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边缘型人格,也只是渴望被爱
她永远都在以身体、金钱与割腕,
留住一段关系。
葳葳的爸爸是个台商,在她出生前就到广东经营鞋厂,专做鞋楦。提早卡位让他占尽地利之便,钞票一袋袋扛回台湾,但人却没跟着钞票回来,即便妻子临盆,他都留在工厂赶工。
自葳葳有记忆以来,一年只会见到爸爸一次,跟扫墓一样。妈妈因为产后抑郁,决定不再生第二个孩子,而这个决定让她成了毫无地位的长媳。
在她七岁那年,爸妈离婚了,因为爸爸包二奶,小三的孩子甚至比葳葳还大一岁。
离婚之前,妈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住精神病房,通常都是因为跟爸爸通完电话就跑去浴室割腕,因此葳葳对浴室地板的血迹,以及急诊室的味道并不陌生。妈妈住院期间,葳葳都暂时交给祖母照料,祖母很少对她有好脸色。
在拿到一大笔赡养费和一栋独立式住宅,确定这辈子不愁吃穿之后,妈妈在一楼开起了工作室,把葳葳接回家;后来葳葳才发现,跟祖母住其实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
葳葳她妈有个很时尚的职业:婚纱裁缝。她20岁出头跟着表姐来台北学艺,先在福华饭店地下街当助理,眼疾手快,不到三年就出徒,接着爱上了伶牙俐齿的女鞋业务员,也就是葳葳她爸。
拜妈妈所赐,葳葳从小就懂得打扮,也是他们班第一个穿流苏裙的女生。“男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的脸,第二眼之后,也还是脸。”这几乎是妈妈留给她的唯一家训。
她留给葳葳漂亮的衣服,留给她超额的零用钱,留给她一大堆日本时装杂志,就是没留给她什么时间。
她一直没办法好好跟妈妈说上话。
妈妈恢复工作之后,没有再住过院,只会定期到医院拿药吃。她熬夜赶工的时候,心情通常都不会太好,葳葳只要多烦她几句就会被打脸,不是吐槽那种,是真的被扇耳光,然后隔天早上就会收到一些零用钱和一个短暂的拥抱。她拿着那些钱,努力忘记被打的感觉,在班上圈起了自己的小团体。葳葳的脾气不是很好,这也算是妈妈留给她的东西,由于游戏规则都在她手中,而那些规则没什么章法,因此团体成员淘汰更换得很随意。但大家不在意,因为她长得很像公主,在公主病还没有被开发的年代,那是一种特权。
小四那年,妈妈再婚了,对象是个拉链供货商,叔叔还算温和,但他的孩子们就不太好搞了。叔叔的公寓比她们的房子小很多,葳葳搬进去之后,她的继兄妹被迫挤进同一间房,这是个糟糕的开头。加上她的功课一直都不好,打开课本就想睡,每科几乎都是红字,成绩单上的分数变成餐桌上的甜点,负责在餐后取悦那两兄妹,就连妈妈都不站在她这边,斥责亲生女儿似乎成为她建立继母威信的快捷方式。即使长得再漂亮,葳葳终究是个漂亮的拖油瓶、光鲜的局外人。
这种时候,她会躺在**偷哭,但想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好哭的。她好像没有什么值得想念的对象,也没有谁特别在意她,连朋友都是买来的,眼泪根本没用,谁也不会心疼。于是她想起妈妈当时割腕的样子,或许妈妈根本不想死,只是想让电话那头的爸爸紧张一下。
初二那年,是时候让妈妈紧张一下了──因为再也不想寄人篱下,于是她开始割腕自残。妈妈只好带她搬回她们的房子,两人从母女升华成室友,过着用关门声回应彼此的日子。过了两年,葳葳考上护专后,决定住校,从此脱离妈妈。
专三那年暑假,葳葳第一次堕胎,对象是她学姐的男友。在五专毕业之前,她一共拿过四次孩子,每次都以为这样可以留住男人,一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肚子里的孩子跟电话彼端的男人,她只能选一个。
勉强毕业后,葳葳自知考不上护理师,加上喜欢喝酒,最后在快炒店老板的怂恿下,穿上酒促制服,当时她的双手已经集满20多条刀疤,只能各刺一条凤凰遮住伤痕。
葳葳把赚来的钱全都花在男人身上,她想找一个真正在意她的人。以前只有身体,现在口袋有钱,手上至少多出一枚筹码,但明眼人都晓得,接下来绝对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过程。
她第一次被送进精神病房是在23岁那年,比妈妈还早。那时她怀孕7周却发现男友劈腿,男友基本上是靠她养的,因此她这次除了割腕还吞下了30颗安眠药。在葳葳的生命中,永远都在以身体、金钱与割腕这样的顺序留住一段关系,但她不知道,她争取到的只是一张短期的延命许可。
