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文在普仁堂待满三年就出徒了。按理他还应在普仁堂给师傅再白干两年,但师傅却在他出徒的第二天就让他回去了。

李东梁让人捎话把姬崇德叫到普仁堂,说:“你把尚文领回去吧……他出徒了!”

姬崇德一听这话,以为尚文又逞能惹师傅不高兴了,赶紧赔不是,说:“您千万嫑生气哈,千错万错都是我这当大的错——是我教子无方!”

“你这说的哪里话,不瞒你说,的确是我再没啥教尚文了。”李东梁说。

“瞧您说的,就是您遗下的那点,也够他娃拾一辈子的。”姬崇德说。见李东梁没岔话,姬崇德又说,“就是您觉得没啥再教了,也得让他给您出几年的力才行啊!”

李东梁摆摆手,说:“这就不用了!尚文这娃脑子灵光,我的那点本事他都学会了,再说,看病这事,也还得自个儿在干中慢慢悟,积累经验……依他现在这情况,完全可以自己坐堂开诊了!”

李东梁不让尚文在普仁堂接着干,的确还是他的那点小心眼在作怪。尚文的聪明、灵活、善良、勤快,在镇上很多人的心目中,已经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清晰地看到,只要假以时日,尚文一定会成为一个不错的郎中。如果还让他在镇上待下去,不说两年,就是一年,尚文都会在镇上积累出不少人脉。镇子与姬家洼这么近,镇上的人口就那么多,尚文要是抢走了自己的病人可咋办?那可就真应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那句老话了!

话已说到这份上,姬崇德也就不再对李东梁说什么了。他郑重其事地对尚文说:“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你师傅磕个头,往后要勤来看你师傅,一辈子孝敬你师傅!”

尚文端端正正站到师傅面前,十分认真地跪在地上,给师傅连磕了三个响头。三年来,师傅虽然让他受过许多委屈,给过他很多难堪,有时甚至还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但师傅毕竟教会了他许多东西,让他从一个啥也不懂的门外汉学成了一个能看一些常见病症的郎中。三年的朝夕相处,让他们已经非常熟悉了彼此,就像一家人一样。此刻,他看着师傅那已经斑白了的双鬓,再想想他那个半傻的儿子秋生,心里不知怎么就突然谅解了师傅,内心里满满的,只剩下了感激。

尚文磕完最后一个头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已挂满热泪。

见尚文这样,李东梁也动了容,他眼眶红红地将尚文从地上扶起来,拍着尚文的肩膀说:“以后有啥不懂的,就只管来问师傅!”

尚文告别了师傅、师娘,告别了药房徒弟和新来的师弟,拿上行李,坐上父亲的马车就回了家。当普仁堂一寸寸远去、最后终于消失在他的视野里的时候,他有过一丝怅然。但这怅然很快就被田野里那绿油油的麦苗所带来的勃勃生机所替代。一个无比美好的计划这时在他的内心里升腾而起——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医堂,这医堂的名字刹那间也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慈济堂。

尚文回家后的第三日,姬崇德又赶着马车,带着尚文来到普仁堂。他们从马车上卸下一大吊子猪肉、一捆烟叶、一大坛酒、几匹布后,就将李东梁夫妇接到姬家洼。姬崇德摆了一桌由周围村子里的几个乡绅出席、规格很高的谢师宴,十分隆重地答谢了李东梁。自此,尚文正式结束了他的学徒生涯,步入了行医人的行列。

谢师宴后,父亲找人将一间厦子刷新一番,专门腾出来让尚文看病用。

姬崇德这一辈弟兄三个,他排行老三。大哥出生不久就夭折了。二哥继承祖业学了医,不到三十岁已在方圆几十里有了一定名气,但三十一岁那年却因一场意外而过早地离了世。那年冬天,他与家里的一个老长工去青峰山进药材,回程中天上下起了大雪,坡陡路滑,在一个急转弯处,内侧的车轮突然一打滑,车辕猛地往沟沿的方向打过去,拉车的马和车上的人都来不及反应,便被失控的车带着一起翻向了沟底。露在雪地外面的车辕让寻疯了的家人发现了他们,但那已是几天后的事了,人和马早已断了气,被深埋在沟底的雪里。二哥去世后,父亲让姬崇德学了一些有关药材方面的知识,农闲时,姬崇德就上山收购药材,然后下山卖到各地的药铺。姬崇德的父亲和二哥去世后,姬家洼整个村子再没出过一个像样的看病先生,村人生病后无论病轻病重都得跑到五里外的丰镇去看。姬崇德曾规劝二哥的儿子尚仁继承父业去学医,但尚仁偏偏不喜欢学医而喜欢做木匠,说一看医书就头疼,背了一星期,一个汤头也背不下来,姬崇德也就不再勉强,给侄子找了个木匠师傅让侄子跟着去学做木工活了。

