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意兴阑珊

“方欣然虽然是人事主管,可是也未必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如果是她底下员工倦怠工作,难道也要算在她的头上吗?或许是某个人事专员嫌麻烦没有专程致电心世界,不过自行写了点评语呢。”

柯淮阳有些惊讶于这样明显强词夺理的辩解竟会出自队长之口,虽说他也看得出最近一段时间陈智渊与周桦关系冷淡,可是公归公私归私,就算私底下再看不惯对方,说这样的话未免带着一些孩子气。

周桦张了张口,大概是想到自己再多说一句势必令队长更为恼火,两人总有一人要先住口,他作为属下当然对此责无旁贷。

陈智渊应该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论在他心中对方欣然是怎样的看法,都不应当在属下面前毫无保留,何况她算是什么呢?两人又算是什么关系呢?当事人?略显生疏;朋友?还不到此火候。

又或者是,自己为之吸引的一个美丽女人?那自己未免也太过浅薄。

“小柯这次去N市算有不小收获,我稍后会加以整理再和大家讨论接下来的调查方向。目前有件事需要你们两人帮忙,代替我去S大走一趟。”

“哦?”不知怎的,柯淮阳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洛廷文的身影。

陈智渊说话语速变得很慢,好像在思考怎样表达能为两人所接受,“那个!你们可知道S大文学院有个女生在Z城老家遭遇车祸致死的消息?哦,可能新闻只是一语带过,你们没注意吧。那个女生是艾琳的学妹,两人关系很亲近。她的父母十分伤心,可是和Z城的警方沟通不利,所以希望我们也了解一下情况。我不太方便出面,你们去和两位老人谈谈吧。”

姚妈妈从见到女儿尸体的那一天起就躺下没有起来过,原本六十岁的她尚且留着几分中年妇女的风韵,而到今日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老妇的模样了。姚爸爸一刻不停守候在妻子身边,他虽然看似坚强,但是爱子失踪、幼女身故的打击让他十足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头。

所以两人将整理姚思胧寝室的责任交给了霍疏影。

原本霍疏影与姚思胧并非熟捻,在为心理系高教授奔走之前,两人不过算是见面微笑道好的点头之交。德行女中之行不仅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霍疏影还分享了她的秘密。

而这次惊闻姚思胧噩耗之时,霍疏影又恰巧在姚家等候,陪同姚家夫妇连夜赶往Z城,因此姚家夫妇也分外信任她,委托霍疏影带回姚思胧留在寝室的遗物。

时隔三天有余,霍疏影依然难以相信那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女孩子就这样飘然离去。姚思胧的室友坐在一旁低泣,像是不能接受同居密友竟然一声不响地离开人世。

姚思胧的书桌上杂物很多,除了一本Sony笔记本之外,还有乱七八糟的参考书、世界名著、时装杂志、爽肤水、护手霜甚至还有半包拆封后没有吃完的话梅。

霍疏影坐在她的书桌前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整理,想起少女的音容笑貌,禁不住一阵黯然神伤。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原来一直都在我的眼皮底下!霍疏影!你去我家等我!一定要等我!我给你看!”

霍疏影的脑海中又想起事发当天姚思胧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高亢充满雀跃之情,可是究竟找到了什么,她却没有说。

她究竟找到了什么?是方欣然拐走姚思朦的证据吗?现在的姚思朦应该是一个三十岁的成年男子,他怎么会宁可游**在外不与家里联系呢?是因为方欣然吗?但是上次在城市超市的偶遇,她对姚思胧的陌生态度也不象是假装。

霍疏影起身将姚思胧杂乱无章的书本一本一本叠放整齐,她果然不愧是专修英美文学的硕士生,桌上的世界名著基本都是原版读物。这是《孤星血泪》、那是《呼啸山庄》、还有《乱世佳人》、《了不起的盖茨比》、《杀死一只知更鸟》,甚至还有一本讲述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英雄史诗《贝奥武夫》。

姚思胧最爱的小说就是《乱世佳人》,翻开小说,留白处密密麻麻都是姚思胧有关斯嘉丽的剖析和感悟,中间还夹着一张申请使用阶梯教室的单子,应该是前不久姚思胧协助洛廷文开展讲座做的准备,上面还有学院秘书袁老师写的“知道了,拟同意”几个字。

