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永远的赛里木湖
寻找33年,胡子终于在2019年找到卡孜姆一家,拍下这张珍贵的照片。
前排从左到右:卡玛古丽、卡孜姆,后排从左到右:胡子、阿依古丽。
拍摄于2019年
赛里木湖
这个地方,美得无法入画,从任何角度我都找不到在画面上创造美的余地。无论我怎么画,画出的作品都像明信片上印着的风光,我很失落。
胡子则无论何时都在睡觉,赛里木湖的草又厚又软,没有蚊虫,我经常是伴着胡子熟睡的呼吸声在画那毫无独特感的风景,画过后就想撕掉。赛里木湖任何一个地方都美,但任何一个点都不能被单独抽出,它们只有连在一起让眼睛全部扫进心里,才能留下那份美的感触。
可这东西怎么才能画出来呢?这么美的地方,来一趟不容易,不画出张画来,我心里总觉得是白来了,我竟开始为此感到烦躁,而且我觉得胡子天天睡觉也浪费了这样美丽的时空。
那时,我们还不懂得,心里的画比纸上的画更重要,却每天都着急是否能画出一幅满意的画来。后来胡子说,画不出来,就当玩吧,我们好好玩一玩也可以,现在才理解胡子说的是有道理的。
后来在新疆2个月的旅行中,我们走过很多地方,凡是能够入画的,都再没像赛里木湖那样,永远地沁入肺腑,不会消失。赛里木湖就像停在心间的美酒,使我们沉醉了几十年,一直到现在,而且可能会一直沉醉下去。
赛里木湖的8月,早晚都得穿毛衣,有一天中午很暖和,我和胡子跑到湖边,看着清清湖水,我很想洗澡,于是我们找到一个有高一些的土崖挡着的岸边,脱了衣服跳进湖里,湖水清得可以看到自己的脚,我高兴地在水里游来游去。胡子像以往一样,一开始矜持着不肯参与,怎么喊都不下去,但平时到最后玩得最凶、最让人受不了的一准儿是他。
胡子坐在岸上,像母鸡对小鸡那样不停“咕咕”地指导我,不让我往前一步,只能在岸边的浅水区游,时刻警惕可能出现的“水怪”把他老婆拖走。后来他又换到崖上,这样能看得更远一点儿。
崖离水面约有1.5米,胡子站在上面盯着水面,我在水里求他下来,他慢慢发现没有“水怪”的影子,也因此有些动容。我猜他不会水,但胡子脱掉了衣服,立在土崖的草地上,说要表演优美的跳水,让我离远点儿观看。
胡子在阳光下展开双臂,模仿跳水运动员的动作将两臂并拢,以一个优美的弧线投入水中,我还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有这样的本领。胡子动作不协调,常常胳膊挥动得快,腿踢得慢,在学校时,惹得同学们都拼命学他,但谁也学不会。这会儿看他跳水还真像那么回事,我赶快给他鼓掌。可胡子从水中站起,两手做鸡翅状耷拉在身体两边,可怜兮兮地喊了句:“跃儿!”我仔细一看,有血从他胸口渗出,那湖水太清,看不出深浅,胡子跳下时湖底的石子将他胸前的皮擦破了一片。
我们回到崖上,决定把内衣、**一起洗洗,我们奇怪这里的人为什么从不洗澡,也不洗衣服,我说发现最近身上奇痒难耐,胡子说不会长虱子了吧?我前些天在陪客人喝茶时,在包馍的床单上发现了一只大虱子,说到这里我心里麻酥酥的,想必我们身上早已爬上了那些“小客人”。
我翻开衬衣的毛边,一眼就发现了一个大家伙,捏在手里软软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以前小时候身上也有过,大人都是一挤完事。可这家伙太大了,挤下去指不定有多脏,而且我多年不做这事,已不忍心将一个小生命这么残忍地弄死。胡子在包里一阵乱翻,最后拿出一卷透明胶带。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胡子劲头儿十足,马上飞跑过去拿来自己的衣服,两个人就坐在映着雪山的美丽湖边,一丝不苟、勤奋地抓着虱子。
最后我们粘满了2厘米宽1寸长的胶带,无数小细腿在拼命地挥动着,胡子乐不可支,将它们背朝下放在湖水中漂**着。胡子一边欣赏,一边洗自己唯一的一双袜子。等我抬头时,看见胡子的一只袜子已漂到远处,但不知为什么他不去捞,可能刚才吃了亏,现在不知道水的深浅,不敢下去。
胡子很注意危机,会夸大危及生命的危险,这时他只是朝近在咫尺的心爱袜子拼命扔石头,试图让袜子自己漂回来,但溅起的水花反而把袜子推向更远的地方。
胡子看着远处白色雪山倒影上一漂一漂的那个小黑点,“哎哎”地喊着,浑不知自己站在湖边的背影,加上那深蓝的湖水,还有涟漪和打碎了的雪山倒影,还有已成为小黑点的袜子,是多么美的一幅画。我哈哈笑着,飞快地将图构在了笔记本上,胡子提起另一只袜子,沮丧地使劲儿扔向湖里,说:“拿去吧!”
