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现在的情况是,胡子自从被绑后,就再也不想活了。他找各种机会去了结自己,说自己好不了了,我和小段不顾一切地看着他,一次一次地把他拉回来,每一次闯过来,都觉得他还活着就是幸运。
医院找来其他医院精神科医生会诊,医生说胡子属于器质性精神症,建议转院进行两周的强行治疗。
在医生询问我的意见时,因为担心会延误胡子脑炎的治疗,我同意了转院。医生们的意见出现了分歧,分成两派:一派以副主任医生为主,建议开单独房间,继续治疗,当然也是绑起来治疗;另一派主张干脆推出去,办理出院或转院。
胡子一听要转院,疯了一样地冲进值班室,拍案质问为什么,并把桌上的方案都掀到了地上,这大大增加了转走的可能性。
胡子被按在椅子上打了一针镇静剂。打完针后胡子跑了出去,小段跟在身后,最后胡子倒在车库的地上,小段把他抬到一辆出租车上,拉到了要转去的医院。
与此同时我们兵分两路,朗朗妈拿着资料去宣武医院找专家看片,玥玥妈拿着资料到协和医院挂专家号看片,最后两边看片意见一致,治疗方案没有错,但脑炎精神期病人需要强行治疗,的确有的需要绑两周,一般两周左右这种狂躁就会过去。
一下出租车,胡子一看到医院名字转头就走,小段都追不上。到高速路旁,胡子一头朝疾驰的汽车撞去,后面赶来的小段抓住了衣襟,紧紧抱住他说:“为了你80多岁的老父亲,说什么也不能死。”胡子说自己没什么用了,也抵抗不了他们,不想活了。小段说:“你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换个医院。”胡子听了这话,转头看向小段,说:“走。”
我跟玥玥妈、朗朗妈在医院办手续,并为胡子添了一个轮椅。住院部每层楼梯的两面都是走廊,走廊处有扇紧锁的大铁门。门打开后,我和小段用轮椅将可怜的胡子推了进去,但护士把我们拦在了门外。
我在门口看着胡子被推进去,每个病房的病人都出来看他,我的心很沉,难受的滋味无法用言语表达,小段也说“把徐老师送到这里太残忍了”。
我顿时有一种杀了人般的感觉,心里难过得如同翻江倒海,但我要克制情绪,因为一哭就会挺不住,那样医生来了,我就帮不到胡子。
第二天上午10点,医院打来电话,要求我们把病人转走,说胡子不是精神疾病,担心把病耽误了,并说他有生命危险。
我正在听新西兰华德福老师的讲座,马上把情况告诉了张春华,并找来了玥玥爸、轶凡爸、遥遥爸,几个人开车去解救胡子。说也奇怪,我心里不太恐惧,反而还有一点儿高兴,这种情况似乎是我所期望的结果,我恨不得立刻飞到病房,看看被我们娇惯的胡子,在陌生的病房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等到冲进病房时,眼前的景象还是把我和小段惊呆了。胡子呈“大”字形躺在**,胸部被用宽纱带紧紧地绑在**,手和脚都被严丝合缝地绑在床的边框上。由于绑得太紧,手脚已经发紫并发肿。胡子脸色苍白,无助而忧伤地呻吟着,满身是汗。
我抱着胡子的头,他们飞快地为他松开胸部和手部的带子。胡子柔软地靠着我哭诉:“你们一走医生就挑衅我,我一反抗,就被他们绑了起来,不让我去卫生间,不给我水喝,我求他们,他们也不肯……”
这也许是胡子过于悲伤与愤怒的激烈言辞,我看到他手腕和脚踝部位有一道道被勒出的血印,有几处的皮也被勒破了。
有个医生过来说:“国家规定不能带有精神病症状的人回家。”我说:“他不是精神病人!我不能再送他去任何医院。”胡子一下床就拼尽全力向走廊尽头的大铁门冲去,拼命踢门。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抓着胡子,那个医生继续用和蔼的口气劝说着我们。我发狂地撕开所有抓着胡子的手,朝那些人大喊:“请你们靠后,病人有任何问题都由我来负责。”他们被震住了,不再向前。
