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密室诡计游戏

那个杀手坐到窗边,紧紧盯着步枪的瞄准镜。被镜片放大的视野里映出目标人物的面孔。杀手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静待心跳重归平缓。第一次杀人时,他的指尖曾因恐惧而颤抖,第二次杀人时,他的胸口曾因罪恶感而疼痛。如今,他的手上已经沾满数十人的鲜血,恐惧和罪恶感早已成为过去,但这些情感在他的脑中留下了一片残影,干扰着他指尖的触觉。所以,他尽可能地保持平静,等待着清晨泡咖啡时那种闲适心情的到来。唯有如此,他才能完成好这次的任务。

终于,他的心情如同水面一般平静。他抓住这一瞬的机会扣动了扳机。射出的子弹正中目标头部,目标人物当场死亡。

杀手长舒了一口气,把步枪放在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正吞云吐雾时,手机响了。打电话来的是一个替他介绍杀人生意的掮客。

他接起电话,掮客问道:“最近怎么样?”之后掮客也不多客套,直截了当地说:“有个活儿想让你来做。”

杀手苦笑了一下。那人总是这样,从不知道有“客套话”的存在。但杀手也不喜欢多讲废话,对掮客的处事风格很是欣赏。

杀手答道:“有活儿?行啊。”掮客说了句“太好了”,之后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又补了一句:“不过雇主提了个挺麻烦的附加条件。”

杀手听了这句话,眉头微蹙。他意识到这单生意可能会有些棘手,犹豫着问:“到底是什么条件?”

“他想让你在密室里杀人。”

杀手露出了一丝苦笑。原来如此,这确实是个“麻烦的条件”。

自从密室杀人开始泛滥,一种新职业在这个国家横空出世。那便是专做密室杀人生意的杀手。这些被叫作“密室代理人”的人在杀人时必会把现场布置成密室。无论刮风下雨,他们都一定要在密室里才会杀人。

而杀手自己也曾是密室代理人中的一员。是的,“曾是”——过去式啊。

杀手叹了口气,答道:“我已经不做密室代理人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杀手。”

电话那头的掮客不可置信地说:“你在说什么呢!你以前可是大名鼎鼎的‘密室全鉴’啊!”

“密室全鉴”,真是令人怀念的说法。杀手那时候对世上所有的密室诡计都运用自如,所以被世人冠以“密室全鉴”的名号。最先这样叫他的是谁已无从考证,不过渐渐地连他自己也用起了这个名号。这些事不过是发生在几年前,他如今想来却已恍若隔世。那个时候的自己还年轻得很——杀手——“密室全鉴”这样提醒着自己。

杀手兀自沉湎于感慨,掮客终于忍不住说:“拜托了。咱俩都是老朋友了。”

确实,自己刚开始做密室代理人时就认识这个掮客了。不过密室代理人本身也是三年前才出现的新兴职业,所以两个人来往的时间也不算太久。

然而,“密室全鉴”已经决定要接下这单生意了。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他只是很久没有接过密室杀人的活儿了,突然有人给他介绍这样的生意,当然兴致很高。他甚至有点厌恶自己头脑之单纯。果然自己永远也无法拒绝“密室”两个字带来的甘甜滋味吗?

“好,这单生意我接了。”“密室全鉴”答道。

掮客听了雀跃不已,随后又自觉失态似的,一板一眼地说:“这真是太好了。”“密室全鉴”并不讨厌掮客的这一点。掮客是个本性善良、坦率纯朴的男人,他为什么要涉足这个见不得人的行当反倒是个谜团。

“密室全鉴”向这个坦率纯朴的男人问道:“那目标是谁?”

“啊,等等……”电话那边传来了翻动纸张的声音。“目标有好几个,一会儿我把名单给你发过去。不过里面可有个大人物。”

“是谁?”

