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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腰将水壶壶口浸进溪水中,正要起身,我忽地眉心一动,觉察到周围异样。

太安静了。

不要说昆虫兽鸣,就连空气都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了。就像有什么猛兽盯着你,让你浑身都不舒坦。

我放下水壶,戒备地转过身。背后树林幽暗,草木寂静。

“出来。”我对着黑暗的密林深处冷声呵道。

本只是想诈一诈,谁承想没多会儿真的响起了脚步声,对方也不再隐藏呼吸。

一共六人,从林中提剑而出,将我围在了溪边。他们身着统一的蓝白色道袍,头戴小冠,皆是一脸肃杀之气。

“道士?”我有些吃惊。

“我等是岭南重阳观弟子,受百姓之托,奉师命下山除魔卫道。”其中一名方脸道士开口做了解释,然而我却更疑惑了。

我来了陆地上没多久便随吕之梁去了龙虎山,之后一修行就是十年,上个月刚离山到岭南,什么事都没做呢,怎么就引得人类修士来除我卫道?

“死也要死个明白,不知我的罪名是什么?”

“呔!妖孽,收起你那幅无辜嘴脸!”六人中一名尖脸少年骂道,“岭南境内十数年未曾有妖魔犯人,近来却频频出现百姓失踪遇袭之事。事发之处除了血迹皆留有浓重魔气,与你身上的如出一辙,你还有脸问罪名?罪名便是你滥杀无辜,恶贯满盈!”

他如此一说,我焉有不明白的道理?看来他们是彻底将我与阿罗藏搞混了,以为这段时间岭南境内出现的吃人魔是我。

我觉察他们缓缓逼近,只得一步步后退,没几步便一脚踏进溪中,叫冰冷的溪水没过脚踝。

“不是我,我没有杀害凡人。”他们来势汹汹,而我如今重伤弱势,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想硬拼,“你们一路追查到此,难道见过我杀人食人吗?魔气主人另有其人,我也是深受其害,你们要是相信我,我可慢慢解释给你们听。”

那方脸道士显然是这群人的领头,我直直看着他,特地换了心平气和的语气,就是不想加剧矛盾。

他蹙着眉,有些动摇,一旁那尖脸少年却冷嗤一声:“师兄,妖魔最擅蛊惑人心,你忘了下山前师父嘱咐我们的那些话了吗?就算他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魔又怎样?他一身魔气,早晚会成妖邪,等他真的杀了人就晚了。”

少年的话如当头棒喝,方脸道士浑身一震,犹疑的目光再次坚定起来。

“摆阵!”他沉着脸一声号令,其余五人迅速摆开剑阵,将我围困其中。

暗骂一声“蠢货”,我被逼无奈,也只能祭出栖霞。

鲛珠中的魔气需要栖霞剑意封印,虽说我此时还能召唤它,却也只发挥得了它三成威力。

栖霞通体绯红,本就妖异,如今沾染上魔气,红中带黑,更是凄艳中带着诡谲。

“好凶恶的刀。”方脸道士眯了眯眼。

我一甩栖霞,刀尖指地,做着最后努力:“我封了自己魔气,再两天就要爆体而亡了,也不用你们杀我。如今我只想将故人送回家乡,完成自己最后一个心愿,届时便会安然赴死。”我一一扫过他们面孔,定在方脸道士脸上,“如何?”

对方沉吟片刻,手上长剑不放,反而变换姿势摆开了架势。

“若你说的是真的,故人可由我们替你护送回家,至于你……”他目光犀利,“今晚必须死。”

我以为人类修士大多都是如吕之梁、肖飞羽一般,虽然不见得十分靠谱,但也是明事理有智慧的,想不到还有这样愚不可及的。

非黑即白,沾上一点灰便要一刀切下,懒得去思考别的可能。

不是恶,却招人恨。

方脸道士话音落下,六人剑阵便齐齐动了。

我忍着胸口翻涌的腥潮,以一敌六,催动栖霞破阵。

溪水被踩踏得飞射四溅,七个人便就这样动起手来。

剑阵本就看重默契,配合无间才能威力大增。这六人里,其余五人皆动作统一,十分同步,偏尖脸少年动作总是慢上一拍,破绽重重。

我看重他这处弱点,专攻他一人,无论他换到哪个方位都跟着他转。少年脸上渐渐出了汗水,显出疲态。

我冷笑道:“瞧你牙尖嘴利的,原来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

刀面猝然拍打上少年面颊,重重“啪”地一声,叫少年整个人持剑踉跄着后退几步,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脸。

“你……”指缝间,可见他被拍打得红肿起来的脸颊,他怒极,“混账东西,我要杀了你!”

