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根刷子毛
离开兵马俑发掘工作多年之后,远在秦始皇陵40千米之外的秦都咸阳城内,队友们发现了陵园陪葬品的加工点,我才察觉到自己并未真正放下对那份工作的热爱。连续多日跟随调查勘探组钻在荒草中,支棱起耳朵辨别着探铲穿过土层的声音,瞪大眼睛分辨着探铲提取上来的土样特征,心情时而低落,时而高昂。多希望能发现一点和陶俑有关的残片,哪怕有些陶窑烧土和炭灰也好啊。
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但永不绝望。咸阳塬沟沟畔畔,勘探至今一无所获,像动物反刍般,陶俑发掘、修复过程中所见的状况时不时就蹦出来,一道曙光照亮期望,我朦朦胧胧意识到天机早已显现,烧制现场不在秦始皇陵周边。
现在回过头再想,陶俑烧制现场不在秦始皇陵周边,玄机端倪早已出现,只不过没有被意识到罢了。
2009年启动一号坑第三次发掘后,3年里陆续出土了百余件陶俑、8匹陶马。有的俑腿断了,有的俑后脚跟磕掉了。8匹马32条腿,几乎条条有断茬。陶马四肢承受数百斤躯体的重量,近蹄冠处尤其脆弱,运输过程中容易发生折断。一件陶俑体重150千克~200千克,腿部多是实心,若非运输路途较远,这种残断也许可以避免。
工匠们挺聪明,断裂部位用与陶俑同色的物质进行了修补。又围绕断茬包扎一圈麻布,然后按照正常程序涂刷了颜料。修补后仿真效果也不错,即使没有彩绘层的遮盖,外表看起来也还行,不影响观瞻。彩绘遮盖断茬,那断裂一定发生在施彩之前了。
2022年,国际权威期刊《科技考古》(Archaeometry)公布了一项最新研究成果:秦兵马俑新发现了一种多用途的复合材料。它是由鸡蛋和动物胶组成的蛋白黏合剂。在混合了陶粉后作为无机填充材料,主要用于陶俑身体部件的粘接、修补与抹平。
有一篇硕士论文详细介绍了多用途复合材料的研究过程[1]。研究者使用了各种高端仪器,检测出粘接材料是一种“有机—无机”复合材料,其中无机物为颗粒细腻的陶粉,烧制温度在850℃以上;有机物为鸡蛋和动物胶混合的胶料。
陶粉+鸡蛋+动物胶,三种异质、异性、异形的原材料调和出了一种复合新材料,它既能发挥出原成分的优异特点,又能使复合后的材料获得原先各部分都不具有的全新性能。如果是出于对基质性能的考虑,古代的工匠很可能只使用了蛋清液来和动物胶混合,这得消耗多少鸡蛋!为了保证粘接力、流动性、黏弹性、光滑性,还可能只是用了鸡蛋液!
新发现的多用途复合材料,早年间师傅们称为“焊泥”,我觉得更像“接骨膏”。陶片经过粉碎或砸碎等预处理后加胶,按比例配制成膏剂,用时贴摊在断茬(患)处,施以麻布(夹板、纱布)固定,和中药接骨膏多像啊。
科技为考古学研究插上了翅膀。曾经我看陶粉颜色和陶俑一样,猜测其可能是对烧废陶俑的一种再利用,现在谁再敢说考古是连蒙带唬!用仪器检测,以数据说话,配方比例精准到毫克,贴上“药膏”约7天起效,结论毋庸置疑。
混合胶料无毒,猪皮冻、驴皮胶、鸡蛋羹,滋养了现代人,也助了秦代陶工一臂之力。复合材料具有多种功能。组装陶俑胳膊和腿,用它;填补陶马肚子下的坑坑洼洼,用它;有一件陶俑脸蛋左右大小不一样,也用到了它。
出窑、出厂、运输、卸货,每个环节都可能出事故,造成陶俑、陶马伤残。搬运工出现在每个环节,汗流浃背;修补工拎着“药箱”,带上统一配制的“药膏”分散在多个地点,妙手回春。
很多年前,兵马俑摄影师赵震在朋友圈分享了一个发掘工作片段:
S君问:“哥,你今天莫感冒么[2]?”
“么。咋了?”
“那你过来拍照。千万不敢打喷嚏。”
我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哦,陶俑彩绘表面粘着一根红色的刷子毛。
L君用镊子夹起放入密封盒,X君巴巴地追过去:“我能试试硬度吗?”
“嘢,比头发丝硬呢!”