“大富原苍大依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密室全鉴”点了点头,自己当然听说过。于是他答道:“知道。日本首屈一指的大富豪。”

据说如果把股票和房地产都算上,大富原的资产将近1兆日元[1]。

“这位大富豪——大富原苍大依,也是这次的目标。另外还有几个人。”掮客说道,“大富原住在‘金网岛’上。那是太平洋上一个远海的孤岛,也是大富原自己的私产。”

“这地方正适合上演密室杀人的情节,跟推理小说一样。”“密室全鉴”苦笑一声,“在这座远海的孤岛上,连续密室杀人的大幕就要拉开了吗……”

校园里的樱花树纷纷抖落繁花,长出新叶,令人真切地感受到四月中旬即将到来。新学期开课有半个月了,刚刚升入高中三年级的我——葛白香澄——从校舍的窗户出神地眺望着外面的樱花树。虽然已经成为高三备考生,但我还没能适应这个新角色,学习不算用功,日日沉迷于推理小说。我总觉得自己就像温水里的青蛙,大概不到最后一刻就永远也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吧。“对不起,未来的葛白香澄,”我对未来的自己说,“希望你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只能为你祈祷了。”

我一边合掌祈求着,一边走过新校舍洒满日光的走廊。走廊尽头光线稍差的地方,藏着文艺部活动室的房门。我推开了房门。

门后,一位容貌不凡的黑发少女正翻阅着一册文库本[2]图书。这个女孩拥有一种令人震撼的美。此刻,她正眯起细长清秀的双眸,认真阅读着书里的文字,表情极为投入。我走近了些,想看看她究竟在读什么书。她注意到我的动作,把书的封面抬起来给我看。书名是《白亚城之谜》。

“昨天从书店买来的。买得有点冲动了。”那女孩——蜜村漆璃——说道。

蜜村是我的旧识了。我们初中时就是同级同学,还一起加入了文艺部。今年一月她转学到我所在的这所高中后,我们又成了同级同学。后来,蜜村又像初中时那样加入了文艺部,我们得以再续“同部之谊”,经常共度放学后的时光。文艺部的成员只有我与蜜村两个人。我们一放学就会来到这间活动室,看看喜欢的书,打打桌游。部门的指导老师有时也会骂我们:“你们到底有什么活动成果?!”

今天的活动大概也没什么成果。我应该会和蜜村一起悠游自在地度过这段时光吧。

我看了看她举起的那本书的封面——《白亚城之谜》,没听说过。不过我有点好奇:“推理小说?”

“是纯文学[3]。”

“叫‘某某之谜’的书,居然是纯文学?”

“是啊,不可思议吧。我完全被这个名字骗了。”蜜村皱着眉头说,“叫‘某某之谜’的书竟然不是推理小说,真是标题党啊。要不我给出版社发个邮件抗议吧?”

她噘了噘嘴,又心有不甘地说:“不过这本书还是挺有意思的,我也不是不能原谅他们。”

说完,她又把视线重新投向书。今天的她似乎很享受读书。其实我今天本想和她玩桌游的,但眼下的氛围似乎并不适合向她提出邀请。我觉得如果贸然说“今天想和你玩桌游”的话,她大概只会笑着回答我:“是吗?原来你想和我一起玩桌游呀!”这会让我有些恼火,我的自尊心也不允许我这样做。

没办法,我只好在文艺部的书架上翻找起来,也想挑本书来看看。

突然,一本满载旧时回忆的书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把它抽出来,拿在手里。那是一部文集——虽然勉强算是文集,但实际上异常简陋,它甚至不是一本正式装订的书,而是一沓被订书钉简单地订在一起、印了字的B5复印纸。

不过正因如此,眷恋之情才会涌上我的心头。

那是我读初中时和蜜村一起创作的文集,其中收录了六篇短篇小说,我和蜜村各三篇。

而这部初中时代的文集之所以会出现在高中文艺部的书架上,是因为我刚刚加入文艺部的时候,怀着恶作剧的心理把它带到了这间活动室来,又偷偷插进了书架上。但我至今仍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这样做。动机不明。或许是希望有人能发现它,然后四处询问它的来历,希望那个和我一起写出这部文集的女孩能成为话题的中心吧。

