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过完阴历年,气候开始逐渐回暖。趁着地里的活还不太多,董王氏便琢磨着把欢颜娶进门。于是,赵栓柱便以媒人的角色频繁往返于董家与姬家,商量订婚、结婚的相关事宜。

姬崇德顾念墨林孤儿寡母,从订婚开始就对墨林不做任何要求,彩礼给多少、婚房设在哪里……一概由着墨林和他母亲去做主经办,弄成啥样是啥样,唯独对结婚那天的排场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要给欢颜一个当地最排场最讲究的婚礼。他给欢颜准备的嫁妆十分丰厚,从金银首饰到居家过日子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而且都是些上等货。

按说,婚前合八字合日头(26)都是男方先找算命先生合,合好后写在纸上,媒人把这个日头递交给女方,女方再找算命先生投日头(27),如果的确没问题才定日子结婚。因为姬崇德与丰镇的一个算命先生有着多年的交情,墨林家里又孤儿寡母没有父亲,姬崇德就自告奋勇揽下了为两个孩子合八字这件事。

赵栓柱将墨林的生辰八字送给姬崇德的当天下午,姬崇德就拿着两个孩子的庚帖去了镇上,找算命先生合八字。

姬崇德喜滋滋地来到算命先生家,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稳就急不可耐地将两个孩子的庚帖拿了出来,交到算命先生手里。

“这回是给谁看?”算命先生接过庚帖,笑眯眯地问。尚文、尚礼和欢蓉结婚时,姬崇德都是请他合的八字。他坐到桌对面的椅子上,将庚帖在桌上摊开,然后将那副用细绳子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戴上。

“这回是我的大女子颜儿,劳烦老弟你给好好看看。”姬崇德的脸上仍是抑制不住的笑。

“看你老哥兴成这样,肯定是门不错的人家。”算命先生从花镜的上面瞪着眼睛打趣姬崇德道。他低头看了看庚帖,又掐着手指算了算,脸上的笑容顿然凝结成一团阴云僵住了。

“得是有啥不合适?”姬崇德见状忙问。

算命先生不言语,一双眼睛盯着庚帖不停地眨巴。

“有啥不合适,你就直说!”姬崇德故作轻松地说。

“老哥,咱女子属兔?男方属鼠?”

“对呀!”姬崇德瞪圆了眼睛说。

“哎——古人云‘宁破十座庙,不拆一门婚’……”算命先生自顾自地嘀咕。

“啊呀,有啥话,你就直说么!急死人了!”

“老哥,你没听说过‘鼠兔不到头’这句话吗?”

姬崇德一听,顿时脑子嗡的一声,坐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也就是一说……嗯……合不合还得细看娃们的四柱是不是相生相克……”算命先生见状赶紧解释道。

“那你就给咱看看娃们的四柱!”姬崇德忙说。

算命先生只好起身走到屋后,用一把钥匙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翻出一本书,坐回桌前翻看。他在画有一张类似八卦图、旁边标有密密麻麻文字的那页停了下来,然后将墨林和欢颜的年柱、月柱、日柱、时柱在上面反复查对。

姬崇德见他的眉心越蹙越紧,一颗心也随之揪成了一个疙瘩。

“你老哥知道——我道行不深,看不明白啊!”算命先生看了半天,合上书时,却说了这样一句话。

姬崇德知道人家是在推脱,也就不再强求。他放下合八字的银两匆匆往外走。算命先生追上来,硬将姬崇德放在桌上的银两塞回姬崇德的手里。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卜到不好的卦或合到不合的八字,卜卦人就分文不收。姬崇德见状,一颗心顿时变得瓦凉瓦凉的。

姬崇德脚步沉重地回到家,一进梢门,便在前院大声叫尚文。尚文正在慈济堂给人看病,听见父亲厉声叫他,以为出了啥事,赶紧跑了出来。

“你来一下。”姬崇德看都不看尚文一眼沉着脸闷声说。

尚文本想说慈济堂里还有病人,见父亲一脸阴云,就啥也没说跟在父亲屁股后头进了堂屋。

姬崇德将合八字的事简短地告诉了尚文,然后交代说:“颜儿跟你最亲,你好好劝劝她……这门婚事不行了!”

