凳上等候。

那个五十出头的男人来得最早,便跟着尚文进了慈济堂。尚文给他让座倒茶后,就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问:“哪里不禅活了?”

这人从沟南来,得的是胸背疼,已经十多年了,每天晚上都会不停地打嗝反酸反食,感觉肚子又胀又疼,不能吃东西,有时感觉冷,有时又觉得热。这一两年每天晚上和早晨都还会跑肚拉稀……他前前后后找了全县很多名医看,就是不见好。这日他慕名来找尚文,却发现尚文竟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心里不免打起退堂鼓来。无奈他排在第一个,还没等他想清楚要不要进去让尚文看时就被尚文请了进来,他只好硬着头皮,看尚文能有啥招数。

“我从沟南来。”那人答非所问地说。尚文一听是从沟南来的,便又仔细将对方打量了一番。看他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就知道病得时日已经不短而且一定没少找人看。

尚文一边给那人号脉一边详细询问他的病症和看病经历。那人详细说了病症,对看病的经过却说得含含糊糊,总是说半句留半句。尚文心里觉得好笑,便不再多问。他给那人号了脉,看了舌苔,又摸了摸肚子,然后坐下来,端起茶杯慢慢品茶。他不说话,也不给那人开药方,弄得那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一脸狐疑地看着尚文。

这时,欢颜揭帘进来,见大哥和来人都不说话,觉得奇怪,就假装在里面的柜子里找东西,两只耳朵竖着努力听这边的动静。

尚文慢条斯理地品完茶,放下茶杯,然后才转过脸如此这般地给那人分析起他的病症来,他说:“我觉得……啊……你的病是寒积造成的,寒积不通,不通则痛,遇寒热都痛。因此,需要用温性泻下的方子先稍稍下之,通过泻下**涤寒痰实疾,然后,再用一段健脾养胃的方子调理——”

尚文停下来,看了看那人的反应。

“那该用啥方子?”那人问。

“这温性泻下的方子自当首选巴豆剂,”尚文说,“……嗯……这巴豆用药很是讲究,它不能单用,要与其他药配在一起才行,而且不能是汤剂,只能是丸药,用量也要小……嗯……巴豆的加工也要讲究些,得先把巴豆杵烂,大概要杵三千下左右吧,然后用草纸沾吸去油脂,再与别的药混在一起,混匀……嗯……服了巴豆剂寒积就通了,但还会有呕酸反食症候,这不用担心,咱再用理中丸加附子、吴茱萸治疗就是了……服了后面这些药后会泻下八九次,但只需喝碗凉茶就能止住……这样一来,我想你的胸背疼也就好了。”

起初尚文说这番话时,那人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可随着尚文的辨症一步步深入,那人的神情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不仅脸上有了喜色还情不自禁地点头,等尚文说完,他激动地说:“不愧你的名声啊,我愿意试试,愿意试试。”他将身子往尚文这边转了转,“不瞒你说,我看了十几年病,还头一回听人这么辨我的病症,兴许你说的有道理哩。”他接着就给尚文叙说了以前哪些郎中都给他开了哪些药方,他说这些药方都没见效,而且越治越重。

“这巴豆剂这么讲究,我到哪里弄呀?”那人问。

“你如信得过,我就叫我兄弟尚礼给你配……你不妨先在我屋住下,等药配好了再拿着药回去。”

“信得过,信得过!”那人感激地说,“如果方便,我就住在你屋治,治好了再回去。”

病人如释重负地被门房杨老汉接走安顿在门房旁边的那间纳门房里住下。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欢颜问大哥:“你平日看病可不是这样,刚才说了这么多分析病症的话,是不是怕人家不信你?”

“我妹子的确灵光!”尚文笑着说,“俗话说,‘久病成良医’,这人看了十几年的病,对自己的病比一般郎中都懂,不给他说透,他能信我?你是没看见他刚进来时那架势,一副不信任的样子……这不信任,就是再好的药也治不好他的病。一些病,三分是治病,七分是治心哩……”

那人用了尚文的方子果然如尚文所说,先有些泄,后就不吐不反酸了,再后来就能进食了,周围的人眼看着他一天天胖了起来。那人也自此逢人就学说尚文给他治病的经过,一时让尚文的名气传得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