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我们的密室探险

我迎来了从金网岛死里逃生后的第一个星期日。这一天我直到午后才起床下楼,看到来我家玩的夜月正在冰箱里翻找着什么。

“香澄,不好了!”见我下楼,她转过头来对我说,“冰箱里有闪电泡芙!”

那又怎么了?

“冰箱里有闪电泡芙!!”

“那又怎么了?”

“再不吃就坏了吧?我现在必须把它吃掉!”

“……这又不是你家冰箱。”

“香澄,”夜月一脸认真地问,“有哪条法律规定说不能吃别人家的闪电泡芙吗?”

嗯……这倒也没有。

“应该没有这样的明文规定。所以,我要开始吃了。”

夜月说完,就拿出闪电泡芙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她突然递给我一块:“香澄,你要尝尝吗?”

我叼着闪电泡芙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电视上刚好在播放新闻节目。新闻内容与发生在金网岛上的连续密室杀人案件有关,好像留在现场的迷你小刀——就是那些刻有“密室全鉴”字样的小刀——的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鉴定的结果是,那些小刀都是伪造的。也就是说,犯下一连串杀人案件的大富原并不是真正的“密室全鉴”。

至于大富原究竟为何要自称“密室全鉴”,警方仍在全力调查这一问题,尚未得出确定答案。但警方在调查她的手机时发现,她曾搜索过大量“密室全鉴”的相关信息。新闻中一位接受采访的犯罪心理学家据此认为,大富原可能对“密室全鉴”怀有强烈的憧憬之情。正因如此,她才会模仿“密室全鉴”的手法,犯下这次的连续密室杀人案件。但这只是那位犯罪心理学家的个人推测。那位大小姐可是个重度密室迷,我认为她之所以会搜索“密室全鉴”的相关信息,纯属个人兴趣使然,而不是因为什么“憧憬之情”。

总而言之,大富原并不是“密室全鉴”。这一点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

这样一来,真正的“密室全鉴”究竟身在何方呢?

突然,一个想法从我的脑中掠过。

用反器材步枪射杀了大富原的人,莫非就是那个“密室全鉴”?

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我就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这也太巧合了。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

“密室全鉴”拖着带轮子的行李箱朝地铁站走去。虽然现在才是五月,但天气已经很热了。不过今天有微风吹过,令人感到心旷神怡。再加上“密室全鉴”今天的心情很好——自从用反器材步枪成功杀死大富原以后,“密室全鉴”的心情一直都很好。

“密室全鉴”并不知道雇主为什么要让自己杀死大富原——自己也没兴趣知道雇主的动机。大富原是个大富豪,所以肯定会招来不少人的恨意吧——“密室全鉴”对雇主动机的理解仅限于此。不过,在接到一单又一单“杀死大富原”的生意请求后,“密室全鉴”还是忍不住想:那个大小姐到底做了些什么事?肯定做过些相当恶劣的勾当吧?

总而言之,对“密室全鉴”而言,大富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目标人物”,因此,“密室全鉴”对大富原的死没有产生任何感慨。毋宁说,“密室全鉴”几乎不会因为别人的死亡而心有波澜——“密室全鉴”对这方面的情感早已消磨殆尽。

可“密室全鉴”现在为什么会如此兴奋呢?当然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大富原的被害现场是一间密室。

虽然这间密室并不是“密室全鉴”有意为之,但从结果来看,大富原被杀案被人们当作了一起确凿无疑的“密室杀人案件”。对“密室全鉴”而言,这实在是一件无上的乐事。“密室全鉴”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接过密室杀人的生意了,但这次无心插柳的“密室杀人”让“密室全鉴”意识到,密室对自己而言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性。“密室全鉴”已经花了很长时间来进行自我探索,这一次终于弄清了究竟什么才是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东西。

“密室全鉴”又拖着行李箱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了地铁站的进站口前。“密室全鉴”从口袋里取出卡包,正在这时,手腕处却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卡包顺着地砖滑了出去。“密室全鉴”忙要把卡包捡起来,却有人(不是刚才撞到的那个人)抢先一步拾起卡包递了过来。“密室全鉴”接过卡包,感谢道:“本小姐谢过。”

“密室全鉴”站在阳光下,略显强劲的春风吹起她的头发。

她穿着雪白的衣服,拥有雪白的肌肤,绑成双马尾的雪白发丝此刻正随风舞动。

“密室全鉴”正在认真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下一个,我该在密室中杀死谁呢?”