但直到文艺部的前辈们纷纷毕业了,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我翻开了手里的文集。

卷首印着蜜村写的短篇推理小说。开篇第一句是:“密室是浪漫,是艺术,也是虚妄。”我不由得笑了笑,这确实是她的风格。

“密室是虚妄吗……”我喃喃道。

现如今,密室绝不再是“虚妄”了。自从三年前的冬天那起杀人案件发生以来,这个世界早已沧海桑田,不复从前。

我拿出手机开始浏览今天的新闻。映入眼帘的消息让我不禁发出一声长叹。

果然——我早已预感到,这样的事情就快发生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新闻是:今晨东京一处公寓内发生密室杀人案件。正好是今年的第六十起。

而今年才刚刚过去三个半月——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发生了六十起密室杀人案件。

“今年比往年又快了些。”我如是想道。

文艺部的活动结束后,我走路回家,路上忽然看到自家邮筒里插着一封信。信封用上等纸张做成,我原以为是婚礼邀请函之类的东西,但收件人一栏写着的却不是我父母的名字,而是“葛白香澄先生”。我把信封翻过来,背面寄件人的名字映入眼帘。那里写着“大富原苍大依”几个字。

大富原苍大依——我当然知道这个名字。这位日本屈指可数的大富豪是“大富原工业”公司的社长。大富原工业的产品十分丰富,从电器产品到办公文具均有涉足。最近该公司生产的一款可溶于热水的黏合剂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它的黏合力足以固定住数十公斤重的物体,但洒上热水后又能轻易溶解并冲洗掉。以此为卖点的这款产品很是畅销。据说用它制作模型十分方便。

我记得大富原相当年轻,不过25岁左右。当然,她并不是大富原工业的创始人,而是从父母手中继承了这家公司。但从媒体的描述来看,她本人绝非泛泛之辈。

可这位大富豪来找我,到底有何“贵干”呢?我既不清楚她为何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更想象不出她特意调查我的住址、给我写信究竟有何意义。

我拿着信进了家门,用剪刀剪开了信封。里面的东西让我不由得睁大了双眼——我一开始对这封信的内容一头雾水,但细细读过后,我发现它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这竟是一封邀请函,而且是一场解谜游戏的邀请函。

“密室诡计游戏邀请函”——这是信上的第一句话。整封信以瑰丽的字体印刷而成,我大脑一片混乱,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

终于,我弄清了事情的大概。

大富原似乎想把一众名侦探聚集到她名下的孤岛——金网岛,然后在那里举办名为“密室诡计游戏”的解谜游戏。而赏金足足有10亿日元——如果赢得了这笔钱,那后半生都能高枕无忧了。

可问题是,赏金这么高的游戏,她为什么会邀请我去参加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在信里写得明明白白。其实我去年十二月曾参观过位于日本埼玉县的一处宅邸,在那里被卷入一桩连续密室杀人案件。信中写道:“葛白先生,您干净利落地破解了那桩连续密室杀人案件,我对您的功绩万分景仰,诚邀您拨冗参加此次游戏。”无论我反复读多少遍,信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些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几句话也是整封信中最令我不解的地方。

因为我在那桩案件中几乎没有发挥任何作用。揭开真相的人,是我的同级同学、与我同为文艺部成员的黑发美少女——蜜村漆璃。我不过是在她周围胡乱地瞎窜了一通罢了。我也尝试过自己解谜,但总是落后她一步。如今,这封信件的寄件人竟然觉得干净利落地破解了那次案件的人是我——葛白香澄,看来当初的事被以讹传讹,等传到对方耳朵里时已经相当走样失真了。

总而言之,我本不应该被邀请去参加这场游戏。

不过,10亿日元赏金的魅力实在不容拒绝。而且游戏举办时间是下个月的黄金周[4]期间,我虽然还在上学,却也能利用假期去参加。另外,即使没有赏金的事,我对游戏地点——金网岛——也很感兴趣。这是因为,金网岛出于某种原因,在推理迷当中拥有极高的知名度。

所以我一定要去金网岛看看。可我该怎么去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受邀请吗?我正犹豫着,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母亲上班去了,不在家,我又想着自己的事情,顾不上理会它。但门外的人异常执着,又按了好几次门铃。这位客人还真是没礼貌。没办法,我只好打开玄关的门。站在外面的是自幼与我相识的女孩,朝比奈夜月。

夜月有一头蓬松的茶色头发,楚楚动人,不过脑子却总是少根筋,显得呆萌可爱。她前几天刚刚过完生日,现在刚满21岁。

夜月见到我后,就自信满满、大言不惭地说:“香澄,我要去找卓柏卡布拉!”

