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眼见得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姬崇德却偏偏染上了头疼病。起初他以为是牙疼,让尚文给他把那颗牙拔了,可拔完牙,疼痛仍一点没见减轻。每次犯病姬崇德都要用手紧紧地捂住脸,好像一松手疼痛就会更加剧烈难忍似的。每次吞咽唾沫都会让疼痛带得半个脑袋像刀割一般,无奈,姬崇德就不吃不喝也不敢咽口水,口水顺着他的口角直往下流,经常将面前的地弄湿一大片。实在忍不了了,姬崇德就会用脑袋撞墙,常常撞得满头满墙都是血。

尚文给父亲拔了一颗牙后就知道不是牙的问题了。他遍翻医书找方子,想方设法给父亲治,针没少扎,汤药也没少喝,艾灸没少灸,但父亲的病就是不见好,而且越犯越勤。

这时有一个姬崇德生意上的朋友在看望姬崇德时带来了一点烟土,让姬崇德试试。

姬崇德知道烟土的害处,一直训诫家人不许沾那东西。因此那人一走,他就拿起那包烟土往茅厕走,准备将其倒进茅坑里。姬孙氏却挡住他,说:“兴许这东西管用,少吸一点——病好了,咱就戒……”

姬崇德没有扔那包烟土,但也没有吸,他把它藏在柜子里的一个盒子里。

有天,姬崇德又犯病了,看见他又用头使劲撞墙,姬孙氏便从柜子里拿出那包烟土让他吸。这一吸不要紧,姬崇德的头疼竟立马减轻了许多。自那以后,姬崇德再犯病,等不得女人劝他,自己就失急忙慌地去拿烟土吸了,可这也就让他染上了烟瘾。

姬崇德躺在厦子的炕上吞云吐雾,老鼠便在房梁上吐雾吞云,天长日久,老鼠也染上了烟瘾。

一次,姬崇德外出采购药材半月未回,厦子里的老鼠烟瘾发作,在厦子里乱撞,姬崇德回来时,厦子的地上竟躺了数十只撞死的老鼠……

秋末的一日下午,突然有个四十出头的陌生男人出现在姬家门口,他牵着一头毛驴,肩上搭一个褡裢,给门房杨老汉说明缘由后,他便将手里的缰绳交给杨老汉,掮上褡裢径直往堂屋走去。

欢颜正在西窑里经布。她按照自己想要织的图案,将已缠有不同颜色线子的竹筒筒插到钉在一块木板上的长铁钉上,然后再将几十个竹筒筒上的线头捏在一起,拉长线子,固定在地上的一个铁楔上。她在地上钉了好几个铁楔。母亲姬孙氏急火火进来时,欢颜正拉着那几十股线在脚地的铁楔间来回跑,将合成一股的线子缠绕到铁楔上,线筒筒被她拽得哗哗哗响,十分悦耳动听。

母亲大声说:“来了个卖烟土的,说是与你大说好了,可你大和你两个哥这会儿偏偏都不在……”

欢颜没听清,大声问:“咹?”她同时站住脚,停下手中的活。

母亲重复说了一遍,欢颜这才松开手中的线子,走过来对母亲说:“你和我大嫂先招呼客人喝水、吃烟,我去把我大抽的烟土拿来与他带来的比对比对,如果差不多就按原来的价买了。”

姬孙氏从大襟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欢颜,欢颜接了钥匙就去父亲抽烟的厦子打开柜子取烟土。她走到堂屋,将两种烟土在门口光线好的地方比对。她先看了看两个烟土的成色,又分别将两种烟土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最后从二哥的百草厅里取出秤中药的秤,秤了来人所带那包烟土的分量。那人说:“把算盘拿来,咱算一算。”

大嫂瑞雪去窑后头取算盘,还没等她把算盘拿过来,欢颜已心算出了钱数,来人一愣,将信将疑,心想,所称烟土有整有零,这女子咋心算得这么快?他接过瑞雪递过来的算盘拨起来,结果与欢颜所说数目分毫不差。当下,那人吃惊地对姬孙氏说:“你这女子好生了得,竟算得这么快、这么准!”