“话说,昨天我在地铁站遇到外泊里小姐了。”周一下课后,我来到文艺部活动室,蜜村对我如是说道。

“哦,遇到外泊里了?”我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那个家伙住在这条街上吗?”

“我也不知道。但她拖着一个大号行李箱,所以……”蜜村似乎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可能是要去哪里旅游,顺便来这条街转转吧。但她看起来气色还不错。有人帮她捡起了卡包,她还道谢来着呢。”

“哦,有人帮她捡起了卡包?”

这个故事也太稀松平常了吧?我觉得它不值得蜜村特意告诉我……

“外泊里小姐的双马尾还在迎风飞舞……她似乎在故意摆着什么姿势给人看似的。”

“那个家伙在做什么?”

“仰头看着天空,做出一副疲倦的表情。”

“……我都替她害臊。”

“‘我就是美少女,怎么了?’她的动作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

“她以为自己成了什么轻小说里的角色了吗?”

“我倒是觉得她成了画中的人物。”

蜜村附和了一句,又把视线投向她刚刚正在读的那本精装书上。但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附和我。之后的一段时间,蜜村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那本精装书。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啪”的一声把书合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读完了。

“我有句话想跟你说。”她若无其事地说,“我只是打个比方,不一定这事就是真的。”

“打个比方?”我反问道。

“是的,打个比方。”蜜村说,“或者说,你也可以当作某种‘思想游戏’。我们这回不是被卷入了那座岛上的连续密室杀人案件当中吗?而且案件的凶手大富原小姐又被另一名杀手击杀。我在想,如果那个杀手就在我们几个人之中呢?换言之,我们几人当中,就有杀死大富原小姐的凶手——如果以这个条件为前提进行推演,那么你认为我们当中究竟谁才是凶手?”

“如果凶手就在我们几个人之中……吗?”

这个思想游戏实在很荒谬。我曾经考虑过杀死大富原的人会不会就是“密室全鉴”,这个想法已经足够荒谬了——但蜜村提出的思想游戏比我的想法还要荒谬。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作为思想游戏的题目又显得太过无聊了。因为,如果凶手就在我们几个人之中——那么凶手是谁已经显而易见。

所以我对蜜村说:“那肯定是外泊里啊。”

“为什么?”蜜村疑惑地问。

我这是又被她小瞧了吗?

我一边揣摩着她的用意,一边说出了自己的理由:“那当然是因为,我们之中有可能犯下这桩罪行的,只有外泊里一人啊。”

“是吗……”蜜村附和了一句,紧接着就开始反驳,“但真的只有她一个吗?”

她接着说:“你也知道,金网岛四周都是高达30米的围网,人类根本不可能翻越过去。就算有人想要翻越,也会被围网顶部装着的监控摄像头拍摄下来。所以,身处岛上的人要想来到围网外,就只能经过围网上的那道正门。但正门上同样安装着监控摄像头。换句话说,谁也无法进出这座被围网围住的金网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就是一间‘巨大的密室’。当然,这里就会产生一个问题。外泊里小姐是如何离开这间‘巨大的密室’,来到位于月牙岛宅邸中的狙击点位的?”

蜜村说话时的表情极为认真,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别再开玩笑了。”

“我有吗?”她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意外,“我没觉得自己是在开玩笑啊。”

“你说的这些话本身就很像是在开玩笑啊。”我有些吃惊,“难道不是吗?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外泊里是如何离开金网岛的。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在金网岛上。”

蜜村睁大了双眼:“外泊里小姐不在金网岛上?”

“是的。”我说,“外泊里不在金网岛上,她根本就不需要‘来到’月牙岛。因为在金网岛上接连发生杀人案件的三天时间里,她一直都待在月牙岛上,根本就不在金网岛。”

我说完后,蜜村露出了一副惊愕的表情:“这是什么意思?外泊里小姐在月牙岛上?”