游泳带来的两个后患
这趟幸福的戏水,让我们懂得了当地人不在湖中洗澡的原因。没几天我的脸就开始蜕皮,而且蜕皮的地方会长出硬痂,胡子一看我的脸上长了和阿依古丽脸上一样的硬痂,立刻决定要离开。
记得看到阿依古丽脸上的硬痂,是在我们刚到第二天的早晨,卡玛古丽大嫂突然凑近我,端详我的脸,然后伸出一个手指摸了摸,问:“你嘛,脸上抹的是什么?”
我赶快拿出自己随身带的擦脸油,是那时流行的“雅婧”牌,我打开瓶盖,拿给她看,以为她只是好奇,不想她狠狠地挖了一手指,叫来阿依古丽,立刻涂在她的脸上,然后又拉我的手去摸阿依古丽的脸。我触到了颧骨上那硬硬的褐色硬痂,那时我还猜不出这是为什么,这里很多人都有,卡孜姆满脸黑,不知是否也是这样,卡玛古丽大嫂没有,但间谍和阿依古丽都有。这里的牧民肯定知道湖水不能使用,他们绝不会去湖里洗脸。
那天游完泳还带来一个后患,就是胡子宣布他感冒了。这可了不得,他的感冒跟一般人不同,要打吊瓶,还得卧床3日,一般高烧40摄氏度左右。在家时,他通知我每年必须感冒一次,当他的“感冒气”来临时,我要准备他躺着时可享受的物品,如果你不理他,他会像要上屠场的猪那样叫,一般这种情况下我会失去耐心。胡子经常伤心地说,如果他断了一条腿什么的,最好是去死,这才得了感冒,妻子已经烦成这样了。
妈妈也批评我,在人家有病时,不可以给人家耍态度,可我希望胡子是那种你看他都病到不行了,可硬说自己没事的男人,一个人病成什么样是不用他自己哼哼着来告诉你的,别人从他脸上就能看出来,我喜欢照顾这样的病人。我想如果胡子是这样,那我肯定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可胡子每次说感冒来了我就发愁,一点儿都没有美人救英雄的感觉,等到他感冒正式启动,我已经很烦了。
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几个客人,这里的习俗是,天黑时无论谁进毡房,都要留人家吃住,那几位大汉完全是一副霸道有理的样子,住在这里比住旅馆还自然。其中有一个很威严的老头儿,也是黑壮黑壮的,卡孜姆大哥回来后就跟人家寒暄,胡子也是男主人,这时他还只是“感冒气”阶段,所以也陪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做样子。
这些天,我们已被当成了自家人,参与所有家庭事务,我作为女人要帮卡玛古丽大嫂给客人端上洗手水,阿依古丽打开包馍的包。大家就座后,威严老人的目光搜寻一番后停留在我身上,他突然站起身,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一把提起我,说:“巴朗子(注:意为少年)嘛,这边坐。”因为我那天穿着牛仔裤,加上阿勒泰事件后,胡子把我领到一个理发馆,剪掉了齐肩蓬发,看上去像一个男孩。
卡孜姆大哥笑着说:“洋钢子(注:意为结过婚的小媳妇),洋钢子,洋钢子。”这时另一个大汉起身拉我的胳膊,说:“洋钢子嘛,这边的坐。”大家为此大笑着,我自己也觉得可笑,他们眼睛露出的目光,是那么真诚可爱,我就这样被提来提去,没有丝毫受委屈的感觉。
晚上睡觉时四个陌生人要和我们一同睡在地毯上,卡孜姆大哥指着为我们铺的厚厚的被褥问:“害怕嘛,男的外面睡,女的里面睡。”这样男的就靠着客人,女的被挡在毡房的边上。卡孜姆大哥又说:“不害怕嘛,女的外面睡,男的里边睡。”卡孜姆大哥这样当着客人大声宣告,我们怎么好意思不信任人家呢?但我从来没有紧挨着一个陌生男人睡过觉。正在为难,胡子悄悄在我耳边说:“跃儿,我们应该信任尊重人家,你靠外面行吗?”我的旁边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乖乖地躺着,大家很快进入梦乡。