那个医生还是一直柔声地说:“你必须给他转院,不能带回家,否则我们也负不起这个责任,他需要治疗。”
我依然坚持要把胡子带回家,最后医生说:“那你们办出院手续吧,并写一份保证和证明。”我按照医生的要求,写下一份免责证明。看到胡子还在一张纸上写了四条控诉,他的样子就像是受过大刑的特工。
后来我发现医院给带回的药是治疗肺炎和脑炎的。记得临走时医生说还有一针,我坚定地说不打了,当时还以为是镇静剂。看了医院的用药,我多少有些感动,他们绑了胡子,但没有麻醉他,甚至连镇静剂都没用,这样可以避免大脑的再次受损。
现在我只担心带胡子走出那扇大门前再生变故,我咬着牙以谨慎、怀疑甚至粗暴的态度应对院方,可那里的医护人员态度出奇地好,我心中夹杂了不少自责。
当门打开,我们迈出的刹那,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好像这么长时间都未曾呼吸过。无论怎样,我知道,胡子在我身边,他被我带离了这里,这样无论如何我都不再害怕了。
我们把胡子放进遥遥爸的车里,向郊区行进。后来胡子说,那时他觉得自己随时会休克,饿得已快发疯,而实际情形是,他一直忍受着,一路上还跟我们聊着天。
胡子归来
黄昏时分,我们到了郊区农家院。胡子不停地走动,最后弓起身体,趴在**凄惨地大哭了起来。
每到下午5点,在医院被绑的那个时间,胡子都会大哭,无论在车上还是在马路上。整整半个月,胡子都没在**睡过觉,越困越要走,困得站不住,也要站在那儿打盹,醒过来再走。每天凌晨2点左右他都说自己心脏难受,非要上急救中心。到了急救中心,躺到心电图的**,胡子就呼呼大睡。等做完心电图,他自己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妄想症害的,过去了就好了。”每次听他这样说,我都会落泪。
我曾先后在半夜、下午等各种时间带胡子打车到宣武医院,留在睡满病人的大厅里等待一夜,等第二天检查完又被医生赶回来,说已是恢复期,回家养吧。有的医生会告诉我们如果想住院就要采取其他措施,我不想胡子再像从前那样,就坚决带他回家。
后来,胡子经历了痛苦难熬的神经痛阶段、胃的疯狂饥饿感阶段,他还给好几个家长朋友打电话借钱,让小雨爸陪他购物,满足他疯狂购物的欲望。
可怜的小雨爸在周末还要加班的情况下,从上午9点到晚上10点,一直陪着胡子在宜家疯狂选购,胡子无论买什么都要选一整个系列,小雨爸就充当搬运工的角色。
购物风波过去,胡子又开始折腾房子,我最终顺了他的意。按照他的想法,胡子用两周时间把我们的家装饰得非常有特色。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正在经受神经痛的胡子进入一个不起眼的中医诊所,那里有个姓王的医生,看了胡子的病案后,说:“你们用我的药试试。”
看到在外面光着脚走路、痛苦哭泣的胡子,我答应试试。不想第一服药吃下去,胡子竟躺下睡了2小时;第二服药吃下去,胡子的神经就不那么痛了,而且开始吃饭;第三服药吃下去,汗也见少了……等吃到第六服,胡子已经唱着歌在小区的人行道上练骑自行车了。
胡子现在比生病前要可爱多了,虽然说话很慢,但非常幽默。每天我下班按响门铃,他就会蹲在电梯口举着我家小狗小白的爪子说:“妈妈回来了。”如果做了错事,批评他,他马上愣在那里,想明白了就马上改,并能够深刻检讨。
那天他要开车,带他的司机师傅把车钥匙锁在车里了,李玲老师和园里的采购正要去园里检查正在做的木床,大伙儿一商量,怕胡子着急,就把他一起带到了幼儿园。