如今尚文学成归来,村人自是十分高兴,但让一个毛头小伙子给自己看病,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因此,尚文起初所看都是些头疼脑热、跑肚拉稀的寻常小病,重一点的病村人依然会去丰镇看。对此,尚文并不生气着急。他继承了祖先在医学方面的好悟性,也继承了祖先宽厚、持重的品行。

为了让病人信任自己,从开始看病那日起,尚文就认认真真地对待每一个病人。他把每个病人的病症和自己所开出去的药方记录在一个本子上,过几天他还会主动上门到病人家询问效果,然后再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上治疗心得。这样一来,他不仅在病人那里留下了好口碑,还迅速积累起了看病的经验。他还从镇上买来一些常用的药备上,遇到一些病急的人,就直接把药配了,给病人省了很多事。

没多久,前来找尚文看病的人越来越多,病的种类也越来越多。遇到拿不准的病,尚文就让病人先回去,自己则拿出祖先留下来的那些医书和笔记细细查看,查找对应的药方。如果还拿不准,尚文就会跑到镇上请教师傅,甚至跑到外地请教那些有名的郎中。起初,那些名郎中不愿给他指点,尚文就提着大礼给人家送,一连几天跑到人家门上诚恳求教。他虚心求教的态度,以及他那不俗的谈吐、学识和气度,总能打动这些同行前辈,也就总能让他们给他指点一二。

麦子熟透后,姬崇德安排尚文到丰镇帮师傅收麦。

尚文来到镇上,一头扎进师傅家的麦地里。从割麦、拉麦、碾场,到装完囤,尚文都像家里的主人一样,带着一个短工和师弟没黑没明地干,比他在普仁堂时还卖力。师傅感动得不知说啥好,心想:都说“人走茶凉”“过河拆桥”,尚文却不是。

随后的各种大小节日里,尚文必定会带上重礼到师傅家看望。每次踏进师傅家门,尚文都是先问师傅和师娘有啥活要干。见瓮里的水不满,他就拿起水桶和扁担往井台上走。见家里正在往地里拉粪,他放下褡裢就上去拉车……在尚文之前师傅带过十来个徒弟,都是外乡人,每年见不了几面。由于李东梁的为人,有的徒弟到镇上来办事,也总是绕着普仁堂走。如今尚文经常上门看望自己,还像自己的儿子一样主动干活,李东梁的心里甚是欣慰,与尚文之间的那点芥蒂也就慢慢消除。

他们师徒常坐在炕上喝酒,一喝就是大半天。谈天说地,互相交流看病的心得。但即便是喝高了,尚文也不忘在师傅面前尽量表现出应有的谦卑,不让师傅的心里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

尚文给自己立的看病规矩中有“三不看”:喝了酒不看;自己生病时不看;师傅没看好的病不看。他怕喝了酒、生了病后看病看不准,当然,没有重要的事情他也绝不会沾酒,自己生点小毛病也不算病。

别人问他,为啥师傅没看好的病不看,他说:“我师父比我强,我师傅都没看好,我就更看不好了。”这话自然也就传到了李东梁的耳朵里,他听后自然心满意足,同时也产生一番感慨。

尚文渐渐有了名气,家里总有病人送来的吃食,一篮鸡蛋,一封点心,一筐苹果或一捆葱、蒜……姬崇德走在街巷里,总能收获村人对尚文的夸赞,回到家再看尚文时,姬崇德的眉眼里就全是藏不住的欢喜与满足。

尚礼生日这天,姬孙氏在做晌午饭时专门给尚礼做了碗细绒绒面,里面卧了个荷包蛋。她还单独煮了个鸡蛋塞到尚礼手里。尚礼手握鸡蛋,爬在炕桌上大口大口往嘴里吸溜面时,父亲姬崇德正坐在炕桌上首喝糊汤。

姬崇德边往嘴里扒拉糊汤,边从碗沿的上面盯着尚礼看,这娃都十七岁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呀!