半夜我听到胡子那边发出快要窒息的喘息声,就是人快要咽气时的那种垂死的感觉,我以为胡子发高烧,出现类似高山反应那种肺部水肿的喘息声。
胡子感冒从没发出过这么可怕的声音,我吓坏了,猛捅身边的胡子,胡子忽地一下坐起,瞪着愤怒的眼睛,紧张地看着我,问:“怎么了?”我一看他根本没事,而那种垂死的喘息声仍在,仔细一听是一毡之隔的外面发出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胡子从外面回来笑着说,他和一个垂死的羊背对背睡了一夜,卡孜姆大哥说,那只羊得了肺炎。也许肺炎让羊得了,胡子的“感冒气”没有深入发展,我们又在这里住了十来天,直到我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硬痂。
送给老婆的花环
有一天早晨,卡玛古丽大嫂连比带画地跟我说他们这一天要去为一个亲戚说亲事,要我跟她一起去,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去。胡子告诉我,可能是去充门面,还要我带上照相机,胡子一听要骑马到很远的地方,就很高兴,收拾好东西准备一起去。
一共有两匹马,我和卡玛古丽大嫂骑一匹,胡子黏着卡孜姆大哥,哼哼唧唧地想让大哥邀他一起去。卡孜姆大哥在胡子胸口上推了一把,笑着说:“你的,在家里看公羊。”胡子失望透了,而我笑着向他挥挥手。马已走出去很远,卡孜姆大哥朝胡子笑着说:“好好看公羊。”
胡子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直到看不见为止。这一天所谓的说亲,就是不断地盘腿坐在几家人的毡房里喝茶,人家说什么我也听不懂,我不停地为他们拍照,单人的,合影的。可惜照相机坏了,所有的照片最后都曝光了。
在晚霞中,我们骑马回来,胡子远远地跑来把我们接下马,迫不及待地让我讲这一天的经历,我说除了喝茶就是喝茶,实在讲不出什么。
第二天我和胡子一起进山,顺着一条像柯罗的风景画一样的山沟,翻过几个小的山梁,最后眼前出现了一块空地,好像是有人为了修建庭院专门平整出来的,上面长着嫩绿的茅草,茅草上开着小白花,四周是密密的松林。
我最喜欢这种感觉,高兴地疯跑过去躺在草地上,看墨绿树梢中间那一片橄榄形的天空,流云从这边到那边极快地飘过,我决心要画下这片我永远都不想离开的地方。我在努力取景,但令我失望的是,无论怎样取景都无法表达这样的美,我只好用水彩画了一片开小花的草地的局部写实,主要是为了呈现在这里画画的美好。在我画写生的2小时里胡子一直在忙着,像只黑蝴蝶一样在四周飞舞,我没理他,当我快画完时,他将一个用小野花编成的花环戴在了我的头上。
直到现在,这件事也是我跟胡子生活以来,他做的最让我感激的事情之一。我扔了画板激动地扑到他怀中,他捏了一下我的鼻子,然后弯下腰捡起画具,让我背上,再背起我,走进旁边的松林。
松树的枝丫交错,伸展在离地不高的空间里,像网一样遮蔽前行的道路,我要下来,胡子却不肯。脚下长年累月积攒的松松软软的落叶发出特别的腐叶味,胡子背着我走了一段后将我放下。他牵着我的手,弯腰从一片树枝下钻过,我们翻过山顶,又下到半山腰,他对我说:“坐在这里往下看!”呀,我透过密密点点的杂叶林间隙看到了像钻石一样闪耀的湖面。