25岁那年,妈妈又离婚了,她关掉工作室搬回故乡,低头央求葳葳支应一些生活开销。于是葳葳“回锅”当酒促,从快炒店转战夜店,认识了一个有运动员背景、性格温和的公关。
她一向不问对方的来历,宁愿先拿下也不错放,一旦让她感觉到自己被认定,她就会穷尽一切所能讨好对方。直到那晚她看到他前女友的照片,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感觉又被拉回到了精神病房与劈腿男友的身边,在经过脑补之后,她最害怕的剧情,变成了不存在的事实。于是她决定惩罚对方,但尺度永远都拿捏不好,做不到欲擒故纵,只能尝试弥补。
这种反复无常的态度,在交往前会是迷人的诡计,交往后就变成恼人的日常,到最后还是只能走回头路,割腕。于是我们都知道,运动男会因此心软,一阵子后就受不了了,接着开始躲她,最后就跟多数男人的下场一样,过着隐姓埋名的余生。
其实葳葳最大的困扰,在于她好像只能相信对方一次,额度用完就没了,剩下的反复无常其实没有任何修补功能,纯粹只是她没勇气亲手结束一段关系。
后来葳葳的肝脏出了一点问题,于是在学姐的引荐下当上牙医助理。这几年,她总算过上了堪称正常的日子,陆续把牙医助理的继续教育学分修完,交了几个男友,但没再为谁怀孕或割腕。这一方面是妈妈开始住进疗养院,有时得返乡照顾;一方面是因为没那么多钱可以投在男人身上。
直到前年年底,葳葳玩手游时认识了一个香港男人。港仔住在旺角,普通话讲得非常破,两人聊的都是闯关秘技与外挂角色,偶尔传传**的照片,对话没什么深度,也没碰触到彼此的灵魂深处,但没想到几个月后,男人居然求婚了!于是她慌了,不知道该不该认真看待这件事。
因为她这辈子最希望的,就是被求婚。
港仔是在桃园机场求婚的,他事先跟牙科姐妹串通好,求婚影片现在还留在葳葳的手机里。
简单公证后,港仔就回香港了,两人没有宴客,为了工作,约定好婚后第一年先分居两地。两个月后,葳葳发现港仔跟女同事去夜店竟然没事先报备,而且还不止一次。以往对男友都直接开铡了,更何况是丈夫。于是接下来一个半月,港仔每晚都受到她的疲劳轰炸,未接来电和信息满到手机出现变重的错觉,任何辩解都是徒劳,因此索性关机。那时他还没意识到这是个严重的错误,毕竟没有学长告诉他该怎么做。这一关,启动了葳葳的引擎,她单枪匹马地冲出岛,杀到旺角,当晚就割腕。
距前次割腕已相隔五年,最新的这道疤则留在凤凰的腹侧。
隔晚就是圣诞夜,饱受惊吓的港仔决定离婚,这是葳葳收过最意志坚决的圣诞礼物。这次她比较冷静,默默收拾行李,毕竟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几年闯**也多了长进。
拖着行李回到机场后,姐妹们全都站出来相挺,一口咬定港仔劈腿。但她很清楚,真相已经不太重要,全都是冲动误事,只因为她想在30岁之前把自己嫁掉。
香港办离婚十分麻烦,得等到一年之后,台湾办离婚就比较人性,但有了之前血溅五步的经验,港仔认为只有头壳坏掉才会飞过来,于是这段关系就被卡在八百公里之间,动弹不得。
葳葳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很潇洒,但其实她非常心痛,痛到像被掐住脖子。这次她彻底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即便被婚约绑住,对方还是会溜走,每个人都会从她手中溜走。她常笑说自己是个差劲的捕手,因为她只会在同一个位置接球,接不到就怪投手。但在我看来,根本是她乱给暗号,才让投手无所适从。
因此,她之所以坐在我面前,并不是因为边缘型人格,而是“恐慌症状”。每次一看到跟“未来的前夫”有关的信息,她就会胸闷、头晕加呼吸困难,就像当年看到运动男的前女友照片,这些画面都在提醒她,“你又要被抛弃了”。
当然我们都知道,她的困扰绝对不只恐慌症状,她处理情绪的方式才是问题的根源。
面对边缘型人格患者,目前最通行的治疗方式叫作“辩证行为疗法”(Dialectical Behavior Therapy,简称DBT),是由华盛顿大学心理学教授林内翰博士(Marsha M.Linehan)于1991年提出的,主要是针对自杀行为。