吃过饭,姬崇德照例坐到八仙桌旁过烟瘾,见尚礼手握鸡蛋准备往出走,就把尚礼叫住,说:“你站住,大有话对你说。”

尚礼立马站住,一时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要被父亲训诫。

一直以来,尚礼都活在大哥尚文的阴影里——大哥实在是太聪明、太懂事了。他比自己长得更像父亲——阔脸、厚唇、浓眉大眼,身板结实。而自己——瘦脸、瘦身子、小眼睛、薄嘴唇……好几次,尚礼对着瓮里的水看自己,觉得自己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就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父亲经常嫌他站没站相,坐没坐样,问他:“你的骨殖哩?”父母总是有意无意地拿他与大哥比,弄得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哪哪都不行。他几乎完全封闭着自己,轻易不敢说话,更是轻易不表达自己的意愿。现在,父亲突然叫住他,他不由得不在心里犯嘀咕。

姬崇德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比尚文高出半头,却在自己面前仍战战兢兢、不敢拉展说话的儿子,心里不禁潮起一丝歉疚来。两个儿子只差三岁,就因为尚文是长子又从小懂事听话,而尚礼从小贪玩不爱读书,自己就看尚文什么都好,对尚礼,好像不训斥几句就不会跟他说话似的。尚文去镇上做学徒这几年,尚礼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整天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活动,自己才有机会认真观察这孩子,他发现这孩子其实也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么不懂事。他每天从学堂回来,放下书本就帮着家里的长工干地里的和家里的活,农忙那几天,经常累得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姬崇德将嘴里的那口烟慢慢吐了出去,在烟雾里眯缝着眼睛看尚礼,然后尽量放软语气问:“今天一过,你可就十七岁了,对自己往后的事可有打算?”

“我也想学医——当郎中。”尚礼不假思索地说。

姬崇德一愣,问:“为啥?”

“我最近看了一些厦子里的医书,觉得特别有意思。”尚礼看着父亲,眼睛亮亮地解释道。大哥从普仁堂回来那次,对尚礼的触动很大。看着大哥踌躇满志的样子,尚礼很是羡慕。大哥走后,他按照大哥的吩咐,从厦子里的那些医书里拿了几本,每天晚上睡前坐在灯下看。奇怪的是,一直不喜欢读书的他,竟也读了进去。

姬崇德用下巴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示意尚礼坐下,自己则接着吃自己的烟,心里一边琢磨尚礼的话、合计尚礼的事。等把一锅烟吃完把水烟锅放到桌上时,他的想法已形成。他一面用手掸着身上的烟灰一面对尚礼说:“你能琢磨自己的事,这很不错。但自古就是一山不容二虎……你兄弟俩要是都做了郎中,势必会因抢病人而起事端,弄得兄弟间不和……”

“那我就到外地开个中医堂。”尚礼急忙低声嘟囔了一句,眼睛看着自己的脚。

“在外地开中医堂?”姬崇德吃了一惊,转身看着尚礼,“哪有那么容易?!”见尚礼不吭声,他接着说,“你去外地抢人家的饭碗,人家能愿意?更何况,人都欺生,遇上啥事,谁帮你?!”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总不能只在地里刨食吧?!”尚礼有点急了,第一次大着胆子跟父亲顶嘴。

“当然不能只在地里刨食!”姬崇德果断地说,“你看,大帮你弄个像样点的药铺,咋相?”

尚礼抬起头,看着父亲,嘟哝着嘴不说话。

“你哥看完的病人,就让到你的药铺去抓药,一来方便了病家,二来你也不愁没生意……这是天大的好事哩!”父亲进一步解释说。

尚礼想了想,点头同意了,说:“行吧,我听大的。”

两日后,姬崇德便带着尚礼出门拜师学药材的炮制方法去了。

安顿好尚礼的事,姬崇德便请人将三进院子里的厦子进行了改建。原本中院和前院都各有东西相对四间房,姬崇德分别在前院和中院的西面将两间厦子打掉隔断,弄出两间宽敞明亮的房子来,中院那间改建出来的大房让尚文坐堂看病,前院那间留给尚礼做药铺。

尚礼出门学习三个月后回来了。姬崇德本想请人推八卦,给尚文的中医堂和尚礼的药铺起名字,不料,他们却都已想好了名字。尚文已经给中医堂起名叫“慈济堂”,用“慈善、救济苍生”之意。

现在,尚礼问父亲:“药铺叫‘百草厅’咋相?”

“行么……响亮!”

姬崇德见两个儿子对自己的事都如此上心,心里自是高兴。从此,他就开始隔三岔五带着尚礼往青峰山跑,教尚礼辨识药材、熟悉药材的收购途径、结交药材生意上的朋友。尚文也刁空过来跟尚礼探讨药材的炮制方法。没多久,一个像模像样、品种齐全的药材铺就在姬家的前院开业了。

姬崇德再去山上采购药材时,就会给尚礼采购回那些价钱高但却品质好的药材。尚礼将这些药材按照尚文的配方进行加工,做成丸药和膏药,放到自家的百草厅里卖。

尚文看过的病人,一抬腿就进了尚礼的百草厅去抓药,常常是药到病除,这就使尚文和尚礼两兄弟在附近村镇都有了不小的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