在一棵大树根部的草丛中,胡子为我搭了一个窝,他自己背靠大树坐着,然后把我拉到胸前,让我向后坐到他怀里,我们一起看着湖面。真的,如果背后没有丈夫的胸膛,两臂不是搭在一个爱我的男人的腿上,头上没有戴着他亲手为我编织的花环,此刻透过婆娑树叶看湖的我,一定不会有这种感觉,我的心化到了空气里,身体化到了幸福里,这些怎么能用我那拙笨的笔画出来呢?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画画的念头,安静地享受着这种感觉,这是我在赛里木湖的又一幅作品,它是我心中一个永远不醒的梦,而且时间越久,它就越美,每当它又一次显现时,我都感激那个做我老公的男人。
夫妻相处,这种感觉如果能被我们记住,在生活中遇到对另一方不满的时刻就回想一下这样的美好,不满可能就会被化解,如果能把感恩对方变成一种习惯,那么我们的生活就会变得幸福,谁愿意离开一个欣赏他、感恩他的人呢?
卡通胡子,我现在叫他老头儿,现在我庆幸当初没有像一只忙碌的蜜蜂那样要将一切都画到纸上,如果我拼命那样做了,可能现在我心中的这份美好就会消失,即便留在了拙劣的画面上,那也一定是我极不满意的作品。凡是我扔到画布上的东西,都已不在我心中出现,我不想这样,我多少次想把心里的赛里木湖扔到画布上,但无法做到,所以它一直很好地、很丰满地留在我的心里。
场部的盛大婚礼
决定走的前两天,我们打算到湖的另一边去看看,那里是牧场的场部,7月是牧场最好的季节,人们会在这时结婚,听说那里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还会有民族特色活动,我们决定参加一次这里的婚礼再离开。
刚来时我们并不知道婚礼是最应看的,有一天早晨,阿依古丽说:“阿依夏,结婚去。”我还开玩笑说:“我结过了,你去吧。”那时我们对婚礼还不屑一顾。
这天下午,我和胡子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画山,这时看到面前走来一队奇怪的人马。骑在马和驴上的大人和孩子都怪怪的,让我们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们老远就喊:“阿依夏,戛勒肯!”我们也向他们挥手,等来人走近,我们才看清那是卡孜姆一家。卡孜姆大哥腰间挂着胡子珍贵的、最引以为豪的英吉沙长刀,阿依古丽在漂亮的纱裙外套着我的羊毛衫,卡斯特尔穿着我的外衣和球鞋,间谍戴着胡子的牛仔布遮阳帽,怪不得刚才看着那么怪,一面像看到了自己,一面又不认识。
我俩觉得好笑极了,而且心里很幸福,那时我们才刚来两天,他们就这么不客气地将我们的包打开,将所有服装都装扮到自己身上,这让我们有了安全感,感觉我们像一家人一样。
这次我们决定参加一次婚礼,早上我们搭了一辆车到场部,场部的人很郑重地接待了我们,专门炒了菜,找一些人来陪我们喝酒,胡子很快就喝醉了,将几盘菜揽在自己怀里说都是他的。后来几个东倒西歪的男人来到一片草地上,对着西斜的太阳说要唱歌,吃完了饭唱歌已是我们的习惯,在屋里吃饭,在外面唱歌。
醉态中的胡子,大喊着要唱宁夏民歌。男人们背对夕阳围成一个半圈,胡子面对观众跪在草中撅起屁股,头插在草里,嘹亮的宁夏花儿《哥哥的肉肉》,就从那丛草中散发到夕阳的余晖中。
观众中有人能听懂胡子的词,用哈语解释给其他人,哈萨克族是个相对保守的民族,阿妹、阿哥、肉肉,这样的词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语言中,他们的情歌高雅而文明,这样的歌词对他们来说很是刺激,大家发出一片笑声和喊好声。
