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青丝白发

如楚弦所料的那般,丞相的确没有回府,而是进宫了。

东华门宫门紧闭,宫道深长隔绝在这金钉满布的朱门内,只有两双宫门守卫如同石刻风化般,屹立在当处,任风吹不动。

远远的,丞相府的轿子摇晃着打破了这片深沉夜,摇曳在前方的灯笼照亮了这条宫门道。

在轿子距离宫门不远处时,守宫的侍卫将长戟一横,交叉拦挡在轿子面前,“来着何人,可知深夜无诏,闯宫是为死罪。”

声音洪亮,轿子应声落地,压轿下来的是苏崇,他将身上的鱼符一半交上,由门卫检查,“苏崇夜拜皇上……”

门卫见是苏崇,又持有入宫鱼符,于是上前检查,墨敕鱼符合二为一,便命人前去禀报官家天子,而后宫门口亮起火把,两边侍卫严阵以待,盘查丞相进宫所带人数。

谁知丞相道:“老夫一人进宫,无须随从。”说着将双手一抚腭下白须正步跨进宫门内,在两旁侍卫手中火把的照耀下,苏崇的身影被照得向左右交叠,步步生风。

与当时武定山巡视北宫门不同,武定山持有鱼符、密诏以及内府公文,三者不缺,奉命戍时进鸿鹄宫,早成了规矩,过了戌时,任其他人想进宫都必须持内宫鱼符进。

包括当时楚弦也如此,持的是内宫令牌,又算好了武定山巡逻时间,所以轻装便行。丞相是以宫规夜进的东华门,宫门夜开,大动干戈。

皇帝在御书房接见了丞相,当得知了丞相进宫的意图之后,御书房之中传来皇帝的震吼,“丞相一生忠我大周,如今夜叩宫门,就是为了辞官?”

说话间,难掩皇帝心中雷霆之震,就连宫中琉璃宫灯也因风摇晃,烛红照影,明明灭灭。

苏崇的身影佝偻着,不敢直视天威,低垂的双目下有历经风霜的苍迈,“老臣体虚多病,自知老马难行,所幸眼下大周国泰,故前来请陛下恩准。”

皇帝站起来,徐徐走近苏崇身侧,明黄的龙袍近身前,别有一番天子的威严。他目光紧锁在苏崇身上,许久之后微微一动,却是问了一句,“丞相是否……最近,被吓到了?”

果不然,苏崇浑身一震,有些仓促,“老臣伤重难支。”

“朕会再派御医前去府上医治,丞相就放宽心。”皇帝轻道,声音也放缓和了下来,“朕知道你遇刺,却为了牡丹宴而将此事强行压下来,如此也好,朕也想看看这到底是谁在搞鬼。”皇帝冷哼了一声,而后道:“朕已连夜下旨,京营统领由郓国公接任,京城巡防之严,丞相大可放心。”

“郓国公!”丞相略微一沉吟,却没想到最后京营统领之职还让太子的人给争到了,皇帝圣旨也下了,丞相知多说无益,只是说:“事隔十年,当年牡丹祥瑞发生了那样的丑事,臣知晓皇上是想向天下人宣布那桩旧案早已遗忘,以示国威。可偏偏有心人不死,接二连三……”

“那又如何?”皇帝依旧自信满满,将手轻轻碰在桌案上,镌缕的宫灯下辉映出来的光亮照在龙颜上,他也略显疲态,“朕就是要向天下宣布,天降祥瑞于我大周,不管多少丑事丑闻,都无法撼动天威,朕要的是震慑邻邦。”

皇帝说着的同时,放在案面上的双拳紧攥得关节已是发白,越发用力之下,双手就越发的瑟瑟发抖。

“皇上。”苏崇开始发觉到皇帝的情绪不对,轻声叫唤了一句。

“苏卿啊,朕不得不承认,不复青春,朕……老了呀!”皇帝抬眸起来,巍巍天子,此刻双眼中尽显苍莽,漫布血痕的眼白下,深藏着的是无尽的恐怖,“什么上苍增寿,什么一夜白发变青丝,都是老天对朕开了一场玩笑,朕真的老了。”

苏崇错愕,脸上疑惑更深。

还未等苏崇开口,皇帝便将头上金冠拿下,引出一缕墨发,“朕现在信得过的,也只有你这老臣了。”他说罢,一边颤颤巍巍的从脑后揪出一缕发,“朕……仿佛做了一场梦。”

“这……”苏崇心中震**不已,眼中余光闪烁着难以自信,他这下忽然明白了刚才皇帝所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夜洒如墨,泼满天地,丞相递鱼符入宫,又顺着宫道往东华门出。

坐回他的软轿中,丞相紧闭着双眼,疲态尽显,一程风雪过后,耳畔边回旋的犹然是刚才皇帝所说的话。

“朕以为上苍垂怜,能多给一些时日,整顿这片江山,朕要召开牡丹宴也是为了让天下人,让列国看看我大周还强盛,朕还当壮年。可是……朕墨发之下,白发又回,到底天不饶人,朕也不例外。”皇帝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苏崇。

这般眼神,是如此的褴褛难堪,苏崇从没见过这样的皇帝,苍白无力,绝望到底。

“边关四境已经燃起烽火,朕现在必须做的就是维持大周的盛景与太平,丞相……朕这个时候不能没有你,大周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坚不可摧,朕得撑下去,你也得与朕一起撑下去!”

撑下去!

苏崇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依旧是软轿中微微的颠簸,但是眼里的疲态此刻也一扫而光,剩下的是往日的威严,他乃是一国之相,没法此时离去。

“陛下放心,最起码……大周绝不能在列国使臣面前丢脸,我们依旧是兵强马壮,锦绣太平!”