短短几日,恍如隔世。

她将之按照长宽一本本叠放好,在这许多厚厚的书籍底下,有一本深蓝色硬板纸封面、A3大小的印刷物。翻开一看,其中竟密密麻麻都是习题。

这些习题绝大多数都以数理化为主,偶尔还会穿插一些英语题目。习题旁还有用蓝色水笔注明的解释和解题步骤,看起来像是职大生的读书笔记。习题集略显陈旧,有些地方像是被翻烂了似的卷起边来。

霍疏影暗想,这是姚思胧职大时期的笔记么?她保存得如此细致,甚至还将之带到寝室,是为了能经常翻阅么?她本科时就是中文系,可以说这些数理化知识平时完全用不上,是为了对辛苦的高考留做纪念?

习题集中有几张像是期中考试的试卷,左上方印有“Z城第十中学职大第二学期数学期中考试”的字样,这让霍疏影恍然大悟。

这套习题集应该就是不久之前姚思胧所说,哥哥姚思朦特意制作用来辅导某人的教案。

她随手一翻,其中解释之详尽、制作之精良让她佩服姚思朦的细致入微。从这点来说,既可以讲姚思朦心思细密做事认真严谨,亦可以解释为他对辅导对方格外用心。

按照姚思胧的说法,那个人就是方欣然。

方欣然!霍疏影突然对这个女子产生了莫名的好奇心,不仅是姚思胧对她的穷追不舍,那次在城市超市时陈智渊暧昧不明的态度也让霍疏影对这女子有种探究的冲动。

习题集的最后几页是职大化学有机物的参考题,在倒数第二页的右下角,有人用黑色水笔潦草地写了一行字,不仅字迹凌乱,纸张还有些泛黄,这让霍疏影费了好大劲才把字看清。

哎,原来她都知道。

这是姚思朦的笔迹吗?应该没错,只是他为何要在卷末写上这样一行字?虽然不过短短七个字,却透着一股带着失落口气的意兴阑珊。

她是谁?指的是方欣然吗?她知道些什么?知道些什么让姚思朦心生失落?

霍疏影凝视着这本奇异的习题集,心想如果仅仅从教学心理出发,让老师最为失落的莫过于自己未曾施教,学生便了然于胸。虽然聪明好学的学生人人都喜欢,但是也仅限于一点即透一学即会,关键还有个“点”和“透”,不见中学时期老师最不乐意看到的,就是学生在外超前学习课本知识吗?

难道姚思朦的意思也是如此?方欣然虽然请求自己为她补习,但是事后姚思朦发现这些知识方欣然其实早就掌握,所谓补习不过是接近自己的一个借口?所以他才会感到索然无味?

第一次见到霍疏影的时候,柯淮阳心想这女生怎么如此阴郁。

虽然留着女性化十足的中长发,五官也是神清骨秀,尤其是她内敛秀美的眼睛闪烁如星,好像能洞悉谎言与虚伪。圆润顺滑的鹅蛋脸带着几分苍白,可是在双眼与柯淮阳对视的时候,脸颊又微微泛起一阵淡淡的红。

明明是个容貌清丽的女生,却给人很不可爱的感觉。她习惯性地转移视线,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全无阴阳顿挫,一张脸蛋更是没有半点表情,这让柯淮阳暗想果然学历高的女生看男人大多自以为高人一等。

柯淮阳与周桦照陈智渊的吩咐向姚家夫妇询问姚思胧遭遇意外的详情,只因两位老人遭受打击太大,叙述时姚妈妈不断哭泣乃至晕厥,姚爸爸也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因此只能委托当时陪同二老赶赴Z城的霍疏影来做个详细的说明。

由于是下午2点,因此学校里的意大利餐厅里门可罗雀,几个服务员半倚在窗台前哈欠连天,还有几个人站在一楼鱼缸前看着不知名的鱼儿们游来游去。两个警官看起来都很年轻,大约不是正是立案的关系,他们神情并不严肃,尤其身穿便服简直和S大的男生们没有什么两样。