姬孙氏笑笑说:“我这女子从小就会算账。”

欢颜往堂屋外走,跨过门槛时提起了裙摆,露出了她那对精致的三寸金莲。来人望着远去的欢颜不住地点头。

没过几日,这人又来登门拜访,这次,他在驴背上搭了捎马,里面装了两捆棉花。他是来向姬崇德提亲的,男方恰好就是姬崇德在镇上遇见的那个名叫墨林的董家的白衣少年,也就是曾在壶山上的戏楼前与欢颜巧遇,后来又带着父亲找尚文看病误将欢颜叫嫂子、让欢颜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到欢颜家提亲的这个男人是董秀才的一个朋友,名叫赵栓柱。有年他做生意,被人设计陷害,差点丢了性命,是董秀才为他写的一纸诉状救了他的命,从此,他逢人便说,董秀才是他过命的朋友。董秀才突发急病去世时,赵栓柱正在外地进货,回来听说董秀才已过世,就专程去董家村祭拜,看望董秀才的老伴董王氏和两个儿子。宽慰的话说了很多,临走时他对董王氏说:“如今,我老哥不在了,家里有啥事老嫂子你就只管给我说。”

董王氏长叹一声道:“唉,墨林本来要去考秀才,他大这一走,家里的大小事都搁在娃身上,秀才也考不成了……”

“考秀才这事倒也不急,缓两年再考也不迟。”赵栓柱宽慰道。

“那倒是……可如今娃连个媳妇也没说下。”董王氏说。

“贤侄还没媳妇?”赵栓柱感到有些纳闷,心想墨林这娃长得一表人才,家境算不上富裕,但也还说得过去,咋就没说下媳妇。

“他大过世前,有人来提亲,墨林说等他考中秀才了再说,他大觉得这样也好,就没说这事……现如今,秀才考不成,婚事也给耽搁下了。”董王氏进一步解释说。

“老嫂子,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听了董王氏的话,赵栓柱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地说。

从此,赵栓柱果真就操心起墨林的婚事来。那天离开姬家时,他从门房杨老汉嘴里打听到欢颜还未婚配,骑上毛驴就去了董家村董秀才家,把遇见欢颜的事前前后后学说给董王氏。他问董王氏道:“把这女子说给咱墨林,你觉着咋相?”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董王氏高兴地说。当下,她就颠着一双小脚跑出去将墨林从地里叫了回来。

自打男人去世后,家里的大小事情她都与墨林商量,这门婚事,事关墨林本人,她更要征得墨林的同意了。

墨林一听栓柱叔要给自己说的这门亲事正是姬家洼那个看病先生尚文的妹子,心里顿时像吃了蜜一样甜。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顾不得等母亲跟上,一路狂奔着回了家。

上次在尚文的慈济堂时,墨林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父亲那疼痛难忍的腰上,根本没留意穿着男装酷似打下手小伙计的欢颜。欢颜换了女装进来时,他以为端茶送水的女子是尚文的媳妇,没看一眼就将欢颜误喊成了嫂子,及至听见欢颜的嗔怪,他才抬头打量了一眼欢颜。看见欢颜的那一瞬,他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呢?在他心上已经扎下根、住了几年、让他朝思暮想却又不知踪影的女子怎么会突然就出现在自己眼前?!父亲催促他离开时,他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也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将她称作嫂子时的唐突。他感到狼狈极了,自己不仅满脸黑水汗流,还说错了话……墨林不敢再抬眼多看欢颜一眼,只一味地低着头搀着父亲往外走。赶着牛车走在欢颜家门前的巷道时,墨林能真切感受到有对温柔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背上。他被这目光弄得十分不自在……回到家,墨林越想越后悔,后悔自己当时的莽撞和粗心。后悔自己没多看那女子几眼,也没能问她叫什么名字。但他也感到庆幸,庆幸因为给父亲看病,阴差阳错见到了那女子。难道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给父亲看病回来后的一段日子家里不断有人来提亲,墨林都以要考秀才为名推脱,他多想对父亲说,自己其实是看上了那天在姬家慈济堂里见到的那个女子。他想求父亲托人去姬家提亲,却几度欲言又止。他怕遭父亲斥责,说他不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心想,眼下只能先去考秀才,等考中秀才了再求父亲去姬家提亲。可谁料想,自己尚未考上秀才,父亲却过世了。现在,他孤儿寡母的家境,就是那女子愿意,恐怕她的父母也不会答应啊……

墨林一路狂奔到家,看见栓柱叔后,一面弓背作揖,一面气喘吁吁地说:“叔,让你费心了!”

