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木偶游戏（上）
“外面有人找你。”老贺哼着小曲儿溜达过来，用脚尖招呼正在发呆的陈铎。
捧在手里的一杯水洒了大半杯，陈铎跳起来，一边转着圈地找纸巾，一边甩着湿哒哒的袖口，“老贺你干嘛呀，鬼一样吓人一跳。”
“你自己走神还赖我。”老贺从鼻孔里“嗤”了一声，心情不错地摆弄着手里的袋子，“快滚吧，人还在门口等着呢。”
老贺喜滋滋地把袋子里装的木偶掏出来，左看右看，今天是周五，老贺见儿子的日子，和老婆离婚后，老贺每周末能把儿子接到他家住两天。
老贺的儿子小贺是个人精，陈铎见过一次，在肯德基门口训儿子一样指着老贺鼻子，“这都是垃圾食品，你懂不懂，我正长身体呢，你就带我吃这个，你怎么当爸爸的，负不负责任啊……”
现在小学生都这么嚣张吗？陈铎咂舌。
但老贺对此并不以为然，“我儿子对生活品质是有要求的，这点随我。”
每到周末，老贺就想方设法讨好小贺，生怕惹小贺不开心，甩出一句：“下周我不来你这了。”
陈铎嘟囔：“你这哪是去见儿子，分明是去扮孙子。”
“老子乐意。”老贺飞手扔出一支笔，陈铎迅速跳开，跑了出去。
让陈铎没想到的是，在殡仪馆门口等着见他的人是何艳萍，自打刘向东死后，何艳萍看起来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先前那个装点得花花绿绿、闪闪发亮的花大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灰色的小老太太，站在路边的何艳萍头发随意地压在衣领里，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似的。
看到陈铎，何艳萍尴尬地摆摆手。
“阿姨，找我有事？”陈铎走了过去。穿着一双平底黑色布鞋的何艳萍微微仰起头，以前总觉得她随时随地都气势汹汹，昂首挺胸的像斗鸡一样，现在陈铎只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全然没了锋芒，让人看着心酸。
何艳萍支支吾吾半天，“那天我喝多了，是不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陈铎没有做声，那天他和李小歆通过电话之后，想过把何艳萍的话告诉李小歆，然后再去找李志飞问清楚，但最终他还是没能说出口。
“你没有和小歆提那天……”何艳萍求证地望着陈铎的眼睛，陈铎虽然没说话，但她已经能够看出来，陈铎并没有多嘴，她微微放下心来，接着说道：“我也是喝糊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讲，让你见笑了。那个，不管我说了些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好吧，都是醉话，你……”
“可是，不都说酒后才吐真言吗？”陈铎这几天一直在想何艳萍的那些“醉话”，在过去的那段岁月中，李志飞到底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
李小歆为了案子忙得四脚朝天，没时间理会陈铎的反常低落情绪，杀害刘向东的那个小偷死得蹊跷，验尸后发现小偷脖子上的伤口很深，很整齐，这样的杀人手法，李小歆只能说很专业，一刀下去，死得很快。
小偷是死在拘留室里的，而最后一个和小偷接触的人，是李志飞。李志飞承认自己单独审问了小偷，并且关掉了审讯室里的监控器，“我总觉得刘向东的这个案子有些说不通的地方，那个小偷说的作案过程也太轻巧了，我只是想借着关掉监视器，让他放松下来，找出一些破绽，问了五分钟后，我就离开了，我没杀他。”
对于李志飞的话，一直参与着办这个案子的关健也是认同的，“我跟师傅审完他之后，师傅就总说这个人有问题，本来我要和师傅一起再去审的，但是我突然肚子疼的厉害，就先去了厕所，等我去到审讯室，就看到他摊在椅子上。这不可能是师傅做的，师傅怎么会杀人的，再说就算想杀人，也不至于笨到在警察局里杀吧。”
关健自打警校毕业后，就一直跟着李志飞，李志飞是他的领导、师傅，私底下更像是他的父亲，他的话一定不会有假。
但是，犯罪嫌疑人在警察局莫名其妙被人杀了，而且最有嫌疑的人竟然是刑警队长，在李志飞关掉监控的那五分钟里，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小歆坚决不相信自己的爸爸会杀人，但她的信任并不能为李志飞洗脱嫌疑，慌乱无助的时候，她只能给陈铎打电话寻求安慰，但陈铎没头没脑的那些话，让她意识到，其实在陈铎心底深处，一直是对李志飞持有疑虑的。
“我爸爸不会杀人的，一定是有人要害他。”办公室里，李小歆一字一句地说道。