柯淮阳甚至被窗外正在打篮球的男生们吸引住了目光,周桦笑道:“下次局里组织篮球比赛,你记得要报名哦。”

随着服务员将三人的饮料奉上,霍疏影缓缓开口道:“当晚十一点半左右姚妈妈接到Z城交通大队打来的电话,我们几乎立刻由姚爸爸开车赶往Z城。由于对路况不太熟悉,到达交通大队的时间大概是凌晨两点。”

一路上姚爸爸紧握着方向盘的手在不断打颤,坐在后排的霍疏影从后视镜可以看到一滴滴冷汗从姚爸爸的额上滑落,他的指关节微微发白好像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即将崩坏的神经。

姚妈妈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听上去像是在念叨“老天保佑”之类的祷祝词。她双眉紧蹙,浑身都在打颤,汽车开了两个小时,她便叨念了两个多小时。霍疏影很想安慰她几句,却知道现在无论说些什么都是徒劳,对两位老人来说任何劝解话可能反而雪上加霜。

“必要的手续之后,Z城一位姓刘的警官告诉我们,他们查到姚思胧当时已经购买了九点四十返回S市的高铁车票,可惜在九点过五分时被发现陈尸在路边。初步死亡原因确认为遭受剧烈撞击导致脑部以及内脏大量出血而死,根据目击者证词,他们看见一辆状似出租车的汽车撞倒姚思胧后扬长而去。所以警方怀疑是姚思胧想要扬招出租车去火车站,那辆出租车却因车速过快不仅未停还将她撞倒。”

周桦干咳了一声,打断她的叙述,说道:“其实这些情况我们都可以请Z城警方协查。所以我们想要知道的是,究竟姚思胧为何突然回到Z城?还有事发当天,你又为何会在姚家待到那么晚?”

霍疏影感到两名警官目光如炬,两道视线均停留在她的身上,这让她有些如坐针毡。她抬起头,眼神划过柯淮阳,又越过周桦后停顿在面前的咖啡杯上。她从来不善于和别人对视,不仅让她尴尬,还有种像是被扒光衣服似的难堪。

她的沉默或许让两人以为她有难言之隐,不过两人很有耐心,完全没有催促她,而是好整以暇地喝着咖啡。

她吃不准该不该把有关姚思胧与方欣然之间的恩怨和盘托出,毕竟姚思胧虽是为了寻找证据而回到Z城,但是她的不幸身故到底可能只是一个意外。她担心自己逞一时口快,反而会牵连一个无辜的人。

只是前几天在姚思胧寝室发现的那本习题集却让她深信姚思胧有关方欣然的判断并无差错,的确是方欣然处心积虑接近姚思朦,这点恐怕连姚思朦都有所体会,否则怎么会在册子末页写上这么一句深有感慨的话。

从直觉来说,她如今对方欣然不仅充满好奇,甚至怀疑姚思胧之死与这个看起来娇小迷人的女子不无关系。

“她回去的理由实在是说来话长。”

思前想后,她还是将前一段时间发生的事件如实道出,只是其中隐去了在城市超市偶遇方欣然,而陈智渊恰好陪伴在她身边之事。她想陈智渊终究是两人的上司,他对方欣然的态度也很有可能影响到两人的调查方向。不过,很快她发现她的担心完全只是多余。

周桦边听边要求柯淮阳详细记录,他难以掩饰兴奋的情绪,几次表现出想要打断霍疏影的叙述,最后硬生生的忍住。霍疏影边说边偷看他的表情,心想莫非他也认识方欣然,果然如自己判断,方欣然是某起案件的涉案人吗?

“那么,请问同学你为何在事发当日恰好待在姚家呢?”周桦问道。

霍疏影略一迟疑,“那是因为在当天下午大约六点多钟,我接到姚思胧打来的电话,她说她找到了某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就在她的眼皮底下而不知。当时她很心急,要求我专程在她家等她。”

“是什么东西?方欣然杀死姚思朦的证据吗?”