我知道,光是“辩证”(Dialectics)这两个字听起来就很令人头痛。一般而言,辩证法指的是“以语言为基础,从相对的立场去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论点”。然而在辩证行为疗法中,辩证指的是“在极端的状态中寻求整合”,毕竟现实世界随时在变动,变动则源自相对的力量彼此拉扯,这和人心的状态一样,因此辩证的目的在于“达成平衡”。我们不会一味地要求案主改变,但也并非全然接纳他的症状,而是在“改变”与“接纳”之间形成一股协调的力量。
也就是说,该宣泄情绪的时候,我们接纳;该改变行为的时候,我们一起讨论解法,将爱恨之间的那条线,慢慢拉出宽幅与弹性。
起手式一样是从对谈开展,但对谈的目的是让案主理解两件事 :“自己的行为是否能解决困境”以及“这种行为是否需要改变”。在案主说故事的同时,加入医疗观点的碰撞,逐步澄清不太合宜的想法,让案主从相对的角度来看自己的状态,再决定哪些行为可以接纳,哪些则需要改变。
上一篇《恐怖情人》中提到,性格是很难改变的,因此面对边缘型人格,我们最能松动的,还是他们“处理情绪的方法”。
以葳葳为例,她的疗程会有以下几道工序:
1.倾听
一定要先“详细听她说完整段故事,并反复澄清细节”,这样做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历史被人尊重。也因为如此,治疗者才得以理解她处理情绪的方式,其实深受人格养成影响,而非单纯的恐慌发作。
2.觉察情绪
由于葳葳的主诉是恐慌症状,首先要教她“辨识情绪的种类”。
就这次事件而言,除了“害怕”之外,还多了“愤怒”,也就是说,对失去关系感到害怕,对对方弃守感到愤怒,最后以生理症状表现出来。觉察情绪最大的好处,在于让葳葳知道:“自己的情绪怎么来的?”做到这件事,才能让她明白:“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3.接纳自己的情绪
严格来说,这个做法应该要散布在治疗的各个角落。我想让葳葳知道,有这样的情绪很正常,毕竟一旦交换人生,我也会很害怕被抛弃,很不甘心对方离开,只能用激烈的手段引起注意。让她知道:“有这样的情绪没关系,情绪本身没有对错,它也是一种身体的反应。怎么处理才是重点。”
4.思辨
接着进入重心,我会带着葳葳仔细回想过往的事件,当情绪跑出来之后,根据以往的做法与行为,进行反思,也就是:“试图自杀或自残,对现状究竟有没有帮助?有没有成功挽回过一段关系?”问答一旦成立,就能让她看到“自杀可以宣泄情绪,但并没有达成最后的目的”,而这个结论往往是改变其行为的契机。
5.找出对应的方法
根据不同的情绪,对应不同的做法。由于葳葳性子比较急,为了缓解恐慌症状,呼吸练习会比冥想更有成效。要是“生气”,就把想法写在“情绪觉察作业表”上,仔细地写出原因,当成回家作业,除了练习觉察,也能转移注意力。若是“难过”,就直接找姐妹们诉苦,也可以随时写信告知我。以上这些做法,都是为了提升她的“危机处理能力”,以及“管控冲动行为”。三个月后,我们拿这些做法来跟割腕相比,列出情绪强度的变化,除了让数字说话,也让葳葳了解“自残的当下很过瘾,但效果最不理想”。
治疗踏入第六个月,在我的建议下,葳葳顺利完成了离婚手续。至于那张可怜的“情绪觉察作业表”则时常被她分尸又拼装回去,有时还会附上一串令人叹为观止的国骂。虽然情绪控制依旧不太稳定,但至少她愿意正视自己的情绪。我们也约定好这一年内不再自残,即便毁约的可能性很高,但除了自残之外,能够起步尝试其他的方法,对她而言已经是巨大的进步,在这时候,我就是她的捕手。
第一次会谈告一段落后,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随口问她:
“你在夜店认识的那个男生,是练铁饼的吗?”
“噗!”她以一种蔑视的眼神投向我,“铁饼是阿伯在练的吧。他是丢标枪的啦,我还去他们学校看过几次,丢起来超威的。铁饼不能比啦,车轮饼都比它有用。”
“那你妈妈的老家在宜兰吗?”
“不是,她住台中。”
“那我就放心了。”差一点就说出口了。阿杰如果在场,这种要命的巧合应该会让他吓到吃手。
“不过这段治疗结束后,我应该会回台中工作,因为我老板在台中开店,刚好也可以照顾我妈。你刚才这样一提,我突然有点想念那位夜店帅哥了,那种型的很不错,希望台中也有,我等不及要去台中了。”
我当下心里想的是,该怎么样在下次治疗时不动声色地告诉她,如果某一天在诊所遇到了长相帅气、性格温和,又有运动员背景的人夫去洗牙时,千万不要出手。
人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