秦凯给她泡了杯咖啡，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李队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大家都清楚，这事儿一定会调查清楚的，放心吧。”
李小歆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她想到陈铎刚刚在电话里那句“你爸爸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抓起衣服就跑了出去，秦凯在李小歆身后喊：“哎，你去哪呀？”
李小歆气喘吁吁地敲开陈铎家的门，陈铎看到满头大汗的李小歆，有些讶异，“那个，阿姨有些醉了，我让她睡了……”
“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陈铎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凭什么质疑我爸爸，我爸爸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一直这么怀疑他，他是个好警察，他这些年破过多少案子，救过多少人，你知道吗？”李小歆越说越激动，一想到为了破案几个通宵没休息的李志飞此刻正被当成杀人凶手关着，她就浑身哆嗦。
“我只知道他没破了我爸妈的案子，还亲手放走了杀害他们的凶手。”陈铎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就在这个家，就在这里，你爸爸……亲手放走了那个男人，他对那个人说：‘你怎么又回来了，一定要把陈铎也害死才甘心吗？’”
李小歆睁大眼睛，指着陈铎：“你……你胡说！”
“那时候，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偏偏选中我爸妈去死，我想他们在天上一定很孤单，也许会害怕，我就决定去陪他们。那天，我给自己灌了一大瓶安定片，你还记得我爸妈刚出事的时候，你怕我失眠过多，抑郁死掉，就隔三差五的给我安眠药吗？就是那些药片，我攒了一瓶，然后一口气吃掉。”陈铎想起那天的事情，一切都还清晰的历历在目。
“我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等死，等着再见到我爸妈，然后，我就听到了有人开锁的声音，门被打开一条缝，我看到一个男人的脚迈了进来，我不知道会是谁，接着就听到你爸爸的声音，我滚到地板上，看到那个男人顺着楼梯跑下去。我向门口爬去，想要看清楚那个男人的样子，可是没用，你爸爸推门进来，他挡在我面前，扣着我的嗓子，把我拽进了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吐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突然不想死了，因为我如果死了，会不会是正好如了谁的愿呢——”
放在心底这么多年的秘密，日日夜夜想着、扎心的秘密，陈铎一直认为自己可以等到秘密揭开的那一天，但他现在发现，这桩事对于他来说，是一堵墙，一堵横在他和李小歆之间的墙。
陈铎站在门里，李小歆站在门外，他们之间一步之遥，陈铎觉得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远的距离。
“你爸把我送到医院洗胃，他让我别干傻事，说他一定会抓到凶手，我说好，我等着。其实我心里在想，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到真正的，所有的凶手都落网。”
“我爸爸不会，他怎么会……”李小歆语无伦次。
“你说过，你爸爸真的藏了好多的秘密。”陈铎紧紧抓着李小歆的双肩，“你对他的秘密，知道了多少？我爸妈的案子，你说你一直在调查，可是你从来不告诉我你都查到了什么，你究竟……是没有进展，还是找到了不能告诉我的进展？”
“你是在怀疑我？”李小歆咬紧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何艳萍醉酒的话，已经到了陈铎的嘴边，但是看到李小歆苍白的脸色，他还是没能说出口，“小歆，那是我爸妈，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你懂吗？”
“那也是我爸爸，我唯一的爸爸！”李小歆一步一步后退，“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我信他！”
——
那天之后，李小歆便再没找过陈铎，以前两个人闹别扭的时候，不论是王菲菲还是张挺，总还有人在旁起哄，传递消息，可是现在王菲菲失踪，张挺不知去向。陈铎原本就想过，当这个秘密说出来后，他和李小歆会走到哪一步，所以，他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他想也许有一天，李志飞会逮到凶手，会化解他这些年的质疑，但他还是没能等到这一天，也许，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了。