这根毛刷丝长1.6厘米,尖梢,被颜料浸染得红彤彤的,是陶俑施彩过程中脱落的。烧制陶俑的窑场可以远离俑坑甚至秦始皇陵区。陶俑,至少是这件陶俑,彩绘涂刷现场不应该离俑坑太远,否则这么细小的一丝刷毛应该在搬运过程中早就掉了。
翻看这条朋友圈,我想起了一次争执。修复人员坚定地认为移交到他们手里的陶俑胳膊拿错了,反复质询,颇不耐烦。的确,这件陶俑的一条胳膊上下两段,陶体颜色截然不同,制胎留下的刮削痕迹不贯通,断裂的茬口不吻合,明显分属不同个体。也的确,它们就是一条胳膊,发掘现场原始信息记录得清楚明白。
面对质疑,发掘人员气鼓鼓地反驳。移交之前我们已经非常认真地做好了工作,头脑自动设定为“OK”,你现在告诉我“不OK”,和我们之前的认知不一致了,我们肯定表示反对。两组人员分属不同部门,相互又不具备权威性,谁都不愿意服软认错,于是各自陷于心理防御机制的旋涡。
一条胳膊分属不同个体,看似不合理的现象,其实非常合理。攒,拼凑,废物利用。我称这种现象为“异体移植”。
在陶俑入列军阵之前,彩绘实施属最后一道工序。美化装饰、反映真实秦军面貌之外,施彩工艺似乎附加出另一层功能:遮丑,补救不足。这是质量保底的最后行动,有点像现代医学的微雕整容。大程度的修修补补采用返厂解决的方式更合适。异体移植,生搬硬套勉强攒起来,这个环节在烧制场区来完成较为合理,运到施彩现场的陶俑可能已经完成了组装。
陶俑、陶马形体巨大,运输过程中难免出点意外,磕碰断裂实属正常。但过分的是,有些伤残也忒狠了些。有一件陶俑右脚踝“粉碎性骨折”,残碎的小陶片如核桃大,腿面裂缝竟宽1厘米有余;体腔也有一条裂缝,最宽处达0.4厘米,从两腿分裆处贯通至后背。“接骨膏”涂涂抹抹,麻布左缠右绕,简直就像一位重伤员。最关键的是,“接骨膏”里起粘合作用的鸡蛋和动物胶,主要成分是有机蛋白质,时间久了必然失效。在发掘人员眼前的陶俑实际就是一堆碎片而已。
这种现象不禁让人产生疑问:到底咋回事?糊弄?蒙事?
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礼记·月令》)
从古到今所有人达成一个共识:秦代手工业管理严苛,实行了责任到人的“物勒工名”制度。对于“必行其罪”,我的第一反应大概是这样的场景:在干活的时候,每位手工业者都战战兢兢,唯恐出现半点差池。一旦产品质量出现问题,必遭“笞”,官吏挥舞皮鞭“啪啪啪”一顿抽打。
刻工姓名于其器,以察其信,知其不功致……功不当者,取材美而器不坚也。(《礼记·月令》)
制作者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产品上,是为了领导监管你,了解你是不是用心。不用心干活,糟蹋了好材料,成品不结实。“以考其诚”之“诚”所指是实心实意,不弄虚作假。器物勒名针对的不仅仅是那些卑微的最底层劳动者,更包括督造者和主造者,如果出了问题,直接责任,连带责任,一竿子打下来谁都脱不了干系。
陶俑生产属于制陶手工业系统,按理依从“物勒工名”制度。也确实,俑坑中发现了涉及100余位工匠者名字的陶文,或刻或印,留下了考核依据,然而仍旧出现质量管理制度和现实情况两层皮的现象。
度攻(功)必令司空与匠度之,毋独令匠,其不审,以律论度者,而以其实为(左?右系)(徭)徒计。(云梦睡虎地秦简《徭律》)
质量最终由联合调查组进行查验,欺上瞒下、侥幸放水谈何容易?现实情况摆在面前,对兵马俑产品质量的验收,有人而且是一大群人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妥协。
兵马俑代表了秦代手工业制作的水平,今天给予它至高的荣誉。而对秦始皇来说,兵马俑充其量就是一群兵,还是一群模拟地上世界的冥兵。这事落实到质量管理上,认真你就输了。
面对现实,秦始皇应允道:“整体看起来不错,就这么着吧。”
[1]葛若晨.秦俑表面古代多功能复合材料研究[D/OL].西安:西北大学,2022.
[2]方言,读作mo,意思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