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惨淡度日

在L市机场等候的是一名吴姓资深警官,看他的年纪应该临近退休,但是体格依然健壮,说话中气十足。令人遗憾的是,老吴的口音相当厉害,周桦在刚开始的几分钟内简直像是在听天书,幸亏贺芳龄是个乖巧可爱又有礼貌的女孩子,在她的耐心沟通下,总算双方能够正常交流。

根据老吴介绍,大约在三天前,位于L市茶马古道最热闹的大研古镇发生一起严重斗殴,双方各自出动了十来个人,均手拿器械手段凶残。这起斗殴的结果是死亡一人,重伤四人,轻伤五人,其余人人均免不了挂彩。

群架的一方是本地农民,另外一方则是镇上一所客栈的老板——罗奕。

“这个罗奕应该是你们S市人吧,大约在今年三月份来到大研,算是购买了一家客栈的经营权,当起了小老板。这家客栈的生意一直不好,长期只能惨淡度日,原来的老板简直连工资都发不出。不知道这家伙有什么妙招,居然让这家客栈起死回生,还成了大研镇上的住宿热门。呵,你们大城市里的人就是花样多啊。”

老吴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周桦实在不习惯他厚重的口音,但是既然人家如此热心要是鲁莽打断也不利于今后的合作,他此时居然庆幸起来,心想若非带着贺芳龄,不然谁来敷衍这个多话的老头子。

“这次械斗的起因应该是罗奕在附近的农村包了块地准备种植有机蔬菜,也算是客栈的一个卖点。但是客栈一方和负责种植的农民之间发生了矛盾,大概是有些农民不负责任,为求蔬菜看起来好看违反要求喷洒了农药,罗奕就以此为借口据不支付工资,双方就这样打了起来。”

“罗奕没事吧?”贺芳龄问道。

老吴摇摇头,“没大事,就是折了一条腿,还在医院躺着呢。”

不知是老吴口音太重两人没有听明白,还是他描述得过于轻描淡写,总之两人看到躺在病**的罗奕时还是吃了一惊。他不仅一条腿绑着石膏高高悬挂在架子上,脸部即使缠着厚厚的纱布依旧能看出鼻青脸肿。

周桦有些难以将病**的这个衰人同身份证上那张眉清目秀的脸联系在一起,他盯着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罗奕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点S市同乡的感觉来。

大概是面部被纱布包裹得非常严实的关系,罗奕有些口齿不清,说话断断续续,周桦实在是不耐烦,也只有贺芳龄相当有耐心地一边记录一边反复与他核实。

罗奕说自己算是厌倦了大都市的喧嚣和浮躁,想要来一场想走就走的旅行,于是不辞而别来到大研古镇。谁知迷上了这里美不胜收的风景和单纯淳朴的民情,再加上刚好客栈的老板由于经营不善想要脱手,他便利用这几年上班时的积蓄盘下了客栈当起了经营者。

周桦看到他整个人有如一个木乃伊,又听到他用“单纯淳朴”来形容当地人,突然感到无比好笑,但是自己毕竟是一个警务人员,当面流露出嘲笑的意思当然不好,只能别过头去干咳了一声。

“我不知道原来我的失踪带给大家那么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罗奕含含糊糊地说道,“不过这次打架真的不是我挑头,是对方故意带人上门来找我麻烦。周警官,你能不能和吴警官他们说说情?我其实是受害者啊。”

周桦素来不喜欢兜圈子,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与奥玛公司的方欣然是什么关系?”

