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实而积极的自尊

从出生的时候起,孩子们就会从很多源头—包括父母、同龄人、老师、亲戚以及他们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经历—获得有关自己的反馈信息。人们告诉他们,他们的个子矮或高,他们学会了阅读,他们会跳舞或打棒球,他们慷慨或节俭,他们大胆或害羞,等等。孩子认真倾听这样的反馈信息,并进行积极的消化吸收。他们从多个源头的反馈信息中构建了一个客观的框架,并通过这个框架来评估他们可能听到的关于自己的所有新信息。不符合这个框架的信息不可能长期欺骗他们。

如果一个孩子收到一条令人愉快的但却毫无意义的信息,其大意是这个孩子在各个方面都是最棒的,那么会发生什么情形呢?有几种可能的情形发生。有些孩子对这类信息干脆置之不理。不管怎么说,抽象概念对他们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可能会偶尔重复这些话,但不会放在心上,念念不忘。这些信息并没有改变他们对自己是谁的观念。

但是,有些孩子确实会受到这类信息的影响,尽管影响的方式不尽如人意。有些孩子会对自己的力量产生一种夸大化的,但却空洞的、最终脆弱的感受。有些孩子会将自我价值感与他们的个人行为分割开来(参见我在第2章中所讨论的“马刺帮”男孩们的例子,以及他们的“我对自己满意”的态度)。此外,还有些孩子对这样的信息持怀疑态度,并越来越习惯于接受积极的反馈信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可能会导致他们开始不信任成年人的话,并产生一种令人痛苦的自我怀疑。

反复掩盖真相不可避免地会削弱听者对信息传播者的信心。父母和老师可能会用很多方法来向孩子们掩盖真相,以帮助他们建立自尊。这些方法包括空洞的说辞、明显的吹捧、歪曲现实,以及对孩子和其他人进行不恰当的比较,等等。尽管这些都是善意的谎言,旨在帮助孩子们而不是欺骗他们,但是孩子们能够而且确实识破了它们。如果重复的次数过多,这样的欺骗就会破坏孩子们对成年人的信任。

就算这些信息的不良影响仅限于孩子们不相信好心的成年人说的某些话,这也是很成问题的事情。而且,这种不信任感会进一步扩散,并自我强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旨在提高孩子们自尊的空洞赞美恰恰无助于成年人试图改善的状况—自尊低下。如果孩子们对自己的能力感觉不自信,那么不被信任的信息只会进一步加剧这种感受。孩子们完全可能会问我们在面对空洞的吹捧时会问的问题:为什么人们觉得他们有必要编造关于我的事情?我有什么毛病是需要人们掩饰的?这些关于我的说法试图证明什么?

毫无疑问,成年人的鼓励有助于帮助孩子们获得技能。孩子们依靠真正的成就茁壮成长。我们应该鼓励他们尝试新鲜事物,应该告诉他们成功是可以达到的。当与孩子们真实的努力和真实的成就联系在一起时,成年人的表扬就可以发挥有效的作用。但是,没有具体所指的空洞赞美如“你很棒”,会削弱成年人给孩子们的信任感。取得新的成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如果成年人耐心引导孩子完成这一过程,那么孩子们不仅能够发展新的技能,而且还能够建立基于客观事实的坚实自信。要做到这一点没有捷径可走。孩子们不可能通过几句简单的赞美如“我很了不起”或“我很棒”就迅速建立起自信。

儿童发展研究人员进行了大量的研究,报告了有关孩子的自尊以及相关因素的大量数据。梳理这些研究你就会发现,这是流行的错误概念与科学发现完全脱节的众多领域之一。总体而言,有关我一直在讨论的“抽象的自尊”的研究,一直是儿童发展实证研究中最令人失望的地方之一。科学家们很少能够以直接或明确的方式,将孩子的整体自我意识与其社会、情感或精神生活中的任何重要行为或技能联系起来。心理学家露丝·怀利(Ruth Wylie)对过去20年的自我概念研究进行了最权威的评价。对于将孩子的整体自尊与重要发展结果联系起来的研究,怀利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综观本书,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是它包含有很少的或几乎为零的科学发现。”尽管,正如怀利不无启发地指出的那样,“惯常智慧充满信心地预测了强劲的发展趋势”。