尚文乍一听这事也是大吃一惊,难以接受。眼下,父亲让他去劝妹妹欢颜放弃这门婚事,他就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认真思考到底该如何面对这件事了。

自从父亲答应了这门婚事,欢颜就一直沉浸在幸福中,一天从早到晚兴得合不拢嘴。她和两个嫂子坐在炕上绣裹肚、信擦,缝被子、衣服,精心为自己准备嫁妆。大嫂取笑她:“是不是巴不得明日就嫁过去呀?”她竟毫不掩饰地说:“是又咋样?当年你不也猴急地想早早嫁给我大哥!”大嫂挥舞着手中的针佯装要扎她,姑嫂三人“咯咯咯”笑作一团。

尚文知道,欢颜断然不会答应放弃这门婚事,就试探性地对父亲说:“大,你知道颜儿一心想嫁给墨林,墨林也是非我妹子不娶……而且,这结婚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这时给她说不行,我估计她肯定不愿意!”

“不愿意也得愿意!‘八字不合’,说破天也没有用!”姬崇德厉声说。

其实,姬崇德选择让尚文去做欢颜的工作,也是不愿意面对欢颜那难过的样子。

“大,你看这样行不行?”尚文想了想说,“咱再请个高人给看看……你那朋友不是也说他道行不深……若是咱请人细看了四柱,发现没有大碍,咱再请人给培治培治,兴许就没啥了。”

姬崇德觉得尚文的话有些道理,第二天就出去托人四处打听,寻找合八字的高人。他打听到,赵庄就有这样一位高人,于是就亲自前往拜访。传说这算命先生熟读《奇门遁甲》《六柱预测学》《透天机》,经他手看过的风水、合过的八字桩桩应验,在全县都很有名气。许多达官贵人都亲自登门造访,掐算官运、财运和婚姻,卜算宅基吉凶。

姬崇德赶到赵庄那个算命先生所在的村子时已是半后晌,他一路打听着来到算命先生家门口,却发现他家的梢门紧锁着。姬崇德向左邻右舍打听,都说不知算命先生的去向。他只好蹲在算命先生家的梢门口等,直等到太阳落山,也没见那人的踪影,没办法,姬崇德只好往回走。

那天姬崇德从赵庄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堂屋的桌旁抽闷烟,心想,兴许这位算命先生是提前卜算到了今日会有人来合一桩不合的八字,就故意躲起来了。看来,两个娃的确是有缘无分啊!

抽完烟,姬崇德咬了咬牙,将欢颜叫到跟前,给她说明原委,然后就劝她放弃这门婚事,他说:“明早我让你大哥去告诉你栓柱叔,让他转告墨林和他妈,大家也都好另做打算。”

“不行!”欢颜大声嚷道,“那些烂脏人胡说哩——我才不信!”她瞪圆的眼睛和坚定的声音都给父亲传达着一个信息——她决不放弃这门婚事。

“这可由不得你!”姬崇德吼道,他站起身准备上炕睡觉,“回你屋去吧!”

“这事就得由我……”

欢颜在脚地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合上堂屋的门出去了。临出门时,她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要想毁了这门亲事,除非我……”后面的话姬崇德和姬孙氏都没听清楚,或者是她压根就没说出口。

欢颜走后,坐在炕上铺被褥的姬孙氏突然像想起啥似的问姬崇德:“她说除非……除非啥?难不成……还想寻死觅活?”

“你闭嘴!”姬崇德吼道,“快去把尚礼媳妇叫起来,让她这几天陪着颜儿睡。”

整整两天,欢颜都用被子蒙着头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说话。尚文劝父亲道:“这样下去可真要出人命了,还是找个人给培治培治吧!”