随着这顶软轿逐渐离去,宫里皇帝也在苦心煎熬着,他看着被揪下来的那一缕白发,命中御府的绾奴过来重新绾好发髻,将那缕白色的发藏在里面,表面上看去,皇帝依旧墨发满头,犹当壮年。

内侍进来伺候,“陛下,贵妃这段时间一直把自己 关在玉藻宫,怕是心中苦闷。”

皇帝沉吟了一下,手指轻动,“朕也许久没见她来过了,近来定襄侯之死, 她也不好受,朕也该去看看她,起驾吧!”

皇帝说罢起身,朝着玉藻宫而去,只是那时贵妃早就入睡不曾起身来接驾,整个玉藻宫也是阴暗得不比往常,皇帝只当是武贵妃心情不好,便没多在意。

更何况天子痛爱武贵妃,知道她已经熟睡,也不让人高声通报,自己疲乏着宽衣上榻,躺在那冰冷冷的床榻上时,皇上只觉得玉藻宫比起平时还要冷上几分,所以便吼了一句让宫人来加炭。

宫人在殿内添炭,皇帝又高声叫道,可是皇贵妃却依旧躺在上面,蒙着被子一动不动,看那样子更像是被冻僵在那里似的。

皇帝心下起疑,贵妃向来警觉,怎的今夜这般安静?于是皇帝上前去,贵妃睡得有些向外,所以皇帝一手紧抱住闷着被子的贵妃,一手将那被子扒下来。

当被子掀开的时候,宫中烛火微暗,皇帝见到了这辈子最难以忘记的一幕。

只见被自己抱在怀里的贵妃早已经死透了,原本一双美目在此刻瞠大如鱼眼,眼翻着白、口吐着舌,一张脸呈黑紫,就这样直直的与皇帝直视。

如此近在咫尺,皇帝被吓得从床榻上滚下来,一个劲的指着**武贵妃的身影“啊啊啊”的叫,即便天子尊荣万千,即便在朝堂上见惯风波,天崩地陷都不曾像此刻这样让人直穿心肺般的害怕。

何况,刚在他还躺在这里抱着贵妃,原是抱着早就死透了的死人,这换做任何人心里都不禁发毛,天子也不例外。

宫人还在殿中添着烛火,听到皇帝的声音之后赶进来看,一见到贵妃的尸体时,直接“啊”的一声之后吓晕了过去。

余下的就是派人出宫去报大理寺,惊动宫闱。

……

幽幽夜色中,宫里宫外仅凭一道厚重的宫门便隔绝开了天与地,随着这夜色浓重,到了后半夜的时候风雪皆停,反倒是月色清朗,清照天地,映得江山千里莹莹寂寂,乾坤郎朗。

踏着后半夜的月色,薛裴之脸色一直沉得十分难看,目光时不时的盯着前面带路的楚弦,心中始终是对刚才楚弦所说的话难以释怀,可是心中蒙尘,月色拂不去,此刻也只有一步步跟着楚弦走去。

楚弦一直如故,一领披风罩在身上,修长身形被月色衬得身影斜长,就这样一路拖曳着走去,也不多说什么。若不是今夜看到水上冰裂的场景,他也不会那么快将心里的疑惑给解开,只是如今解开了这疑惑,他却要伤害薛裴之。

此人赤子之心,本不该插手这些事。

从城南到大理寺距离不短,两人此时快近大理寺,可薛裴之不知怎么的心里越发急躁了起来,快步上前挡在楚弦的面前,“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就直说,如此卖弄,我真的受够了。”

“你不是要看证据吗?我带你去找!”楚弦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大理寺,“那里,你该比我熟悉才是。”

薛裴之瞥了一眼,不愿去直视,“楚兄,我从一开始就相信你不是杀侯爷的人,但是现在你胡乱猜度,不该是这样。”

“你心里比我清楚,裴之。”楚弦这次没有喊他生分的“薛公子”,只是目光却分外的疏离与冰冷,“侯爷一案,天衣无缝,剑指我楚弦,不差分毫。”

楚弦继续说道:“案发时,你连夜被调开,谁会为你撇开嫌疑?从那早上我就开始在揣度这件事。第二天我见你父亲时,根本不像连夜病重之人。更何况兵器之事让我困惑了好久,都陷入了凶手武功高强的迷雾中,无论怎么查,就是查不出到底是谁下的手?放眼大周,能够做出如此紧密相连又找不出半点实质证据来,除了熟悉各类案件,更要熟悉各类作案手法的人,除了大理寺寺卿,我真不作第二人选。”

薛裴之眼中有光在闪,不知道是因为愤怒的缘故,还是被楚弦这么**裸的指责自己父亲的缘故,他似心中有按捺不住的情绪波动,“仅凭你几句猜测,你就要将杀人凶手之名扣到我爹头上吗?我爹是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他如何能杀得了武侯爷,在这点上你就解释不了。”

“这就是薛长君的高明之处。”楚弦冷落道,抬首望着天,月色降在他脸上,将他脸色映得过分苍白,见月西斜,楚弦说:“丑时快过了,此处有打更的路过,想必侯爷那夜,应该是来这里吧!”楚弦将头垂下来,目光落在大理寺上。

大理寺,如此的威严无度,掌管着天下间最大案件之地,此刻却成了楚弦口中怀疑之地,他说:“如果我猜测得没错的话,侯爷应该就在这个时候进的大理寺,这里是第一案发现场。”

于楚弦话音落下之时,不远处传来梆鼓敲动的脆响,伴随着打更的沙哑声音,传入二人耳中。

“寅时风雪停,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