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她说的没错——“天坠之塔”足有40米高,是岛上唯一高于围网的建筑。

“那……但是……到底是什么意思?”夜月不解地问,“凶手到底是从哪里射出子弹,打中大富原小姐的?”

蜜村微笑了一下,指着某个方向说:“肯定是从那里射出的子弹啊。”

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我目瞪口呆——那里有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孤岛。

它的名字好像是,月牙岛。那是一座位于金网岛北侧的无人岛。

月牙岛上有一处高约40米的小山丘,山丘上建有一栋宅邸。宅邸到金网岛的距离约为500米,而到案发现场“天坠之塔”的距离则约有1000米。

我睁大了眼睛。

千代里老师震惊地说:“所以……难道说……”

“不错。”蜜村点了点头,“实施第六起杀人案件的凶手并不在金网岛上。”

那个杀手坐在窗边,紧紧盯着步枪的瞄准镜。被镜片放大的视野里映出目标人物的面孔。杀手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静待心跳重归平缓。第一次杀人时,他的指尖曾因恐惧而颤抖,第二次杀人时,他的胸口曾因罪恶感而疼痛。如今,他的手上已经沾满数十人的鲜血,恐惧和罪恶感早已成为过去,但这些情感仍在他的脑中留下了一片残影,干扰着他指尖的触觉。所以,他尽可能地保持平静,等待着清晨泡咖啡时那种闲适心情的到来。唯有如此,他才能完成好这次的任务。

终于,杀手的心情如同水面一般平静。他抓住这一瞬的机会扣动了扳机。射出的子弹正中目标头部,目标人物当场死亡。

杀手长舒了一口气,把步枪放在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正吞云吐雾时,手机响了。打电话来的是一个替他介绍杀人生意的掮客。

他接起电话,掮客问道:“最近怎么样?”之后掮客也不多客套,直截了当地说:“有个活儿想让你来做。”

杀手苦笑了一下。那人总是这样,从不知道有“客套话”的存在。但杀手也不喜欢多讲废话,对掮客的处事风格很是欣赏。

杀手答道:“有活儿?行啊。”掮客说了句“太好了”,之后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又补了一句:“不过雇主提了个挺麻烦的附加条件。”

杀手听了这句话,眉头微蹙。他意识到这单生意可能会有些棘手,犹豫着问:“到底是什么条件?”

“他想让你在密室里杀人。”

杀手露出了一丝苦笑。原来如此。这确实是个“麻烦的条件”。

自从密室杀人开始泛滥,一种新职业在这个国家横空出世。那便是专做密室杀人生意的杀手。这些被叫作“密室代理人”的人在杀人时必会把现场布置成密室。无论刮风下雨,他们都一定要在密室里才会杀人。

而杀手自己也曾是密室代理人中的一员。是的,“曾是”——过去式啊。

杀手叹了口气,答道:“我已经不做密室代理人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杀手。”

电话那头的掮客不可置信地说:“你在说什么呢!你以前可是大名鼎鼎的‘密室全鉴’啊!”

“密室全鉴”,真是令人怀念的说法。杀手那时候对世上所有的密室诡计都运用自如,所以被世人冠以“密室全鉴”的名号。最先这样叫他的是谁已无从考证,不过渐渐地,连他自己也用起了这个名号。这些事不过是发生在几年前,他如今想来却已恍若隔世。那个时候自己还年轻得很——杀手——“密室全鉴”这样提醒着自己。

杀手兀自沉湎于感慨,掮客终于忍不住说:“拜托了。咱俩都是老朋友了。”

确实,自己刚开始做密室代理人时就认识这个掮客了。不过密室代理人本身也是三年前才出现的新兴职业,所以两个人来往的时间也不算太久。

然而,“密室全鉴”已经决定要接下这单生意了。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很久没有接过密室杀人的生意了,突然有人给他介绍这样的生意,当然兴致很高。他甚至有点厌恶自己头脑之单纯。果然自己永远也无法拒绝“密室”两个字带来的甘甜滋味吗?