姬崇德见宝贝女子这样,也是心疼难忍,无奈之下,只好花重金请来一位“高人”给欢颜和墨林进行了培治。

得知两个孩子的“八字不合”后,董王氏也劝墨林放弃这门婚事,墨林却说:“合不合我也要娶她……除非她不愿意。”董王氏见劝说墨林放弃这门婚事根本不可能,也就只好接受了姬崇德的办法,积极给墨林培治。这一过程被有限的几个人秘密完成,亲戚邻里并不知晓,就连墨林的亲弟弟义林也没被告知。

相亲、订婚的议程有序进行,婚期也很快敲定,可两家人在满脸笑容的后面却都掩饰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这种情绪在欢颜和墨林的心里有过,但很快就被一种强烈的向往所替代,他们就像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一样,对彼此的期盼较之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墨林在母亲和本家大伯的指点下,着手筹办婚礼——请相奉、礼笔、厨师、乐人,打扮花车、磨面、搭席棚……忙得不可开交,他要努力将这一切做到最好,为了他心心念念想娶进门、与他共伴一生的女子——欢颜。

没过多久,墨林就在欢快喜庆的锣鼓唢呐声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将身着华服的欢颜娶进了门。

那天,鸡还没叫头遍,前来帮忙的本家婆子媳妇们就已开始为欢颜梳洗打扮了。欢颜的二妈在头几天就为欢颜开了脸。她将一根在膝上搓好的细线一头咬在嘴里,一头绕在手指上,中间被另一只手拦腰一勾一拧弄成剪刀状,把欢颜额头、鬓角和脖子上的汗毛拔掉。现在,她用抹上头油的篦子将欢颜的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一丝不乱,在脑后盘出一个结结实实的发髻,为欢颜开脸上头。当欢颜从里到外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绣有鸳鸯图案的红色绸缎裹肚、红色内衣和棉衣时,天已经麻麻亮了。她端过母亲为她做的荷包蛋,刚咬了一口,鼻子就开始发酸,眼睛发红,惹得母亲和一圈的婆子媳妇们也跟着抹眼泪。二嫂香莲劝欢颜道:“一定得把这荷包蛋吃了——顶饱还不胀肚……”欢颜点了点头,强将那两个荷包蛋咽了下去。

眼看着迎亲的队伍就要到了,却不见了姬崇德,问谁都说好像刚才还在哩。欢颜一听,立马从炕上下来。帮忙的婆子们立时大叫道:“可不能胡跑啊!人家马上就来了!”

欢颜不管,蹬上鞋就往外走,边走边说:“耽误不了!”

欢颜来到中院父亲吸烟休息的那间厦子门口,发现门从里面拴着,就爬在门缝上柔声叫:“大……你把门开开……我知道你在里头。”

里面没有动静。欢颜就拉着哭腔说:“你老要是舍不得,我……我就不嫁了……”

这时,就听见里面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门闩被拉开,门被打开。一股浓浓的水烟味随之扑面而来,欢颜看见,父亲一手端着他那把水烟锅一手拿着媒头颓然地出现在门口,在他身后豆大的灯苗被从门口吹进去的凉风吹得飘摇不定,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的烟雾让那黄色的灯光看起来混浊暗淡。

姬崇德低声训斥欢颜道:“抽口烟都抽不安生……这马上就要成人家屋里的人了,咋还一点轻重都掂不清……啥嫁不嫁的……”他还要说啥,却说不出来了,下巴上的胡子一颤一颤。他转过身往桌旁走,欢颜看见他抬起胳膊用袖口蹭了蹭眼睛,一向笔挺的脊背好像突然驼了许多,人也好像苍老了许多。欢颜看得心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一声“大”刚一出口就泣不成声了。她对着父亲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在前来找她的二嫂香莲的催促下起身回到了西屋的炕上。

迎亲的队伍在一阵欢快的锣鼓唢呐声中来到了梢门口。屋里屋外顿时像在烧开的油锅里倒进去了一碗水——炸了起来。“来了……来了……”有人跑进西屋来对炕上的欢颜和婆子们说。“来了……来了……”有人从堂屋跑出去对灶房里的人说。

其实,就是他们谁也不说,那顿然响彻在黎明时分的锣鼓唢呐声也已将这一讯息传达给了每一个人,当然除了那些还赖在炕上睡懒觉的碎娃。天没亮时,赶来参加欢颜婚礼的一些亲戚的碎娃已被母亲从热被窝里拉出来强行穿上新衣服,可他们实在太困了,母亲的手刚一松,他们就又倒在炕上睡着了。现在,他们再一次被母亲拉起来:“醒醒……醒醒——没听见迎亲的已经来了……”