她从刚才开始就表现得很奇怪。她到底是怎么了?外泊里一直就待在月牙岛上,根本就不在金网岛——以蜜村的能力,肯定早就看穿这件事了。

突然,我的脑中灵光一现——原来,这是一场“叙述性诡计[1]游戏”啊!游戏已经悄然开场了,我刚才却一直没能反应过来。

“叙述性诡计游戏”是我和蜜村在初中时常玩的游戏。简单来说,这个游戏的规则是,一方扮演被叙述性诡计欺骗的“读者”,另一方则扮演推理小说的“作者”,并向“读者”揭开水面下隐藏的真相。大概只有我们两人才会在初中时玩这种游戏,但它玩起来还是相当有趣的。这一次,我似乎已经被任命为《金网岛连续密室杀人案件》这部推理小说的“作者”了。所以,我必须向“读者”蜜村揭开“最后一个谜题”。

我轻咳一声,竭力演得像个“作者”一样:“‘这是什么意思’?答案只有一个!”

蜜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好意思,”她嘲笑我道,“你演得太过了。”

我忍下了她的无理要求,用稍稍收敛些的演技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台词:“‘这是什么意思’?答案只有一个!”

蜜村当即换上一副苦恼的表情:“‘答案只有一个’?答案究竟是什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她的演技的确很好。这个曾被警方逮捕又录过无数口供的女孩果然演技非凡。

蜜村用精妙的演技接着说:“我们不是和外泊里小姐说过好几次话吗?你和夜月小姐甚至还从她手里接过了烤芋头和烤棉花糖!所以,你给出的这个答案真的很奇怪。如果外泊里小姐一直都待在月牙岛上,那她就不可能和身处金网岛的你们对话,也不可能递给你们烤芋头。”

“的确,这听起来是不可能之事。”我说,“但实际上却是有可能发生的。蜜村,你觉得这两座岛之间的位置关系是什么样的?可以画给我看看吗?”

蜜村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从放在一旁的包里取出纸张和圆珠笔来,在那张纸上画了一幅地图。

“是这样的吧?”

蜜村画好的地图和我想的一样——月牙岛位于金网岛的北侧。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到我的反应,蜜村不快地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完全不对。”

“完全不对?到底哪里不对?”蜜村不解地问。

我让她把纸笔递过来,我自己又画了一张新的地图。

蜜村睁大了双眼:“难道说……”

我点了点头:“绝大多数‘读者’可能已经忘了,金网岛和月牙岛其实离得很近,二者之间只有数米的距离。这个信息在小说开头已经告诉各位‘读者’了。所以,如果外泊里住在月牙岛南端——也就是月牙岛上最靠近金网岛的地方,那么她就可以隔着金网岛四周的围网跟我们对话,也可以从围网的孔洞中把烤芋头、烤棉花糖之类的东西递过来。”

正如我在台词中念到的那样,外泊里实际上就是在月牙岛南端——也就是月牙岛南侧沙滩上的小别墅前露营的。注意,是“月牙岛”沙滩上的小别墅前,而不是“金网岛”沙滩上的小别墅前。因此,身处围网两侧的人只需要各往海中走一两米来到围网旁边,就能隔着围网递取食物,也能像外泊里曾经对我做的那样,弹对方一个栗暴。金属丝网上的网孔为边长5厘米的菱形,所以诸如递取食物、弹人栗暴之类的事都可以隔着围网轻松完成。但尺寸过大的东西则无法穿过围网上的孔洞,也就无法递到身处围网另一侧的人手中,比如玉米棒就无法完整地递过去。

所以,之前我对外泊里说“我想要玉米”时,她才会拒绝我说“真抱歉,本小姐不能把它送给你”。

蜜村听完我的解说,再次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然后,她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莫非,‘外泊里’这个名字……”

“嗯?这个名字怎么了?”

“没什么。我本以为她是因为在野外露营才会叫‘外泊里’。但现在看来,我之前的想法应该是错的。原来她是因为一直住在金网岛之外,所以才会叫‘外泊里’。”

我目瞪口呆。蜜村到底在说些什么?!外泊里这个名字是人家的本名,在野外露营也好,住在金网岛之外也好,这一切都不过是巧合,和人家叫什么名字没有半点联系。

“但要说是巧合,这也太过巧合了吧?”