胡子看了小班的木床和院子特别高兴。到看大班时,他对李玲说木栏杆太细不结实,李玲说应该没事,都试过了。胡子急了,说我做给你看看,于是上了木床,几脚就把木栏杆踢断了。然后转过脸,说:“为了不让你们因为省钱给孩子带来危险,我把这边也给推断。”他几下拆了木床,又把采购和李玲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晚上他得意地告诉了我他的“业绩”,我批评他,让家长们知道,会吓坏的,以为你有精神病,让孩子们发现,会以为你在搞破坏。他听了马上愣在那里,低下头回自己的房间,边说他再也不去芭学园了,一年都不去芭学园了。
胡子本来兴致很高地想去园里给孩子们拉二胡,和孩子们一起做陶艺,这都是他的长项。结果因为这件事,他的情绪一落千丈,再也不在芭学园露面了,其中包括他满心期待的毕业典礼。
事实上,也确实有些家长对他有些担心,怕他到芭学园会威胁自己孩子的安全。胡子伤心地躺在**,说:“我不会去的,我要去和家长在一起,给他们唱山歌,给他们拉二胡,我要告诉他们,我跟他们一样了,成了老小孩。让他们不必担心。我不会去芭学园,更不会伤害他们的孩子。”
说实话,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我也不曾流泪,但胡子现在的样子让我心酸,于是借着看一个抗战故事我哭了很久。
心中的暖流
小段又回来看护胡子时,带着他吃西瓜、吃饭,我在一个台阶上坐着,当时有一股暖流从心中涌出,想到很多人和事。
我想起胡子刚生病时,芭学园的家长柔柔妈就像关心自己孩子一样,急得团团转,每天去寻问她认识的各种人物,甚至还死缠烂打、软磨硬泡,把按摩大师请到医院,为胡子做按摩。胡子情绪好的那几天,家长朋友们商量好,严格地排班,一天来几个人陪护。
我又想起胡子被绑前,有时坐在**,背靠着墙,笑眯眯的样子,像电影里的唯美镜头。
还有豆娃妈跟皮皮妈的趣事。豆娃妈带了一瓶臭豆腐,皮皮妈带了一箱王老吉。护工小申和胡子用馒头夹着臭豆腐吃,而我则嫌弃地躲在一旁。因为胡子爱上王老吉,还险些让医生误以为胡子变傻了。
一个人能穿越困难,是因为所有连接的人给予的支撑,或者说心里有这些温暖,才能度过过程的冰冷。
胡子的病好了,大家都说是一个奇迹,连医生也这样认为。
我要在这里列出一个感谢清单,包括医生、护士、护工、胡子自己、玥玥爸妈、张春华、小雨爸妈、扁豆两口子、六六爸妈、柔柔爸妈、朵朵爸妈、遥遥爸妈、叮当爸妈、朗朗爸妈、多多爸妈、轶凡爸妈、糯玉米、红泥、明琦爸妈、皮皮妈、豆娃妈、小螺号、美言妈妈、玉米妈妈和冰雪消融(她俩特地从珠海和重庆赶过来陪伴胡子)……这样介绍下去要没有尽头了,没列在感谢名单的只好抱歉打住。
还要特别感谢中医诊所的王医生、护工小申和小段,以及负责文字整理的阿秋妈妈(现在是我的秘书)。感谢胡子病重期间深切关爱胡子的李网核心成员和版主们,以及在帖子上给予我支持的众多网友,还有那些不敢贸然来探望的朋友和老师,每每想到他们,我就觉得空气中都充满了亲情。
胡子的病好了,有一天我打算去上班,看着坐在沙发上乖乖看电视的胡子,我觉得生活从未有过的充实,在我把背包甩上肩膀时还没有一点儿感觉,依然是信心满满,但是当门被打开,一只脚迈出去,另一只脚还在门里的一瞬间,我心里“忽”地漆黑一片,恐惧完全占据了我的心,于是另外一只脚就没有再迈出门槛。
我转身回到屋里,刚才还阳光灿烂的家,已经全部消失,胡子也没有进入我的视野,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便坐在餐桌旁顺手从包里掏出本子,开始乱画,然后突然想从胡子得病第一天开始回顾。我就这样一边回顾一边写,写得天昏地暗,忘记了是否吃过饭喝过水,不知写了几天。当写完了胡子得病最后一天的情况时,我突然感觉饿了,起身吃了一顿饱饭,拿起包甩在肩上,去了芭学园。芭学园是最好的康复中心,用了一天的时间,到了晚上,我是看着星星、唱着歌回家的。
笔记写完了,我也休整好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