看到陈铎魂不守舍的样子，何艳萍轻轻推了推他，“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你工作了？”
陈铎看看手表，摇摇头：“没关系，反正也快下班了，没什么事。”
“我其实是想和你说，这几天我仔细想了很多，我想……”何艳萍欲言又止，“你和我们家小歆不合适，真的，你们不能在一起。”
“哦。”陈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在想当年的事情，身为李志飞的前妻，何艳萍又会知道些什么呢？
看到陈铎木呆呆的样子，何艳萍不知所措地双手交叉，扭动手指，“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我是为了你好的，真的。”
“呵呵……”陈铎不自禁笑出声，当年，陈铎自杀未遂，躺在医院的病**打点滴时，李志飞也是用一模一样的口吻对他说：“别做傻事，我是为了你好。”
何艳萍还想解释什么，陈铎打断她，“阿姨，我和李小歆的事，我们自己会看着办，你们家的事，我也不会多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进去了。”
“哎……”何艳萍拉住陈铎，“你比谁都清楚，很多事情是不会随着时间而被淡忘的，它们会像一根刺，在你心里长大、变粗，你和小歆在一起，你心里就永远长着这根刺，会让你一辈子都不安生。”
“对你来说，闭上眼睛不去看那根刺，就可以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但是逃避对我来说没用，我只有亲手把那根刺拔出来，我心里的伤口才能好。”陈铎想反正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干脆说透，“你可以当刘向东的死是场意外，但我不能让我爸妈白死了，谁该为这件事情负责任，就一定要负。”
留下何艳萍呆呆站着，陈铎转身离开，在殡仪馆的院子角落的一个石阶上呆呆坐了好半天，陈铎才心绪平复下来。不论是何艳萍还是李小歆，或者是进出这殡仪馆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在为生者考虑，为生者辩护，他们有没有想过，死去的人才是最需要有人替他们说话、替他们说出他们经历的，却无法说出口的真相。
想到李小歆那天的话，“那是我爸爸，唯一的爸爸。”陈铎不禁冷笑，心里嘀咕：“谁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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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办公室，老贺已经把自己捯饬的油光水滑，看到陈铎进来，老贺劈头盖脸的抱怨：“上哪去了，还有组织，有纪律吗？”
陈铎懒得理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你怎么还不走，不是要去学校接儿子吗？不会迟到吗？”
老贺故意板着脸，“还不是为了等你，钥匙和手机，钱包都扔在桌上，我把门一锁走了，你怎么回家？小同志，没脑子。”
看到陈铎刚露出想要感谢的样子，老贺又赶紧说道：“千万别太感动，也就一顿火锅的事，下礼拜啊，你看着办，我时间富裕，我得赶紧走了，不然儿子真的得跟我发飙了。”
老贺唠唠叨叨地出门了，陈铎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待了一会儿，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回头一张望，看到一个木偶静静躺在老贺的桌上，想到刚才老贺拎着礼品袋出门，原来是忙中出错，拎了一个空袋子。
看看时间，陈铎把木偶放进包里，自言自语：“下礼拜火锅，还不定谁做东呢。”
赶到老贺儿子学校，隔着一条马路，陈铎就看到老贺在上窜下跳，旁边围着几个人，不停说着什么，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焦虑的神色。
“老贺，怎么了？”陈铎跑过去。
“儿子……我儿子没了！”老贺抓着陈铎的胳膊，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滴落，喉头不断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