“巧合这种东西,经常会‘太过’。”

“不好意思。你说的话看似很深刻,实际上我却觉得相当浅薄。”蜜村冷冷地说。

接着,她像是终于满意了一样,抬起两只胳膊朝着天花板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看样子,“叙述性诡计游戏”已经落下帷幕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说,“如果这真的是推理小说中的案件,那这个推理过程对读者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如果不知道“外泊里住在金网岛外”这条信息,“读者”就绝不可能推导出“她有可能犯罪”这个结论。然而,这个信息却被“作者”用叙述性诡计给隐藏起来了。换言之,“读者”缺少了一条对推理而言必不可少的信息。

所以,这很不公平。然而……

“没什么不公平的。”蜜村用指尖将黑色长发拢到耳后,接着说,“因为‘外泊里小姐住在金网岛外’这条信息,是可以根据‘读者’已知的信息推导出来的。”

“‘读者’可以根据已知信息推导出外泊里住在金网岛外?”我震惊地说,“你的意思是,这个叙述性诡计其实可以用逻辑破解?”

蜜村点了点头:“不过我这样说的前提条件是,这个叙述性诡计是发生在小说中的——换言之,是建立在有一批‘读者’来阅读小说的基础上的。所以这充其量只是一场思考实验。那么接下来,咱们还是继续刚刚的‘叙述性诡计游戏’吧。请你不要忘了这个前提。”

“当然,我不会忘的。”

我们当然不是小说中的登场人物——这一点很重要,所以我必须在此说明。因此,我当然知道现实中并不存在什么“读者”,但蜜村接下来要谈到的,是假定有“读者”存在的情况。

蜜村见我理解了她的意思,终于开始了她的推理:“那我就要开始了。首先,推理的突破口就是我们在‘天坠之塔’书房中发现的大富原小姐的尸体。书房中还放着大富原小姐准备好的兔子玩偶,所以我们认为她接下来准备去杀人。这里的推理没有什么问题吧?”

我点了点头,的确没有任何问题。

“而她之所以会戴上甲胄头盔,是为了在行凶时隐藏起自己的面容。关于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异议吧?”

“没有。”

“但你仔细想想,这里有个疑点。”

我疑惑地问:“疑点?到底哪里可疑了?”

大富原在“天坠之塔”的书房中戴上头盔,准备戴着头盔出门,赶往下一个目标人物所在的位置。但她还没来得及出门就已经被人给杀死了。我觉得她的行动没有任何不自然之处。

“有的,有一个地方非常不自然。”蜜村说,“因为‘天坠之塔’的入口处装着监控摄像头,不是吗?”

我忍不住惊呼一声。的确如她所说。“天坠之塔”的入口处装有监控摄像头,所以,如果戴着头盔的大富原走出“天坠之塔”,那么她的身影就一定会被监控摄像头给记录下来。“天坠之塔”是大富原的私人房间,所以如果我们从监控视频中看到有人戴着头盔进出“天坠之塔”,就会立刻知道那人一定是大富原,也就知道了大富原就是凶手。

换言之,大富原虽然在书房里戴上了头盔,但她并没有打算戴着头盔走出“天坠之塔”?也就是说,她打算先摘下头盔,等走到“天坠之塔”外之后再重新戴上?

我不解地问:“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富原又为什么要在书房里把头盔给戴上呢?”

如果她原本就打算出门前摘掉头盔,那么提前戴上就没有任何意义,只会给自己徒增麻烦。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蜜村说,“线索就是——全身镜。”

“全身镜?”

的确,大富原的尸体旁摆着一面全身镜。

全身镜。能照出全身的镜子。

我恍然大悟:“她是为了用镜子看看自己戴上头盔时是什么样子!”

也就是说,她是想确认一下自己的脸有没有完全被头盔遮住。虽然这顶头盔是能够遮住整个面部的款式,按理说可以完全遮住她的脸,但她毕竟是要去杀人,为慎重起见,在全身镜前戴上头盔看看遮挡效果,也是非常顺理成章的行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相当于一次“试衣”——她在确认自己的穿搭是否适合去杀人。

可是想到这儿,我突然又有些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