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在追你
然而陆以恒想错了,他今天必须遭这一劫,因为当他好不容易把南舒给抬到车上,又用安全带给她绑住之后,从烧烤摊回南舒家的路上,那个一上车就睁大着眼睛,眨巴眨巴看着窗外的女孩似乎忽然一下子醒了。
“停下!”南舒忽然喊道。
陆以恒被她吓了一跳,脚下不自觉地就踩了刹车。幸好这附近没什么人,车流量也少,才没有酿成什么大的事故。
然而罪魁祸首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她转过头来,眼睛亮亮的,指着窗户外说:“我要去坐船。”
“……”陆以恒愣是没控制住自己,张嘴了好久,才想起要收敛自己的表情,又轻声问一遍:“什么?”
“我要去坐船!”
南舒的声音洪亮而清脆,若不是了解她醉前是什么样子,陆以恒真的要以为她现在是彻彻底底清醒着了。
他半是无奈,半是哄骗:“明天去好不好?”
哪知道小姑娘就是闹了脾气,怎么劝也劝不好,头一歪,眼看着就要生气了。
“行了,行了,去坐,去坐。”
陆以恒投降了。难得看到南舒在不清醒时候的骄纵模样,他实在狠不下心来。如果明天她起床后还记得这些,想必自己也会觉得害羞脸红,躲他个几天。
南舒说的坐船是指汀市运营了多年,在护城河上的乌篷船。汀市近水,江南小城,自然有江南的特色,这便是乌篷船了。原本这儿是景区,本地人去得不多,也就河道两旁近水人家常常能领略到这别具一格的风光。
彼时,陆以恒寻了一个地方将车停好,一路扶着南舒到购票处,又顶着周围一群人“怕不是拐卖妇女”的狐疑眼光,硬生生凭着自己冷冽不善的模样没让人敢前来找茬。
终于把一切都搞定,两人这才上了船。
夜色正浓,周遭没有开灯,只能凭借着水面上浮动的灯影勉强看清楚小船内的一切。寂静又无声的夜里,游客也不敢大声说话,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规律又格外的舒心。远处的拱桥上,有人拎着五彩的纸糊灯笼路过,在一片墨色之中,摇晃成碎影。
南舒醉得有些厉害了,上船之前陆以恒就看到她的眼圈都红了,想必是酒精的缘故。他本想坐在她的旁边方便照顾她,没想到一个船能坐八个人,原本恰好够四对情侣相靠着坐,可其中愣是有一对不按常理出牌,非要相对而坐,陆以恒没有办法,只能闷着气和南舒对着坐。
周围的情侣你侬我侬,浓情蜜意,笑得开心。可奈何现在他什么身份也没有,陆以恒只能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那个女孩兴奋的样子。
是真醉了,所以一切防备都没了。
她好奇地张望着船外,看到一点儿灯光都会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等到回程的船路过时,也会探头出去兴致勃勃地听着船夫唱着当地的民歌。
“小心。”陆以恒俯身,一把拉住了南舒的手。
她太高兴了,激动得人直接向后仰去,头发都坠到了窗外。
南舒笑嘻嘻地看着河边灯影的倒影,还在嘟囔:“你干吗拉我的手啊?”
陆以恒无奈,用了点力把她拉回来,“危险。”
“可是,外面真的很好看啊……”她瘪着嘴,有些委屈,凌乱的长发就这样垂挂在她的脸侧。
陆以恒的眼神渐渐温柔了下来,他用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语气,不知道多少次哄着她,“我拉着你,你的头不要伸到窗户外面去,就这样看好吗?”