罗奕一愣,虽然纱布将他的面部表情遮挡去了十之八九,可是他的眼神明显令人感受到他的不安。

“她是人事主管,我是企划经理,平时相处不多。”

“是吗?”周桦拖长了声音,“我看你在大研镇很少关心S市新闻吧?你知道你的继任者麦子柳在家里被杀死了吗?眼珠子都被挖出来放在碟子里,犯人手段非常凶残。”

罗奕有点瞠目结舌,下意识地辩解道:“不管我的事,我三月份就来大研了,期间从来没有回去过,客栈里的工作人员都可以为我作证。”

“不关你的事,却关方欣然的事。”周桦有点讨厌那层层纱布,让他无法从罗奕的表情变化中猜测他的真实想法。“麦子柳死后,我们首先怀疑的对象就是方欣然,我们在麦子柳的手机里找到有关方欣然的照片,并且有把握相信,麦子柳一直在积极追求方欣然。”

“什么?这怎么可能?”罗奕不自觉地有点发抖,他对上周桦的眼睛,下意识地偏向一边,继续用含糊不清的语气说道:“我不知道麦子柳是谁,既然你们说是我的继任者,那么我显然未曾见过此人。不过我相信方小姐不会杀人,她只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好姑娘,决不会犯下这种可怕的罪行。”

“单纯可爱的好姑娘。”周桦语带讥笑,“这不象是形容自己老板娘呀。”

罗奕沉默许久,庄重的表情隔着纱布看起来有点怪异可笑。

“好吧。我的确和方小姐暗地里交往很久了。”

罗奕的父母很早就离异,后来又各自组建家庭,于是他从职大起就独自居住。这既培养了他的独立性,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极度不信任感情,以玩世不恭的态度游戏人间。

大概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在一次公司聚餐酒醉之后,他向方欣然倾诉心声,这时发现两人少年时的家庭境遇竟然十分相似。于是原本只不过是普通上下级关系的两人,好像突然间就亲近了许多。

后来不知不觉两人越走越近,按照罗奕的说法,虽然他深深地爱上了方欣然,但是考虑到对方是已婚女子,他始终克制守礼,并没有将亲密关系进行到最后一步。

“我爱欣然,我愿意为她做出任何牺牲。”罗奕垂下头,大概是第一次向外人表露自己的心意,他说话的语调都有点走音。

“既然你这样爱她,又为何不辞而别来到这里开客栈呢?”

罗奕叹了口气,解释道:“大概在今年两月份左右的时候,她突然变得很不开心,无论何时总是心事重重。我试着想要和她谈心,她却问我是否愿意接受一个考验。”

“考验?”周桦觉得这个词语非常熟悉,似乎在哪里也听到过,但是面对着木乃伊似的罗奕,他又想不起到底在何时何地听到何人提起过。

“没错。她问我是不是愿意为了她放弃眼前的生活去开辟另外一个崭新的天地。其实对我而言,反正没有家,孤身一人来去非常轻松,于是我对她的提议欣然接受。”

他说到“欣然”两个字的时候,大概嘴角不自觉浮现出了笑容,牵动到了伤口,发出一阵低低的呻吟声。贺芳龄此时忽然问道:“既然你不过是暂时离开S市,为何会选择这里呢?又为什么会想到经营客栈呢?”

罗奕沉默半晌,他艰难地偏过脑袋,将目光投向窗外,像是在遥想S市的人情世故。“因为!她说她喜欢这里,希望我能在这里为她做一点事,打点好一切。就在不久的将来,只要她了结S市的牵绊,她就会来到我的身边。”

离开医院后,两人决定在镇上一家知名酒家吃晚餐。

一路上都是背着背包穿着帆布鞋走天下的文艺青年,他们边走边拍照,就连一只墙角边打着哈欠的懒猫也能成为他们相机的焦点。还有些身穿少数民族服装、却一看就知道是文青的男女蹲在一边摆摊。

摊位上往往竖着一块牌子,写着诸如“民族风手工制饰品”之类的短语,可是就凭周桦这种难得逛街之人的眼力,也能一眼看出这些所谓“手工制品”来自于某个著名小商品批发市场。

这个酒家就像是绍兴的“咸亨酒家”一般,据说除了大研镇之外,分店在L市遍地开花,旁人不知真假。酒家菜肴价格昂贵,单是一壶陈年普洱就要108元,周桦品尝了半天,实在吃不出这里产的和S市的普洱茶有什么区别。