他再不管剑阵,只是冲向我,朝我毫无章法地挥剑。

剑阵眼看要溃散,方脸急道:“师弟,不要冲动,当心中计!”

少年举剑刺来,我正要游刃有余避过,这时体内鲛珠忽地裂出一条缝隙。仿佛身体都要从中撕裂的剧痛叫我眼前一黑,意识都恍惚了下。

回过神时,那少年已到了近前,而他手中长剑也毫无障碍地送进了我的体内。

“魔物,你去死吧!”他咬牙将剑往前更刺了一刺,眼里满是轻蔑。

我喉头一甜,控制不住地张嘴一口一口往外吐血。血色如栖霞一般,红中带黑,散发着腥臭。

少年唇角厌恶地咧了咧,一脚将我踹到,同时抽出长剑。

我倒入冰凉的溪水中,手掌艰难捂住那个不断流血的窟窿,感觉全身的热量都在不断消散。

身体越来越冷,眼皮也越来越沉。

那些道士见我倒下,纷纷垂下剑尖,围拢过来。

“想不到这妖魔这么容易就解决了,看起来像是身上有伤,我们运气真不错欸。”

“还是小师弟厉害,一剑就把他捅死了。”

“那是,这种小货色,我一个人也能搞定……”

“好了,砍下他的头回去复命吧。小师弟你今天太莽撞了,你知不知道你那样做很危险……”

“哎呀,师兄你好烦啊!”

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或者说在他们眼里,我已然是个死人。

无论我有没有杀过人;无论我还能活几天;无论我放不下的人现在在哪里……因为我可疑,我满身魔气,所以我该死。

手指乃至眼皮都失了力气,我半敛眼眸,一动不动侧在溪中,猩红刺目的血顺着水流蜿蜒远去,四周的声音也逐渐消失。

我的身体一半沉进水里,一半露在水面。许是到了生命最后时刻,化形术再难维持,竟是露出了鲛人本相。

“啊,你们看!”不知谁叫了声,“好长好鲜艳的鱼尾。”

“原来是个鱼妖,他鳞甲看着挺坚固,不如刮下来,兴许还能做件不错的法器。”

“好主意。”

有人蹲下身,拂去我鱼尾上残破的衣物,将冰冷的剑尖抵了上来。

我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灵泽的模样。

他还等着我回去呢。那个傻子,我要是不见了,不知道他要怎么找。

人族真是坏透了。我只不过想晚两天死,他们也不让……

朦胧中,耳边隐隐似有龙吟传来,饱含十足怒意,随后惊叫痛呼声四起。我吃力地睁开眼,就见那几个道士脚底都叫晶莹冰刺刺穿,一个个痛苦不已地跌坐在地上,有的甚至已经晕死过去。

一道白色身影涉水而来,将我从水里小心抱起。

“你,你是何人?”

重阳观道士惊骇地追问他的身份,灵泽充耳不闻,只是一个眼神,溪水再次结冰,将剩下意识清醒的几个道士双手也钉进了河床,一时惨叫声不断。

生命的最后见到的是他,我也知足了。

努力抬起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却一根手指也动不了。眼前一片模糊,天上似乎下了雨,一滴滴砸在我的面颊上,怪疼的。

“不要死,求你了……”抱着我的男人声音虚弱得宛如幽魂。

我想要挤出一个笑给他,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

“好好……带大焱焱。”

他将颤抖的唇贴在我额角:“求你……”

他一个劲儿地祈求我,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话。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刺激太过,已经失了神志。

真是烦死人了,死也不让我好好死,还要带着心事走。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他的声音越发凄楚,雨也下得越来越大。

我靠在他怀里,眼皮不由自主慢慢合上。

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还是强撑起最后一口气答应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