南舒用力地点着头,然后便听话地只是侧过头去看窗外的灯影。
四十分钟的游船很快就结束了。
人潮散去,桨声渐远,只有情人间的甜言蜜语还在空气里缠绵着。
陆以恒上了岸,又近乎半抱着把还不清醒的南舒抱了上来。
可站稳了之后,南舒竟然没有立马松开搂住他腰的双手。
“南舒?”他迟疑了半刻,小心翼翼地问。
“陆以恒。”她叫他的名字,轻柔的声音却把这三个字念出了让陆以恒心潮**漾的错觉。
“……”
“陆以恒。”没有得到回应,南舒又叫他。
“……”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只觉得自己疯魔了,竟然就想让她一直把这三个字反反复复地念着,好像听多少遍都不会腻。
“陆以恒!”南舒终于急了,却莫名地带着娇憨。
陆以恒低下头,看着女孩气急败坏的脸,“嗯?”
南舒丝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眼神,然后便在这宁静的夜里炸开了一片惊雷——
“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容置疑的语气让陆以恒的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他几乎都要以为南舒已经清醒了,可随即他就看见那人酡红的脸,和明亮的眸子。
他忽然觉得,醉不醉,都不重要了。
陆以恒不知南舒醉后究竟知不知天在水,可在这一刻,他确信,他的的确确在南舒的眼里,看见了被满船清梦压住的星河轻轻摇晃,就这样将时间变得隽永了起来。
所以他回答:“是。”
——
第二天七点半,强大的生物钟让南舒准时从**醒了过来。剧烈的头疼提醒着她宿醉的惨烈后果,她苦笑着,心想果然不能太放心自己的酒量。
她看着自己身上仍然穿得整整齐齐的昨天的那套衣服,脑海里有半刻疑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她最后的记忆只有在烧烤摊那儿,似乎是手机响了,自己让陆以恒看短信。之后的就再没了记忆,也就是俗称的断片了。
所以大概是陆以恒看她喝醉了,就直接将她送了回来吧。
没再纠结,她迅速爬起了床,冲了个澡,直到一身清清爽爽,又化了个淡妆掩盖掉自己宿醉的疲态,才准备出门去殡仪馆。
哪知道刚下楼,她就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停在单元门口不远处。
见她来了,那人按了一下喇叭示意。
南舒走近了去,半是疑惑半是惊讶地问:“陆以恒?你怎么在这?”
“上车。”没给她思考和拒绝的声音,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强硬做派,直接命令道。
南舒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坐上了车。
车厢里烟味很重,烟灰缸里还堆满烧尽的烟头。南舒心中有个猜测不能确定。她看着那人还没换过的衣服,还有眼睛下面浓郁的青黑色,有些迟疑,“你在我家楼下等了一晚?”
然而陆以恒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只是转过身去,把放在车后座的包子和蜂蜜柚子茶拿过来,递给南舒。
“给,怕你喝完酒后吃不了油腥味,特意买的素的,蜂蜜柚子茶是热的,也能解腻,早上不要吃冰的,对胃不好。”
全然忽视了南舒的提问,细细地嘱咐着。
南舒心里不是滋味,“谢谢。”
“应该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南舒却一头雾水:应该的,什么应该的?
车开出了小区,南舒才认出来这是去殡仪馆而不是去市局的路——陆以恒这是送她去上班了?
她闷闷地咬着包子,好一会儿,看着车流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陆以恒,”南舒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前方十字路口绿灯变红灯,他缓缓踩下了刹车,又拉住了手刹,左手搭在方向盘上,慢条斯理地转过头来看着她。
他轻笑着说:“还看不出来?”