“好,这单生意我接了。”“密室全鉴”答道。

掮客听了雀跃不已,随后又自觉失态似的,一板一眼地说:“这真是太好了。”“密室全鉴”并不讨厌掮客的这一点。掮客是个本性善良、坦率纯朴的男人,他为什么要涉足这个见不得人的行当反倒是个谜团。

“密室全鉴”向这个坦率纯朴的男人问道:“那目标是谁?”

“啊,等等……”电话那边传来了翻动纸张的声音,“目标有好几个,一会儿我把名单给你发过去。不过里面可有个大人物。”

“是谁?”

“大富原苍大依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密室全鉴”点了点头,自己当然听说过。于是他答道:“知道。日本首屈一指的大富豪。”

据说如果把股票和房地产都算上,大富原的资产将近1兆日元。

“这位大富豪——大富原苍大依,也是这次的目标。另外还有几个人。”掮客说道,“大富原住在‘金网岛’上。那是太平洋上一个远海的孤岛,也是大富原自己的私产。”

“这地方正适合上演密室杀人的剧目,跟推理小说一样。”“密室全鉴”苦笑一声,“在这座远海的孤岛上,连续密室杀人的大幕就要拉开了吗……”

但在说完这句话以后,“密室全鉴”又接着说:“不过非常遗憾,我拒绝这单生意。”

“密室全鉴”的语气充满歉意却又无可奈何。

然后,“密室全鉴”听到电话那边的掮客陷入了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给出的答案太过意外。或许掮客从没想到会在最后一刻遭到拒绝吧。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因为……

“密室全鉴”从月牙岛上宅邸的窗户眺望着金网岛,用手中的卫星电话向对方解释道:“非常遗憾,大富原苍大依已经被杀了。因为我刚刚用反器材步枪把她的头给打飞了。其他目标人物的名字是什么?哦,执木、音崎、老绅士詹特曼这三个人?哦,他们也已经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所以,这单生意我没法接——因为无论是多么优秀的杀手,都无法杀死一个死人。”

事件全部解决后又过了两天,接我们下岛的船只终于来到了金网岛。我们也终于与外界取得了联系。我们用船上的无线电设备报了警。警察来到金网岛以后,又把我们扣押了整整一天来询问案情做笔录。第二天,我们才终于恢复自由,坐上了归程的船只。

警察果然在金网岛周围的海里找到了大富原那颗戴着甲胄头盔的头颅——这进一步印证了蜜村的推理。反器材步枪的子弹还卡在那顶合金制成的头盔里。

“但大富原小姐为什么要杀了大家呢?”在归程的船上,我向蜜村问道。

当时,甲板上只有我与蜜村两个人。夜月和千代里老师不知是不是太过疲倦,已经在船舱里睡着了。黄金周最后一天的海风吹拂着蜜村的黑色长发。

“你是想问她的动机吗?”蜜村按住被风吹起的黑发,说道,“其实我对动机没什么兴趣。我在看推理小说的时候,也会跳过描述动机的那几页。”

“大概全日本只有你会跳过去吧……”我惊讶地说。

蜜村撇了撇嘴,不满地说:“我不这么认为。”说完,她倚在船舷的扶手上,无言地望向苍茫的大海。

“不过,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过了好一会儿,蜜村才淡淡地开口,“大富原小姐并不是真正的‘密室全鉴’。真正的‘密室全鉴’另有其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同意。”

不过,我其实一直都确信大富原就是真正的“密室全鉴”——直到蜜村说出刚刚那句话以前,我一直都确信着。但仔细想来,如果大富原真的是“密室全鉴”,那么案件中就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因为把被害者们邀请到金网岛上的人正是大富原。如果她是真正的“密室全鉴”,那就意味着“密室全鉴”为了完成杀人生意而特意把目标人物都邀请到了自己的孤岛上。我很难想象杀手会在杀人时把目标人物邀请到自己家里。但如果说大富原不是真正的“密室全鉴”,那我就更不明白她的犯罪动机了。

“这只是我的推测。”蜜村铺垫了一句,接着说,“她只是因为想杀人,所以杀人。她想实践一下自己想出来的密室诡计——这就是她唯一的动机。”

“你有什么根据?”