“啊?卓柏卡布拉是什么?”

我嘴上附和着她,心想:“这姑娘的脑子终于坏掉了吗?”

“你不知道吗?是一种未知生物,眼睛很大,会抓羊来吃——简单来说,就是外星人。”

我怎么记得卓柏卡布拉不是外星人……不过现在更重要的问题是,她为什么要去找卓柏卡布拉?

“我很喜欢未知生物之类的东西呀,你忘了?那本超自然杂志,叫MU的那本,我从记事以来就是它的忠实粉丝。”

这我可没忘,一丁点都没忘。毕竟她以前就说过要去找雪怪之类的傻话。

我叹了口气,诚恳地说:“那你加油吧。找卓柏卡布拉肯定很不容易,但愿你能平安回来。”

希望这不是我们今生见的最后一面。青梅竹马去寻找卓柏卡布拉而下落不明——这种事实在太令人难过了。

夜月看着如此诚恳的我,惊讶地叹了口气:“你说什么呢,香澄!你得和我一起去!”

什么?!

“……你是说,让我陪你一起去南美洲?”

我们的青梅竹马之情倒也没有那么深。

夜月再次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你说什么呢,香澄!不去南美洲,去神奈川。”

这姑娘的脑子终于坏掉了吗?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看到的还是她那张自信满满的脸。她好像是认真的——虽然我希望是自己搞错了。

我盯着夜月问道:“那个……为什么找卓柏卡布拉要去神奈川?”

“当然是因为那里有卓柏卡布拉。”

她说这话时的口吻,和说“因为那里有山”一样稀松平常。

“……神奈川怎么可能有卓柏卡布拉呢!”

“就是有啊。你没听说过‘神奈川卓柏卡布拉’吗?”

“神奈川卓柏卡布拉”,这名字听起来好像《东京食尸鬼》的续集一样。

“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没有现在这么多大陆,只有一块超级大陆——盘古大陆。”夜月得意地说,“所以那时候从日本可以走到南美洲,从南美洲也可以走到日本。”

“所以那时候卓柏卡布拉就从南美洲跑到神奈川了?”

“有这个可能,不是吗?”

不,没有,绝对没有。

别说卓柏卡布拉有没有可能跑到神奈川了,盘古大陆已经是几亿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日本列岛存不存在还不一定呢。

总之,我不打算陪她去——说实话,我现在也顾不上什么卓柏卡布拉。正思索着,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手头的邀请函上。夜月眼尖地注意到那封邀请函,好奇地问:“香澄,那是什么?”

她像个盗圣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邀请函抢了过去,看完后却脸色突变:“金网岛……”

夜月睁大双眼,念出了邀请函上那座孤岛的名字。我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偏过头问她:“你知道这个地方?”

“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夜月困惑地说,“我要去的也是这儿。因为神奈川卓柏卡布拉就住在金网岛。”

一个月后的黄金周。我正倚在船舷扶手上,出神地眺望着万里晴空下的汪洋大海。海风吹过,令人心旷神怡。我像卧在向阳处的猫一样懒懒地打着哈欠,目光追逐着游船在海面上激起的浪花。

今天早上,我和夜月按邀请函上所写的日期和具体时间到达港口。果然,一艘开往目的地金网岛的游船准时驶入港口。我已提前告知对方会带着夜月前来,所以我们两个人一路畅行无阻地上了船。这是一艘能容纳二十人左右的大型游船,但今天的乘客只有我与夜月两人。在我的询问下,船长告诉我们,游戏的其他玩家已经于前一天抵达了金网岛。只有我们两人因为还是学生无法请假,这才推迟一日出发。

“大概要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