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暗处,朝他丢了石头

一个正常人,

何以从旁观者变身施暴者?

白蚁是个少年,他真的很喜欢女生的内衣裤,不只拿来闻,还拿来穿。

别误会,他并不想变成女人;相反地,穿上内衣之后,好像就有一种女人直接住进身体,摇醒他性欲的感觉。白蚁平常不太擅长与人沟通,也没交过女友,因此不可能光明正大地买套女性内衣回家,于是他选择用偷的,不仅方便,而且内衣一旦沾染了人的气息,有了肌肤之亲,那套内衣就会活过来。

对于一个异装癖(Transvestic Disorder)来说,有什么比“会呼吸的内衣”更值得收藏?

某个清晨,白蚁又顺手偷了一套红色内衣,但他并不知道,那会是他最后一次偷内衣。

几天后,他收到一张光盘,来源不明,是直接塞进信箱里的。光盘里有几段用手机拍摄的影片,他第一次成为影片的主角,却是以不太光彩的脚本登上舞台。白蚁拿出光盘后马上关了灯,躲在书桌旁,他不知道这是一种警告还是戏谑,于是他把那两箱整理得井然有序的窃来的内衣塞进了垃圾袋,隔天一如往常地去上班。

接下来的日子,白蚁过得非常不安。

他在工作的书店里扫视着每一位客人,很希望自己的隐形眼镜具有某种辨识系统。

他回到作案现场,循着拍摄角度寻找幕后人,但一无所获。他只好在社交网站留言,暗讽那位正义魔人,而那段留言也彻底发挥作用,隔天,他又收到第二张光盘,于是白蚁崩溃了。

他直接把光盘挂在胸口,当成一面照妖镜,不断在作案现场徘徊,希望能靠它筛选出凶手。很可惜,这样做只能筛选出认为他是神经病的人。多亏老天眷顾,后来被他找到两名手持相片、形迹可疑的嫌犯,他二话不说便动手将那些相片悉数撕毁。只可惜他撕毁的是两个无辜文青的摄影竞赛资格,因而遭到一顿痛殴与辱骂。然而相较于被打,他更想向这个世界辩白:“我不是个变态!”

于是,他不断对空吼出这句话。

但周围早就没人了。

白蚁回到家,想起小时候在妈妈的房门口目睹的一切。那时妈妈正与她的男友**,对于孩子的窥视浑然不觉。白蚁的震撼不是来自感官的冲击,而是瞬间确认了亲情的叛离。原来在爸爸过世后,除了自己,妈妈心里还有别人。自此,他在真实世界里丧失了所有权,只有女性内衣能让他夺回一些想象。然而这样就是变态吗?他想起自己虽然恋母,但并没有害过任何人,想起大家都在假装正常,想起无论再怎么掩饰,自己终究被当成怪物──于是他拿起剪刀,一刀一刀,把自己的头发剪成了“鬼剃头”。

他不想被了解,但也不想被误解。只是他还年轻,不明白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个连续的过程 :人们对于不了解的人,往往都是以误解收场。

白蚁觉得身上很多东西都在流失,干涸的身体让他变得很敏感。第二天上班时,他对每一件事都看不顺眼,就像他最在意的书序仿佛被谁弄乱了。在结束与客人的争执后,白蚁被老板赶回家,心神不宁的他,过斑马线时没注意交通信号灯,突然间就被撞死了。

在一旁看傻的你,仿佛是整起车祸的目击者,但你很清楚,自己其实才是肇事者。

那天清晨,你蹲在前男友家门口,不想接受被分手的事实,百无聊赖之际,发现露台底下有个变态正在偷内衣,于是顺手拍了下来。

你无心念书,生活索然,写着无关痛痒的报告,念着没有未来的专业,情感的空窗,让你只能隔墙偷听室友**的声音。直到有一天,你再度在路上遇见那个男人,于是你跟踪他,一路跟到书店,从胸前名牌得知他的名字,再跟踪他回家,最后在社交网站查出他其实是你学长。

乏善可陈的人生,自此露出一线曙光,出现一片明朗。

你不想把光盘交给警方,只想给这个道貌岸然的“变态”一点教训,因此决定跟他玩个小游戏。或许是为了正义,更多时候是想填补情感的空虚。你不想花力气去确认这个人的背景,你只需要确认这样的行为是一种罪,这样的动机,让你忘了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伤痛,都有自己的理由。

你看着那具尸体,根本没想过这样做会害死谁,你只是要为这个世界出一口气。

即便你根本不认识他。

没错,认识一个人太花力气,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变态,给他定罪就轻松多了,正如前面提到的,这正是电影《白蚁:欲望谜网》(15)告诉我们的事。