有关自尊的研究通常是让孩子们用一些概括性的话语,例如“我是一个好人”或“总体上我对自己很满意”,对自己进行评价。孩子们被要求回答同意或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孩子们同意的程度决定了孩子的自尊水平。由于许多儿童保育专业人员认为自尊是大多数儿童问题的根源,因此人们普遍预期这样衡量出来的自尊水平能够与儿童表现的各种衡量指标联系起来。也就是说,根据一般的推理,孩子们对这些积极的自我评价表示同意的程度,应该能预测他们适应生活的能力大小。但是,支持这种预测的证据难以找到。那些声称将孩子的自尊与他们的智力、成就、社交和情感成熟度联系起来的研究,甚至没有提供令人信服的相关数据,更不用说人们普遍相信的因果关系证据了。

在过去几年里,新闻媒体经常宣传一项所谓的科学发现,其大意是说,我们社会中的女孩在到青春期的时候就“丧失”了自尊。这一发现已在许多新闻报道、畅销书和报纸咨询专栏中传播。因此,它引起了公众的关注。学校和老师被迫进行特殊的调整,以帮助女学生应对其自尊的“丧失”。在撰写本书时,甚至有传言称,美国政府正在制定一项耗资巨大的计划来解决这一“问题”。

然而,这种哗众取宠观点的科学证据就像果冻一样摇晃不定。在声誉良好的专业或科学期刊上,很少有关于这种与性别有关的失去自尊的报道。这种性别差异很少出现在对儿童和青少年自我理解能力的纵向研究中。在声称存在这种性别差异的研究中,它们通常可以归因于不同青少年群体对“自尊”的定义存在很大差异。例如,存在品行障碍的男孩—即那些经常调皮捣蛋的男孩—在许多自尊测试中通常会获得极高的分数。在青少年自尊研究中纳入这些男孩,可以很好地解释女孩的自尊分数的“下降”,因为这些调皮捣蛋的男孩提高了整体男生的平均分数。换句话说,青春期女孩看起来正在“失去”自尊的原因是,她们被拿来与一群平均自尊分数很高的男孩进行比较,而这群男生包括那些靠自吹自擂而获得极高得分的男生。高自尊的概念是如此模糊,以致它既可以表明学习和创新的自信程度,也可以表明傲慢无礼的程度。

由于多种原因,没有可信的自尊衡量方法可以证明青春期女孩的自尊“下降”。由于整个自尊的概念都存在很大的缺陷,所以我们无法进行这样的证明。一个小女孩对“自尊”(无论这对她意味着什么)的描述,如何与她到十几岁时对这种概念的描述相提并论呢?这两者可以通过什么标准来比较呢?自尊的概念从一开始就是非常难以捉摸和变动不居的,因此它不可能为不同年龄段或性别的人群提供有效比较的前提。然而,现在的文化氛围很容易接受有关儿童自尊的问题,以致人们仅仅根据女孩自尊“丧失”的虚假说法就开始考虑实施影响面甚广的社会政策。

儿童的自我肯定并不容易通过像“我是一个好人”这样肤浅的、抽象的陈述来获得。这类陈述对儿童的实际意义不大。相反,儿童的自信来自一系列小而具体的技能。值得注意的是,苏珊·哈特(Susan Harter)的《感知能力量表》(Perceived Competence Scale)在可靠地预测儿童适应能力方面取得了一些成功。这一量表在几个严格区分的表现领域衡量了儿童对自己能力的印象。评分项基于孩子们自身熟悉的具体活动,如体育活动、艺术表演、阅读和数学计算。这种衡量方法不会假定儿童会从所有这些活动中抽象出首要的、全面的信息。因此,这种衡量方法看起来具有内在的有效性,对孩子是真正有意义的。

父母和老师与小孩子的沟通也必须具有有效性。它们必须是有意义的,而且必须是直截了当的。它们还必须指向成年人内心完全认可的目的。这就是说,他们必须鼓励儿童发展特定的技能和价值观。有了这个目标,孩子们就知道他们必须做什么,当他们的学习可以帮助他们实现目标的技能时,他们就可以切切实实地看到自己的进步。通过这种方式,技能和价值观将给孩子带来表现和成就等内在激励。只有这些真实而具体的信息才能教导孩子建立以真正的能力为基础的自信。