南舒愣了愣。
“我在追你。”男人笃定的声音在她的耳膜里不断放大。
气氛沉寂了半分钟,南舒捏着手里的包子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终于,绿灯了,陆以恒收回了他炙热的眼神,又平视着前方的道路,没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南舒才说:“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因为南夕?”他一针见血地问。
南舒心里有些不舒服,可她重复了一遍:“嗯,因为南夕。”
……
两人就这样一路无言,直到抵达了殡仪馆。
南舒原本以为照陆以恒的脾气,他至少会发个火,或者是急不可耐地半途就赶她下车,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一路沉默着专心开车。
“那,我先走了。”她嗓子有点哑,低着头说。
然而车门锁上的声音骤然响起——这已经是第二次,他强硬地把她关在车厢里了。
南舒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淡漠而匪气的眼神里满满都是不容抗拒,“不准走。”
“没有说清楚之前,不准走。”
南舒陡然提高了声音,“什么叫说清楚?”她不明白陆以恒的意思,分明自己已经拒绝了他,也坦诚了理由,为什么他就这样穷追不舍执着于他所理解的“讲清楚”?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霎时间就有些火大,语气也不由地硬了起来。
可陆以恒的情绪却没有半分浮动,“如果是因为南夕的话,那你大可不必这样。”
“为什么不必要!南夕是因为我死的!”一提到这件事,南舒的情绪就止不住地激动了起来,“她是因为我死的,你明白吗!是我欠了她的!我欠小夕的,我这一辈子都还不清!我又有什么资格轻松自在地过完我这早就应该结束的一生?”
陆以恒冷静地反问:“真的吗?”然而他的动作却不像语气那样镇定。他猛然倾身,第三次在没有征得南舒同意的情况下,搂住了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满脸是泪、情绪不稳的南舒。
哭了一会,南舒才终于冷静下来,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是在谁的怀里没出息地哭了许久。南夕是她的命门,一谈到就容易失控。
她缩了缩鼻子,尴尬地用手推了推把她箍得紧紧的陆以恒。
察觉到怀里人抗拒的动作,陆以恒无言地将人放开。然后也不看她,只是回过身去把自己这边车窗打开一条缝隙,让冷风吹进来,吹散快要让二人蒸腾的炙热暧昧的气氛。
“给支烟?”南舒的嗓子有点哑,带点哭腔。
陆以恒没说话,沉默地递了一支给她,然后自己也抽出一支来叼在嘴里,再替她点上火,才给自己的烟点着了。一时之间,车厢里烟雾缭绕。南舒的眼还是哭过后的红肿,长发披在肩头,而从侧面看去,她夹着烟的模样性感得要命。
“南夕……是汀市七·一六特大杀人案里的最后一个受害者,你知道吧?”她顿了顿,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毕竟你已经把我身家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了。”
陆以恒听出了她的不满,皱眉,“但我更想从你口里听到这个意外。”
“不是意外,”南舒说,烟兀自烧着,长长的烟灰堆积在香烟顶部,她也没管,“凶手是冲着我来的。”
五年前的那起案件里,除了身亡的南夕外,还另有三个受害者,而无一例外,他们的身份都是汀市公安系统内部的警察,这是一起针对公安警察的恶性连环杀人案件。所以南舒才会说,凶手是冲着她去的,因为那时候的南夕还才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那个时候全城已经很紧张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知道你的身边蹲守着一个随时可能把你干掉分尸的杀人魔还能无动于衷,尽管他们都是平民百姓,并不是凶手目标的警察。
“那一天我还在汀市刑警队实习,因为不清楚实习生会不会也是他的目标,我基本没有外派任务,被刘队勒令呆在警局里处理一些文件。而正是因为不能外出,我也就不知道当天小夕她去参加了一个活动……”回忆至此,南舒的眼眶又逐渐红了起来,烟灰扑簌掉在了地上,“她们大学的一个什么反串化装舞会,规定男生要变装成女生,而女生则要扮成男生。小夕是买了一顶假发,为了方便,她在去之前就已经在家里带上了。”
南舒死死咬着唇,逼迫自己不要掉下眼泪来。
“可我那个时候是短发,我和小夕又是同胞姐妹,她戴上假发后,跟我的样子几乎分不出一二……
“就在那天晚上,去的路上,她就没了。”
南舒苦笑着紧闭双眼,深呼吸一口气才把后面的话说完,“她就这样替我死了。明明该死的人,是我才对。”
说到后面,她又控制不住潮湿了眼眶。只要提到南夕,她心中那块伤口就似乎从来没有痊愈过。日复一日,五年来,伤口溃烂得与日俱增。
她心中始终有愧。如果那一天是她,如果那一天她多关心一下南夕,是不是结局就会改变?是不是她就不会在太平间里看到连完整的身体都拼凑不起来的小夕?