贺芳龄是女孩子,她将现酿酸奶吃得有滋有味,连说比S市的老酸奶更加入味。周桦想,这丫头也不过是追个时髦,说不定连入味是什么意思都未必明白。

“我总觉得罗奕的那句考验很熟悉。”贺芳龄嘴角还有酸奶的奶渣,她半托着腮帮的模样有些好笑。

周桦不是很习惯当地的小菜,只稍微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你也发觉了。”

贺芳龄沉吟道:“你说,麦子柳当时疯狂追求方欣然,他的死会不会也是一种所谓的考验?”

周桦摇头,“不太可能。你别忘记他死时的状态,是被人活活扼死,而且脖子都几乎被扼断。同时,他的眼珠子也被挖了出来。如果不是有人对他怀有深深的恨意,这就很难说通。要知道普通入室盗窃引起的杀人案基本都是盗窃犯随身带刀,然后一刀毙命,又或者与屋主发生争斗后杀死对方。当时屋内很干净,完全没有纠缠的痕迹,因此基本可以断定凶手是某个麦子柳不会防备的人。”

“他的胃里有服用安眠药的迹象,如果是方欣然的话,骗他喝下含有安眠药的饮料应该很简单吧?”

“方欣然的确有动机,但是你别忘记,案发那天她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何况,单凭方欣然这小胳膊小腿的,能有力气扼断一个人的脖子吗?”

贺芳龄终于意识到唇边的奶渣,不好意思地用纸巾抹干净之后,为自己倒了杯普洱慢吞吞地抿着,就像是自己很会品茗似的。

突然,她将茶杯重重放下,大吼一声道:“我知道了!”

周桦吓了一跳,一口茶水呛了出去,“你知道什么了?”

“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查沈照曦的时候,发现他在五年前曾经卷入一起诱奸少女案,后来那个少女亲口说这个沈照曦并非当初欺骗自己的那个,你还记得吗?”

周桦点点头,“当然。”

“但是当时办案的警察说,由于沈照曦在见到苦主少女方悦的时候,神情相当不自然,所以几个经验老到的警察都觉得其中有隐情。后来在他们的审问之下,沈照曦终于交代说虽然自己没有欺骗过少女,但是也因为要通过某种考验,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少女。”

“你是说沈照曦故意将润唇膏塞入少女书包那件事?”

“没错。”贺芳龄胸有成竹地说道,“沈照曦为了表示对方欣然的真爱,心甘情愿接受她的考验;所以罗奕为了表示自己的真心,也接受她的考验。这些考验很可能仅仅以方欣然的心情而定,说不定突发奇想也有可能。”

“又是这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涉及方欣然,周桦就会特别焦躁不安,“还有一点,沈照曦完全不知道方悦就是方欣然同父异母的妹妹,但是不代表方欣然不知道。所以,这些所谓突发奇想很可能是她早有预谋。”

教育学院秘书袁老师刚推开办公室房门,就看见霍疏影正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玩弄手机,一旁的另外一位老师指指她,说道:“这位同学等你很久了。”

袁老师稍稍一愣,推了推眼镜架,大概在想这个女生是谁,打量她片刻这才说道:“你是!你是帮高教授的那个女生么?”

霍疏影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笑道:“我以为您会记得我。”

袁老师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学生太多了,真是很费精神。不过,霍同学,请问你找我有事吗?”

霍疏影略一踌躇,低声说道:“不知道去外面说话方便吗?”