从困顿中顿时兴奋紧张起来的人们,各就各位忙活起自己所承担的那部分事体来。尚文和尚礼带着本家的几个男丁已经来来回回往梢门口跑过好几回了,一直没见迎亲的队伍来。早春黎明的天气还有些寒冷,他们的手脚都已冻得有些发疼了。他们刚折回前院东侧临时腾出来用于招待客人的厦子里,准备在新盘的泥炉上烤烤火,锣鼓唢呐声却突然响了起来。他们急忙又折身跑出梢门,将提前挂在梢门口的两挂鞭炮点燃。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停下来后,尚文和尚礼便与墨林和迎亲队伍的领队——墨林的本家大伯——作揖行礼。墨林的本家大伯从花轿里将欢颜要穿的华服、鞋子,还有一只被红绸子拴着双爪的红公鸡和四色果品、一吊五花肉拿下来,一一交给前来迎接他们的瑞雪和香莲。最后,他在花轿里看了看,见轿子里只剩下那把避邪的剑后才放心地放下轿帘随大家一起进了梢门。

姬崇德听见唢呐声,便从中院的厦子里出来,他边走边用双手将整个脸搓了搓,将有些蓬松的头发往脑后捋了捋,又将身上崭新的缎质棉衣棉袍往展拽了拽。当他出现在迎亲人面前的时候,已是精神抖擞,满面笑容了。他拱手作揖,说着由衷的客套话。很难相信,这就是刚才那个把自己关在厦子里抽闷烟、伤心无助得像个小男孩的姬崇德。

迎亲的队伍总共七个人,短短的几个时辰里,他们要在姬家吃三顿饭,麦子泡、饸饹和席。为了不让别家结婚的女子抢了头彩,墨林的本家大伯不断地催促着大家:“赶紧些,赶紧些……”

墨林的一个远房兄弟拿着一沓裁成绺绺的黄纸提早出门压止活(28)。

上轿前,香莲把自家准备好的那只系着红绸子的麻麻母鸡和墨林本家大伯带来的红公鸡一起抱着放到花轿里。一个妇人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叫魂娃”来到欢颜面前,让那男娃叫娘,男娃不叫,妇人就急了,摇晃着男娃的身子说:“咱不是说好了吗,咋不叫了?”她威胁说,“你要是不叫,可就没油炸果子片片吃了哦……”

“娘……”就听那男娃扯着稚嫩的嗓门大声喊了一声,竟惹得大家都笑了。

一般人家的嫁妆都是被人抬着,墨林深知丈人姬崇德的心思,就按当地最排场的方式安排了一辆三套的马车。

“驾!”坐在车头的车把式在地上甩了一个响鞭,拉着嫁妆的马车便绝尘而去。

出了姬家洼,车子慢了下来,快到董家村时,车子又再次快了起来。车把式的吆喝声、摔鞭声不绝于耳,生生地造出了千军万马般的气势来,使得沿途遇见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不得不停下来向他们张望,投去赞许的目光。

进村时,马车又缓了下来,他们穿过用红绸子拉开来临时弄出来的彩门,然后才又一阵呼啸,扬鞭而去。

嫁妆车走后,欢颜乘坐的花轿才尾随着吹鼓手出了村。尚文身披红花骑着一匹枣红马走在花轿的前面压轿。作为“送女”的二妈和大嫂瑞雪搀扶着欢颜上轿时,香莲走过去悄悄握紧欢颜的手,不说一句话,却将千言万语传递给了欢颜。

花轿走后大约半个时辰,姬孙氏才与后场去的送饭的(29)坐上马车去了董家村。

刚才十分热闹的院子瞬间寂静了下来,整个三进院子里,除了帮忙的村人收拾锅碗瓢盆的声音,就是公鸡们有一声没一声的打鸣声。姬崇德的心突然空落落的,无着无依。他独自走进堂屋,一屁股坐进八仙桌旁的椅子里,半天都愣怔着,不想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