第二天的婚礼,婚礼举办者是比较富裕的人家,所以场面的确比一般婚礼隆重。山坡下的三顶帐篷周围聚满了人,连山坡上都是人。女人们正时兴穿绛紫色西服,男人们穿灰色的西服,再戴一顶呢帽,小伙子则戴那种有檐的布帽,很特别,三顶帐篷是供婚宴使用的,一次容不下多少人,所以人们得分批进去吃饭。
等待的男人们在四处乱转,女人们则整齐地坐在一片草地上,像绵羊一样不露出任何声色,轮到谁,谁就起来,按顺序进到帐篷里。我们看不到新娘和新郎,询问下,昨天喝酒已成为熟人的朋友才指给我们看,我吃惊地发现,新娘竟坐在等待吃婚宴的队伍中,而新郎在树林里和小伙子们聊着天。这真是个有趣的民族,结婚的新郎新娘与客人待遇毫无差别。
婚礼上还有一些活动,我感觉比汉族婚礼有精神内涵得多,也有趣得多,只是这些活动似乎跟新娘新郎没什么关系。
看到有叼羊,胡子也很想参加,一群人在马上拉扯争抢一只羊。我不知道用来争抢的羊是活的还是死的,心里难过到不行,心想怎么能如此对待一只有生命、有感觉、有父母的生物?胡子安慰我说羊肯定是死的,要不然掉到地上跑了怎么办。
在另一个场地上有一种叫“姑娘追”的游戏。人们在山坡上自觉一排排站好队,像小学生跑接力赛,男人们要找个女伴。然后男人在前面骑着马跑,姑娘们骑着马在后面,边追边用鞭子打前面的男人,据说如果姑娘打得狠,说明她对这个小伙子有意思。我发现很多少数民族,都为年轻人的相识和恋爱提供了可以公开接触的比较巧妙的机会。
“姑娘追”只有未婚的成年男女可以玩,但姑娘们玩得并不投入,只是象征性地跑两个来回,举举手里的鞭子,小伙子们则很活泼自由。胡子很想玩这个,主要是想骑马,但没有姑娘愿意跟他玩,传统的哈萨克族女人是不可能跟陌生人玩的,胡子非常失望。
不忍离别
我们准备走了,胡子把他心爱的英吉沙长刀送给了卡孜姆大哥,送完以后胡子的脸就像被刀刮了一样难看,他太喜欢那把刀了,而且很难再买一把。看到他的脸色,我都在想不知道我被人抢走了,他会不会也这样难过。
第二天卡孜姆一家出了一件大事,大家都面色紧张,细问卡玛古丽大嫂才知道,昨晚家里有三只特别优良的公羊跑了。这种公羊很珍贵,远近的牧民都来找他们家的公羊配种,是卡孜姆大哥家的重要资产,我们决定先帮助他们寻找公羊。
大家分工往不同的方向找,卡玛古丽大嫂到山后去找,我们去左边的山林,阿依古丽守家,卡孜姆骑马右行,挨家挨户去询问。
早晨的阳光斜射进山林里,我们由卡斯特尔带领,在一片丛林里漫无目的地搜索,我没有能找到公羊的感觉,但丛林美得让我流连忘返,我愉快地闻着松林特有的松香味,希望能在树枝的网眼间忽然看到一团白色,那样就一举两得了。
卡斯特尔突然蹲了下来,并急忙回过头来挥手,示意我们蹲下,不要发出声音,看他恐惧的样子,我猜想是有狮子,心想今天算完了,若遇着狮子,肯定会有恶战,肯定会有人受伤,伤了谁我都受不了。
我们赶快问卡斯特尔是什么,心想哪怕是狗熊也行啊,那样逃生的可能性大一些。卡斯特尔比画了半天,我们的回答他都摇头。后来我就用本子画,画了一个狗熊,他摇了摇头;画了一只狮子,又摇头,后来胡子说画一只狼试试,结果我画出来的像狗,卡斯特尔笑了,拼命摇头。胡子说你画成了狗,他当然摇头,他能被一只狗吓成那样吗?然后胡子抢过速写本自己画,画的也像狗,卡斯特尔还是摇头,并伸手要本子和笔,我俩怀着好奇将本子和笔递给他,这孩子“嚓嚓”几下画了一只动物,本子递过来,我俩异口同声地说:“狼!”画在本子上的是一只实实在在的狼!