“因为她的犯罪实在太像是游戏了。”蜜村说,“我之前也说过,金网岛上的杀人案件模仿了《无人生还》里的情节。这样一来,我们很难想象大富原小姐对这次的十个目标人物全都怀有恨意,又恰巧能把十个人全都与《无人生还》中的登场人物对应起来——这种巧合几乎不可能发生。就算像医生、法官这样的职业属性能够找到对应人物,但像‘安东尼’‘将军’这样的名字,要想找到对应人物太困难了。那么我们只能认为,大富原小姐并不是对每一个目标人物都怀有恨意,而只是挑选了一些符合对应条件的人,并把他们作为目标人物。换句话说,这就是一次无差别杀人游戏。”

“原来如此。”

听完蜜村的思路,我确实感到这次“密室诡计游戏”的玩家名单有些奇怪。这场游戏的赏金足有10亿日元,除了蜜村和千代里老师的确智力超群以外,像波洛坂、音崎、老绅士詹特曼之流,我确实感到他们的实力不太够格。虽然从逻辑上来看,邀请“这个密室侦探了不起!”或“本格密室侦探前十名”中排名靠前的人物来参加游戏也说得通,但大富原之所以会选择他们几个,更像是在挑选与《无人生还》中登场人物相对应的人选。另外,从性格上来看,波洛坂很可能会主动住进“斩首密室”,所以大富原大概会优先把他列入玩家名单。

“但是,大富原小姐在挑选游戏玩家时,可能不只有‘与《无人生还》的登场人物相对应’这一条标准。她或许还有其他的挑选标准。”蜜村边按住被海风吹起的头发边说。

“还有什么标准?”我问道。

“标准就是……”蜜村说,“‘用社会上的普遍标准来衡量,被杀死也无妨’——她特意挑选了这样的‘恶人’作为目标人物。但这只是我的推测,没有任何根据。”

“你是说,这并不完全是无差别杀人?”

比如千代里老师——她虽然侥幸没被杀害,却也是原定的目标人物之一。她是开启了密室黄金时代的始作俑者。在日本的所有法官之中,恐怕她是最遭人怨恨的一个。所以,她或许也算一个“用社会上的普遍标准来衡量,被杀死也无妨”的“恶人”。

老绅士詹特曼是臭名昭著的宗教团体的骨干,其他几个目标人物或许也由于种种理由而遭人怨恨。

于是,我问道:“那些被害者到底犯了什么罪?”

“现在大富原小姐已经死了,咱们也无法查证了。”

蜜村说完,将视线从海面上收了回来,转过头来看着我,半开玩笑地说:“也有可能大富原把写着犯罪动机的手记装到了瓶子里,而那瓶子现在正漂浮在海面上——就像那本著名的古典推理小说中的最后一幕那样。”

葛白、蜜村等人离开金网岛后又过了三个多小时,一位警官在金网岛附近捡到了一封装在瓶中的信件。瓶子随海浪浮浮沉沉,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围网下的围墙。它大概曾漂到围网外,又被海浪给冲了回来。

那位警官来到围网外,从海里捡起那个瓶子,打开瓶盖并展开了瓶中的信件。信件足有十几页,头一句写道:

“这封信应该不会被任何人看到。我计算过潮水的流向,它一定会顺着洋流向远方漂去,迷失在无人知晓的大洋深处。但如果万一有人拾到了这封信,那这对日本警察来说将是一件幸事。因为,这封信会揭开金网岛案件尘封了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真相。”