而所谓的定罪,大抵上就是用激烈的语言去重复宣示他的罪行,一句一句堆栈,透过正义的包装与号召,演变成一种不落痕迹的暴力、问心无愧的霸凌。

一个正常人,何以从旁观者变身为施暴者?答案在1971年的加州。那里有所大学叫斯坦福大学,里头有个长得很像演员李罗的心理学教授,叫作津巴多(Philip Zimbardo),这个家伙进行了一次举世闻名的“斯坦福监狱实验”(Stanford Prison Experiment),闻名之处在于它既混乱又失败,但最后却成功地产出了五个字 :“路西法效应”(The Lucifer Effect)。

实验是这样搞的:老津想知道一个正常的好人,有没有可能因为“体制”或“权威”的压迫,让他丧失判断力,投入邪恶的施暴行列。于是他把斯坦福中心广场的一部分改造成监狱,招募了24个心智正常的大学生,每个人看起来都是相信世界和平的嬉皮士。接着把这群人随机拆成两组,一组当狱警,一组当囚犯,每天都只要蹲在假牢房就能轻松地领到15美元,然后大家一起开欢乐派对度过接下来的两周。

怎么可能。

囚犯组在第一天就被剥夺了一切,包括他们身上原本的衣服、一切能对外通讯的方式,以及他们的名字。他们发现老津是动真格的,自己的存在只是一组号码。狱警组成了匿名的矫正官,他们被赋予的任务很简单:“尽量像个真正的狱警。”而这个指令,吹响了这场混战的号角。

第一天,两组人马还能练肖话。第二天,狱警们开始觉得自己不太受到尊重,于是试着加强对囚犯组的规范。接下来几天,他们开始对囚犯的各种生活细节挑刺,在不伤害对方身体的原则下,进行了一系列的惩处。因为在狱警眼中,人名一旦转换成号码,对方的感受就变得不太重要了,更何况,他们还是获得授权的。

想当然耳,囚犯组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很清楚自己进来的目的,就是轻松地赚 15 美元,而不是进来没事被罚几百下俯卧撑或徒手刷马桶。于是一部分人起身反抗。但他们愈是如此,愈让狱警们投入到这场实验中,因为狱警充分感觉到:“这真的是囚犯会有的反应。”

自此,两组人马开始往极端的方向靠拢,一方享受施虐,一方习得无助(16)(Learned Helplessness),在真实与模拟失去界线的同时,善恶开始变得分明。

但就在囚犯组陷入绝望之际,老津突然终止了实验,因为他被女友疯狂暴捶后幡然醒悟,然后出了一本叫《路西法效应》的书,探讨好人如何在一夕之间变成坏人,善恶之间的界线如何经由体制的压力被抹杀。

由此可见,建立一场霸凌,只需要三个条件:

第一,“体制”的许可。一旦获得制度授权,我们就能心安理得,因为一切都是奉命行事,执行者只是经办人,经办人只是通道。

第二,偏见。只要设定好所谓的“敌人形象”,建立制式的模板,就不用花时间去了解他的背景,箭靶不需要任何背景。

第三,从众。经由群体的背书,保障了整个过程的正当性。

于是,当某条令人发指的实时新闻跳进手机页面时,出自心中的善,让我们感到愤怒,当媒体帮大家设定好敌人的形象后,愤怒找到了出路。它让我们不问因果,不做判断,直接用文字或语言制裁对方。

人类自从发明了键盘,“猎巫”(17)就变得简单。在狩猎的过程中,我们并不觉得自己正在被风向带着走,我们没有试着推敲始末,厘清敌人的形象,因为这样做实在太煞风景,太故作清高,不如把自己埋进群体,放下定见,顺风走势又获得一波集体**。

荒谬的是,当热潮退散,我们才会发现自己连敌人的来历都不太清楚,就像影片中被撞死的白蚁。

我们领着舆论的许可,踩在道德的制高点进行轰炸,整场定罪行动就像一组被默认的流程,对象是谁根本不重要,重点是大家宣泄了生活的苦。

仔细回想,我们跟斯坦福监狱里的狱警根本毫无二致,仰仗体制,以善之名,执行问心无愧的霸凌;只不过身处网络时代,多了一张匿名的保护伞,让人得以隐身在暗处,然后朝有“罪”的人丢石头。

只是,到头来,我们究竟实现了什么?

如果没有具体的答案,我们是否该考虑,什么样的决定,才能让眼前的局面不再恶化?我们可以跟大家一起为情绪找个出口,也可以选择不妄下评论,增加对幽微人性的理解。热血不代表蛮横,冷静也不代表矫情,但不管决定为何,我们都必须为接下来的举动负责,也逃避不了可能造成的波及。

我始终相信,当我们面对计算机屏幕,准备在页面上留下文字之际,一定还有其他选项等着我们。

伊朗导演阿斯哈·法哈蒂(18)曾说过一句话:

现代社会的悲剧,是一场善与善的战争,无论哪一方获胜,结局都让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