相比之下,引导孩子了解整体的自我“尊严”,就是用孩子们感觉不熟悉和不自在的表达方式与孩子们沟通。这意味着说话笼统,言不由衷,这等于教育孩子不要把成年人的话当真。在某些情况下,这也意味着孩子们可能会提出疑问,质疑成年人为什么要传递这种特殊的信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像这样的疑问可能会导致孩子产生自我怀疑,让成年人原本想要通过这个信息治愈的伤口出现恶化。我已经在好几个场合见到过这种情形。一个成年人通过笼统的赞美之词来提高一个有麻烦的孩子的自尊:“你是最棒的”“你太出色了”,等等。从这个孩子的角度来看,这样的赞美来得太突然。孩子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的神色。然后,这个孩子提出抗议,表达了她的自我怀疑,然后不再理会这个成年人的赞美。这个孩子的自我怀疑被强化了,一个潜在的有效沟通渠道遭到了质疑。

毫无疑问,我们对孩子自尊的痴迷源于我们对待年轻人态度的历史性转变。我们已从将外在要求强加给孩子,完全转变到关注他们的内在情感。这种转变并不全是坏事。它增加了我们对年轻人特殊思维方式的敏感度,并在这个过程中打开了成年人和孩子之间的新的沟通渠道。但是,我们对儿童内在精神状态的高度关注,加上现代日益强化的以儿童为中心的观念,让孩子们对自己和世界的看法出现了严重的失衡。当我们告诉孩子他们的首要目标应该是爱自己时,我们是在向他们暗示他们就是宇宙的中心。这样的暗示进一步强化了现代文化中以儿童为中心的倾向,可能会把孩子们推向自恋的深渊,使他们对别人的需求视而不见。我们不否认爱自己的价值,但我们应该质疑在抚养和教育孩子的过程中把它当作首要目标是否妥当。

品格和能力的发展绝不仅仅是关注孩子们的个人情感。它绝不仅仅是获得最喜爱的自我观念—尤其是当这种观念是为了满足对高自尊的普遍欲望的时候。它绝不仅仅是爱自己、尊重自己甚或提高自己。成长意味着学会建设性地参与社会活动。它意味着发展真正的技能,与他人和谐相处,尊重社会规则和合法权威,关心需要帮助的人,并以各种方式承担个人和社会责任。所有这些目标必然能引领孩子超越自我。它们要求孩子以他人的需求和标准为导向。

把孩子放在一切事物的中心,让孩子太在意自己和自己的感受,这样做的心理危害在于,它会让孩子的注意力离开基本的社会现实,而孩子必须适应社会现实才能获得适当的品格发展。当孩子学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时,他们就学会了更加关心他们自己的个人体验,而不是别人的感受和反应。他们开始忽视别人的指导和反馈,因为他们从未学会看重这些东西。他们没有建立坚实的基础来尊重他人,甚至包括其生活中至关重要的成年人。从长远来看,他们学会了把自己当作唯一的道德参照物,这可不是培养平衡的道德意识的好方法。

我还记得有一次警方审讯一名14岁男孩的情形。这个男孩因抢劫一名80岁的盲眼老妇人而被逮捕。他不仅抢了她的钱包,而且还狠狠地殴打了她一顿,导致她因剧痛而住院治疗,而且还可能会形成永久性的损伤。当被问及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作案对象时,男孩傲慢地说,抢劫盲人才是最聪明的做法,因为他们很难认出你。但是,当被问到给老妇人带来这样大的痛苦,他是否对她有半点同情心时,男孩的回答才是真正令人震惊的。“我为什么要同情她?”男孩疑惑地问,“毕竟,她又不是我。”

没有客观的道德参照物,孩子们就无法形成稳定的是非观念。有关儿童心理咨询的文献资料中充斥着大量这样的案例:即使被当场抓住,孩子们也习惯于否认自己的不当行为。一个哥哥故意把妹妹从自行车上推下来,这可能是因为他想要自行车,也可能只是出于好玩。这一行为就是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虽然妹妹痛得大叫,但是哥哥却极力否认自己做错了事。他显然是认真的。事实上,在这个男孩的心目中,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事。因为这个男孩学会了只尊重自己,所以他是自己唯一需要说服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习惯了让自己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哪怕客观证据正好相反。既然他没有理由去关心别人的想法,那么客观的证据对他来说也就不起什么作用了。因此,这个男孩只告诉自己他想要听到的东西,以维护他的自我形象。真相只有当它有利于维护他的自我形象的时候才有价值,毕竟,这是这个男孩早已习惯的行为模式。这种否认自己有错的行为模式,最初只是一系列旨在提升自尊的善意谎言,现在则形成了一种持久的欺骗倾向。这种欺骗既针对外部世界,也指向自己。从欺骗的种子中孕育出来的,是对客观事实和外在标准的漠视。在极端的情况下,这种漠视可能会发展成病态说谎和其他临床障碍。