警官越读越满腹狐疑。这封信的作者似乎非常笃定,信在几年后,甚至是几十年后才会被人捡到。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作者算错了潮水的流向,它只在海上漂了几天就被人捡到了。

信中接着写道:

“我叫大富原苍大依,是个大富豪,也是金网岛的主人。同时,我也是金网岛上那起连续密室杀人案件的凶手。你一定会感到非常吃惊。至于我为什么要留下这封信——因为我不能接受那起案件成为未解之谜。谜底必须要被人揭开。虽然我不知道这封信会在几年后还是几十年后被人捡到——但我认为案件之谜必须要由偶然间捡到这封信的人来揭开。因为,这才是那起案件最完美的结局。不过,我是不会告诉你我使用了什么密室诡计的。关于谜底,你已经知道了多少?我最喜欢杀死波洛坂的‘斩首密室’和杀死老绅士詹特曼的‘十字架之塔密室’,但杀死外泊里小姐的‘无脚印密室’和杀死羊子小姐的‘五把锁密室’也让我难以割舍。人们在没有一个脚印的沙滩上发现尸体时,那景象一定很美;人们在挂着五把锁头的小别墅里发现尸体时,内心肯定会被激起极大的兴趣吧。”

当然,现实中外泊里和羊子都没有被杀。大富原在杀死她们前,她自己就遇害了,她的杀人计划也随之化为泡影。

“所以,我用到的密室诡计,还请大家凭自己的力量一点点解开。不过我想在这里谈一谈我的犯罪动机。作为那起案件的凶手,我至少应该把我的动机告诉大家。这是因为,如果在案发后几十年,犯罪动机突然大白于天下,那时肯定会舆论哗然吧——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警官翻到了下一张信纸,上面写着:

“我患上了不治之症,已经时日不多了。所以我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实施一场华丽的连续密室杀人案件。在案件的最后,我打算杀死我自己,并伪装成他杀。不过,仅仅是这样还不够有趣,我还打算让大家在密室中找不到凶器——我想在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时,将这样的‘凶器消失诡计’付诸实践。”

可在现实中,大富原是被杀手狙击而亡的。也就是说,她在将自杀计划付诸实践前就已经死去。因此,她实际上没能用到她在信中提到的“凶器消失诡计”。

“我在选择连续杀人的目标人物时,颇费了一番脑筋。我实在不忍心杀死无辜的人。所以,我决定只选择那些按社会普遍标准来看有罪的人,作为我的杀人对象。但请你不要误会。这绝不意味着我是为了‘替天行道’而杀人。我只是为了减少一些自己的罪恶感。”

警官又翻到了下一页。下一页信纸上简单列出了这次案件中被杀的——或在大富原的计划中本应被杀的人过去犯下的罪行。

“首先是黑川千代里。黑川小姐是制造出这个密室黄金时代的罪魁祸首。当然,我其实很喜欢这个因她的判决而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世界。但按社会普遍标准来看,她就是一个恶人。所以,非常抱歉,我决定杀了她。”

警官又翻了一页。

“接下来是金网岛上的厨师莱蒂西亚·布雷克法斯特。她在美国的一个村庄中做体育教师时,曾经犯下了虐杀儿童的罪行。所以,抱歉,这就是我决定杀死她的理由。”

警官又翻了一页。

“接下来是金网岛上的执事执木。不过……”

警官弹了下舌,翻到下一页信纸,想看看执木到底犯过什么罪。

但装着这封信的瓶子似乎没有盖紧瓶盖,瓶中灌进了一些海水。

剩下几页信纸上的文字都因墨迹被浸湿而无法辨认了。

[1]后期奎因问题:侦探小说中的侦探如何确定线索的真伪,如何确定自己已找齐全部线索,又如何确定已知线索并不是凶手伪造出来的。如果答案是“无法确定”,那么小说中侦探推理出的真相就不一定是真正的真相。后期奎因问题向所有本格推理作品的严密性提出了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