我俩自我嘲讽了一通,加倍小心地跟在卡斯特尔后面,卡斯特尔解释说“狼”叫卡斯托尔,并指给我们看狼刚走过留下的新鲜脚印,还有身体卧下时留下的印记。在我俩细细观察那些印迹时,卡斯特尔已走得看不见了,我大喊“卡斯托尔”,胡子在后面捅我说:“你喊的是‘狼’,你会把狼喊来的。”我心里着急,怕孩子一个人出事,仍在大声喊,喊的还是卡斯托尔。结果我们发现孩子惊慌地躲在一个小树丛后东张西望,我吓得也赶快蹲在他身边,卡斯特尔小声问我们:“卡斯托尔?”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又问:“卡斯托尔?”
胡子一下明白了,把我俩揪起来说道:“你这个傻蛋,我告诉你,你把卡斯特尔喊成了‘卡斯托尔’,他以为发现了狼,才吓成这样。”我一直想不起卡斯特尔的名字,只记得“卡斯托尔”。我们一直没有发现公羊的踪迹,直到与卡玛古丽会师。
一家人都回来了,羊一只也没有出现,可卡孜姆大哥好像并不着急的样子,看意思是种羊跑到谁家的羊群里去了,那家人沾了点儿光,但人家会送回来的,这里的人不会有意去占别人的便宜。
过了夜,第二天吃完早饭,我们背起行装准备走了,卡玛古丽和我哭作一团,卡孜姆大哥跑到帐篷后面不肯出来,我一路哭着走向公路。自此一直到晚年,我想起卡孜姆大哥一家心里就难过——我们年年都在打听他们的下落,直到2002年终于有了地址,但寄出的信却如石沉大海。
有了孩子后,我们打算带儿子到赛里木湖去寻找卡孜姆一家,但因各种事情耽搁一直没去成。直到2019年,胡子开车旅行,专门跑到赛里木湖,可那时牧民早都搬走了,赛里木湖成为被保护的风景区,在岸边的草地上架起了木栈道。
胡子到那里时正好遇到一家人在举行婚礼,胡子向一人打听卡孜姆一家,那人马上找来一个管理人员,管理员正好负责博尔塔拉居民片区,卡孜姆大哥一家就在他的管辖范围内。胡子激动得不得了,婚礼结束后,那人就带着胡子找到了卡孜姆大哥一家。
见面的一刻,大哥流泪了,突然走进屋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胡子。胡子一看,是我们1986年临走时留给卡孜姆大哥去找我们的地址。
看到卡片胡子也哭了,卡孜姆大哥和卡玛古丽大嫂也哭着,当胡子用视频与我通话时,看到大哥我也哭了。
我们一别就是33年,其间卡孜姆大哥一家一直在找我们,我们也一直在找他们,芸芸众生,我们有这样的缘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珍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