袁老师有些迷惑不解,但还是跟着她走到走廊尽头的西边露台,一打开铁门,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令人有种想要尽快结束话题的冲动。

“你说姚思胧曾经打过电话给我?还就在她出事的那天?”袁老师手托下巴做思考状,他还取出手机翻找通话记录,随后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通话记录只保存最近的一个月,所以我印象不是那么深。”

霍疏影从口袋里掏出姚思胧的那支手机,翻找出通话记录后递给袁老师,“我并不是想逼迫您,只是希望能帮助你回忆起那个电话。毕竟她在通话后不久就发生了车祸,可以说这是她拨出的倒数第二个电话。”

袁老师匆匆浏览了一眼,将手机交还给她,“我明白了,那么最后一个电话她是拨给谁的呢?你查清楚了吗?”

“是拨给我。”

“哦?如果我记得没错,Z城警方已经将这起案件当作意外事故处理,你还在追究什么呢?”

霍疏影收起姚思胧的手机,解释道:“其实是姚家爸爸妈妈。”

袁老师眉毛一挑,若有所思。

“虽然思胧的死是意外,但是姚爸爸和姚妈妈一直不明白她突然回到Z城的原因,也幸亏这支手机没有被摔坏,所以才想托我问问她在临别之前,到底想找谁想做些什么,也算是还父母的一个心愿。”

“那么姚思胧最后打电话给你是为了什么呢?”

霍疏影顿了顿,“她是想要告诉我马上就坐上高铁回本市。”

“居然那么简单?”

“我们两人虽然不是同科系,但是到底也是同一个学院。何况这次为了高教授的事走得很近,本来我们受高教授所托,正等姚思胧回来后要再去一次德行女中,所以她打电话给我很正常吧?”

其实霍疏影并非有心说谎,只是想到有关方欣然与姚家的恩怨到底是人家的私事,如果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大肆宣扬,这不仅对死者不敬,也有损于姚家的名声。

袁老师“嗯”了一声,说道:“经你这么一提醒,我想起来的确在那天姚同学打过电话给我。当时我很惊讶,虽说你们一直帮着高教授做点杂务,但毕竟不是我们教育学院的人,我刚听到她的名字时想了很久都想不起来呢。”

“其实我也觉得奇怪,姚思胧本身并不是教育学院的学生,平时最多就和高教授有点联系,所以我不明白她打电话给你的原因。”

袁老师沉思良久,像是陷入回忆,“其实,她打电话给我主要是说了一点有关洛老师的事情。”

洛廷文。

霍疏影想起柯淮阳说过,洛廷文曾经是方欣然的心理辅导医生,两人复杂的关系从方欣然职中三年级一直维系到职大二年级,也可以说持续至今,只不过方欣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蒙在鼓里罢了。

可是,姚思胧是从何得知这件事的?霍疏影记得方欣然的班主任江老师也不知道有关心理治疗的详情,她说许多情况也只是从同行那里听说而已。或许姚思胧找到了方欣然职中时就读的境南中学,但是老师们也不会贸然将别人的私隐就这样随便告诉一个陌生人吧?

“她倒也难得,人在外地还关心心理辅导室的建设工作呢。”霍疏影说话有些言不由衷,“难道是担心洛老师找不到人帮忙吗?”

袁老师笑笑,霍疏影忽然感到很不安,尤其是对方意味深长的眼光,让她觉得自己自以为是的引导其实十分可笑,人家其实早就看穿了自己。

“的确如此,她说不久洛老师可能要再开次讲座,到时候申请阶梯教室的时候还要我多多帮忙之类的,她真是傻孩子,我本身就是教育学院的秘书,自己学院的客座教授开讲座,我能不尽力吗?”

“原来如此。”

袁老师双手一摊,问道:“霍同学,可以了吗?你看通话记录也知道我和她通话不过五分钟,光是等她自我介绍就花了起码一分多钟,所以我们之间的对话非常简短,我帮不了你什么忙,真不好意思。”

袁老师没有穿大衣,只有一件薄西装裹身,看着他在寒风中冻得鼻涕直流,霍疏影也觉得有点难为情,她和袁老师几乎只有几面之缘,其实连他的长相都不是十分清楚,也正是如此,所以才会特别在意姚思胧打给他的电话。

尤其是那个特殊的时间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