她是那样地爱美啊!
她喜欢穿裙子,喜欢穿高跟鞋,喜欢跟在她后面轻轻柔柔地叫“姐姐”,也会在她出外勤受伤后心疼地一边给她包扎一边沉默着掉眼泪。
她是她唯一的同胞妹妹,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南夕啊!
南舒克制不住了,再度捂着脸轻声哭泣着。
陆以恒没有阻止她的情绪崩溃,只是放开了方向盘,身子转了过来,正对着她。他伸手去抓住南舒捂着脸的手,轻轻地替她拭去眼泪。
“记不记得尼采的一句话?”陆以恒忽然问。
“……”
早就料到她不会想起。陆以恒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所以南舒,神尚且会堕落,何况是我们肉身凡胎?”陆以恒最后的话意味深长。
因为他想起下午在安诚的办公室,安诚郑重其事地交待他:“南舒这个姑娘是个好苗子,但是我担心她因为南夕的事走了歪路。”安诚没有说出来的话陆以恒也明白了——他是在担心南舒会凭借着汀市警队的资源,找到了凶手之后,擅自行动,甚至有可能动用私刑。而紧盯着她的这个任务不可能交给任何一个和她深交的其他队友,唯有他陆以恒,初来乍到,值得安诚信任。
“而且南舒,如果是因为南夕的事,那我想你大可不必如此。
“我大你六岁,所以你在我面前真的不用那么有负担,什么愧疚也好,什么负罪也好,我全部都不在乎。在我面前,你只要需要做你自己就好,做你想要成为的那个南舒,开朗、快乐,甚至霸道、蛮横。而至于南夕的那些体贴懂事又或者温婉动人,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不是一种或两种性格标签,我在乎的始终是这个标签写了谁的名字,我不需要一个用下半生来披着妹妹南夕的皮完成她心中救赎的南舒,我想要的始终就是那个真实的、让我心动的南舒而已。
“你想要替南夕报仇?那可以,我发誓我会跟你一起抓到杀害南夕的凶手,这不仅仅是为了你,还是我身为一个警察的职责。
“所以南舒,你不要用‘南夕’这个名字来拒绝我。”
这和安诚的嘱托无关,更多的是陆以恒的心里话,是真心诚意地想要拥有那个真实的南舒,而不是背负了血海深仇活成南夕的她。
陆以恒的话让南舒陷入了心思全部被看破的震惊之中。
多久了?有多久了?
她不做“南舒”有多久了?她自己都快记不清了。她放弃了刑警的工作,放弃了自己的一身高傲,甚至连真实的自己都忘了,她就在日复一日的入殓师工作里,不断地填补着遗憾,不断地给死去的人维持最好的尊严,给他们宛如新生一般的遗容,就像是为了补偿那一年,她没办法给一个破碎的南夕完整而体面的遗体一样。
她曾想过,就这样一辈子吧,赎罪一辈子,活成南夕的模样,忘了自己是那个早应该去死的南舒,以南夕的样子就这样替她过完余生。
爱情也好,亲情也罢,这些她这个戴罪之人都不配拥有。
可就在这时,却有一个人出现,告诉她:你成为你自己就好。
她何德何能?
她何德何能!
“对了,你昨天喝醉了后问我,我的名字有什么寓意,你还记得吗?”陆以恒的手轻揽着她的脖子,忽然转移话题。
“……?”南舒睁开已经哭红的双眼,有些迷茫地看着她。
“现在可以说了,”他笑笑,“当年我爸追我妈,也费了老大的劲,因此他想告诉我:‘追老婆要持之以恒’。”
他停顿了片刻,不容拒绝道:“所以南舒,我没可能放弃。”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