正如孩子需要获得真正的技能来为他们的自我感受提供一个客观参照物一样,他们还需要遵守前后一致、严格执行的标准来培养对自己和别人的尊重。孩子必须学会面对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现实,现实不会随着他们的心情和感受而变化,也不会因为他们的抱怨而消失。不给孩子严格的规训和指导,注定会让他们变得傲慢、不尊重人,也会导致妄自尊大的膨胀感—这种膨胀感是我们的文化过度强调自尊形成的恶果。

孩子有必要在生活中学会深刻地、持久地尊重别人。这至少和尊重自己一样重要。事实上,要尊重自己,首先就要尊重别人。牢固的自尊不可能建立在真空中,它需要你与你尊重其判断和反馈意见的人建立富有建设性的关系,并得到这种关系的支持。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谦逊的人的自尊往往是最牢固的。相反,被浓墨重彩渲染的自尊往往是最不可靠的。这是很有讽刺意味的。在孩子建立自己的身份和自尊时,他们尤其依赖于自己对别人的积极情感。当年轻人在态度和行为上对老年人或其他成年人没有表现出自发的尊敬时,这就是一个令人非常担心的问题。对于那些在其他时代和地方长大的人来说,或者对于任何有机会观察更传统的文化中成年人和孩子关系的人来说,我们社会中孩子们不尊重成年人的情况看起来令人担忧,而且我们应当感到忧虑。

孩子必须学会兼听消极的和积极的反馈信息,重视它们,并采取相应的行动。只有当他们完全尊重给他们提供反馈信息的人时,这种情况才会发生。孩子们最好在很小的时候,远在青春期之前就学到这一点。而且,他们最好通过行动而不是言语来学到这一点。像“听我说话!”或“要尊重长辈!”这样的劝诫与“你真棒!”的空洞赞美一样徒劳无益,原因大同小异。在这两种情况下,唯一有效的途径是持续不断的具体行动和成就,比如承担真正的家庭责任。这一过程必须持续多年,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只有长期沉浸在这种社会化体验中,孩子们才会意识到,他们自己的观点和反应不是他们唯一甚或主要的参照点。只有通过这样的体验,孩子们才能对别人的判断和指导保持一种健康的敏感性。

追求自尊是每个人的权利。培养幸福感是心理调适的重要内容,幸福感是个人幸福的核心。但是,为了自尊而追求自尊则是一种错误的追求。从逻辑上和心理上来说,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说法。一个人无法在与他人断绝关系的情况下“找到”自尊,因为离开了这些关系,自尊就不存在了。

我在前面曾指出,一个人的自我感觉必须有一定的现实基础才能稳定地发挥其积极的心理作用。同样地,一个人的自我感觉必须与其对他人的感觉相一致。甚至连最基本的自尊(例如,“因为我是一个人,所以我有价值”)都与尊重他人密不可分。一个人不能说:“因为我是一个人,所以我尊重自己,但是我不尊重其他人。”即使对一个小孩子来说,这种推理在逻辑上也是站不住脚的,在心理上也是难以过关的。

就像幸福一样,自尊是不能直接追求的目标,也不是为了追求而追求的目标。实现良好的自我感觉,是一个迂回曲折的过程,需要获得很多成就。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不仅要获得各种技能和知识,而且要与他人建立积极的社会关系。敏锐的自我意识对这种追求毫无裨益,它可能会严重分散注意力。当父母和老师引导孩子获得各种技能和知识,以及建立积极的关系,从而让他们最终获得真正的自尊时,这才算是真正对孩子最好。当父母让孩子们对自己的重要性产生一种虚假的信念时,这对孩子并不好。真正值得的事情没有任何捷径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