“看你这样子,是愿意了?”赵栓柱高兴地问。“我妈和叔觉得行,那就行。”墨林红着脸说。

董王氏赶回家,看着儿子脸上那难掩的兴奋样,自是十分高兴。只是她很纳闷,墨林一句话都没问就答应得那么干脆。她略带不解地看了儿子一眼,这一眼恰被墨林捕捉了个正着。他不好意思地说:“那年我大闪了腰,我带我大去她家找她哥看病,在她哥的慈济堂里见过她——人挺好的。”

“见过呀?!”赵栓柱说。心想,难怪墨林不愿找别的女子,姬家那女子,任谁见了都会放不下。

“只是……我大的孝还没守满三年,要不,还是等给我大过完三周年再说?!”墨林看着母亲说。

董王氏道:“你娶不到媳妇,没有子嗣,光守孝有啥用?!”“再说……”墨林欲言又止。“还有啥顾虑?”赵栓柱问。

“人家不见得愿意哩。”墨林低声嘀咕了一句。

“愿不愿意,我先跑一趟再说。”赵栓柱表现出很有把握的样子。于是,就有了赵栓柱到姬家洼提亲这一行。

现在,赵栓柱和姬崇德正坐在姬家的堂屋里说这事,赵栓柱说完后,姬崇德却并不表态,他只是十分客气地招呼赵栓柱吃烟、喝茶。

“董家书香门第,墨林知书达理……多少人上门提亲,他们娘儿俩都没看上,偏偏看上了咱女子,这说明啥……俩娃有缘分哩……”赵栓柱见姬崇德不表态,进一步劝姬崇德道。

“你老弟真会说笑,他们娘俩又没见过咱女子,咋就看上咱女子了?”姬崇德笑着反驳道。

“听墨林说,有年夏天他带他大来找尚文看病时,与咱女子见过一面。”赵栓柱说。

“这样呀?!”姬崇德感到有些惊讶。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个一直缠绕在他心里的问题:“听说这墨林还有个兄弟——好像不咋……”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噢,你说义林呀,那孩子也就淘了些……再过两年大一点、醒事了,就好了。”赵拴柱笑笑,轻描淡写地说。

赵栓柱来提亲的事,被端茶倒水的香莲听见,当下就跑到欢颜的西窑,将来人的话说给欢颜。欢颜一听,高兴得尖叫道:“是吗?!”她顾不得害羞,忙去慈济堂把正在坐堂的大哥拉到院子里,把事情的原委细说了一遍,然后就求大哥去给父亲说情,应下这门亲事。

得知男方就是那年曾用牛车拉着他父亲来看病的少年时,尚文说:“那小伙子还真不错哩……我这就去给咱大说去。”

尚文进到堂屋,将父亲借故叫到院子里,把欢颜的话和自己的看法给父亲学说了一遍,姬崇德听完便哈哈大笑,说:“天意呀!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农历十月初八早晨,瑞雪给姬家生了第一个孩子。那时,姬崇德刚从外面回来,女人姬孙氏对他说:“生了,生了……你猜是个啥?”

“看你兴成那样,八成是个带把的!”姬崇德打趣说。

女人点头,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姬崇德早已给这个头孙子想好了小名——大宝。大宝长到去私塾念书的年纪后,姬崇德想了整整一夜,才给大宝起了个官名——君来。

欢颜很爱大宝,没事了就抱着大宝玩。看着她逗大宝时那满眼、满心慈爱的样子,大嫂就打趣道:“赶明儿,你有了自己的娃,还不知要稀罕成啥样哩!”

“大宝是我姬家的后,跟我自己的娃一样。”欢颜说。

“羞!羞!羞!还没嫁人哩,就说这话。”二嫂一边用指头刮自己的脸一边笑话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