霍疏影有些讶异于周桦的妄下判断,正色说道:“首先,就连姚思胧也不能确定姚思朦是否受害,更不能肯定方欣然一定与他的失踪有关。其次,她在电话中更是完全没有提到证据两个字,只是反复强调‘找到了’而已。”

柯淮阳忽然噗嗤一笑,这让周桦忍不住横了他一眼。他注视着霍疏影低垂的眼帘,心中感叹虽然这女生容貌雅致,可是说话一板一眼了无趣味,和她相对而坐才不过两个小时,自己竟然有点坐立难安。尤其是她刚才那席话,带有教条的口气,有些不顾周桦的颜面。

“姚思胧与艾老师关系很密切吧?”柯淮阳为了缓解周桦的难堪而转移话题,他们本来就是冲着艾琳的面子而来。姚思胧在Z城发生意外,一切调查理应由Z城警方负责。

霍疏影点头称是,“艾老师与姚思胧同属于一个导师,平时艾老师又是她的学姐又是文学院助教,两人感情一向很好。”

两人在离开前递上自己的名片,表示有关案件的调查进展,他们自会与Z城警方保持联络,当然也请霍疏影一旦有其他线索也尽快与他们联系。

霍疏影很想多说几句场面话,却发现自己只会唯唯诺诺表示照办。她有点憎恨自己面对陌生人时的不知所措,直到两位警官走远,她才惊觉竟然没有把那本习题集上的发现一并告知。

宽敞华丽的客厅温暖如春,明媚的午后阳光从落地玻璃窗洒进屋子。地上铺着厚实柔软的波斯地毯,每走一步就像是踏足在春意盎然的草坪上,细腻平滑还微微反光。

深褐色雕花茶几上摆放着奶白色、微微透光的骨瓷茶具,两杯皇家奶茶正散发着热气。陈智渊居然正襟危坐在带有洛可可风格的欧洲古典式樱桃木沙发上,虽然若是将自己窝在这种高背沙发里会更为舒服,但或许对此时的陈智渊而言,这种端正的坐姿让他较为自在。

而方欣然则坐倒在地毯上,用一只小勺轻轻搅拌着奶茶,偶尔抬起烟雨迷蒙的眼睛看对方一眼。她光着脚,雪白雪白的脚背让陈智渊觉得刺眼。

“方!”陈智渊一开口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原本想好的台词居然面对着这双白嫩的足而统统忘记。他想要狠下心要求她坐到椅子上接受盘问,但连看她眼睛的勇气都无。

反倒是女子先开了口,“陈警官,这次来是因为我丈夫的案情有变么?”

陈智渊突然松了一口气,有时候就是这样,只要先说一句话,而后有如滔滔江水,顺其自然。

“有关你丈夫牵扯的杀人案,除了他的代表律师宋子杰之外,目前为止我不可以向你透露任何情况。”

方欣然微微一笑,捧起精巧的红茶杯,轻轻吹着热气,然后慢慢地抿上一口,淡淡道:“那么,请问你今天前来所为何事呢?”

陈智渊从怀中掏出一支水笔,将笔记本摊开在膝盖上,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道:“我想多了解点麦子柳和你的关系。”

“哦?”方欣然放下唇边的红茶杯,长长的睫毛闪动,脸上的神情有些戏谑。

“我记得初次约谈的时候,当时你向我们介绍,说麦子柳在面试时表现平平,并非策划部经理理想人选,后来一是因为正逢用人之际,二是他在N城一家大型国营相关公司有长达五年的工作经验,同时风评良好。这两点是促使贵公司最后决定录用麦子柳的关键因素,我没说错吧?”

方欣然嘴角呈现好看的弧度上扬,似笑非笑。她的这个表情让人感到这个女子有点轻窕,洁白的牙齿半露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唇,目如点漆深邃无比,像是要将陈智渊拉入无底深渊。

陈智渊想起两人初遇时的情景,不过短短几个月,眼前女子的变化让他怀疑这女子身边随时准备着好几张神态迥异的面具,有时乖巧娴静、有时弱似杨柳、有时冷若冰霜、有时又烟视媚行,有种变化莫测的恐怖。

谁都不知道这女人下一秒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