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妖怪?神仙?

青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好像也不需要你回答,问完以后又将他请到了道房。

不同于寻常清修之人房里常年萦绕的香火气,天枢的房间里没有供任何神像,更没有供台,只有一张梨花木的长桌并两只蒲团。干净的,甚至有些死寂。

她进来以后便锁了门,钥匙插j锁孔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她的手在抖,回身之际却又是一派平静自然。

她先请青宴坐了,又盘膝坐在他的对面。她的坐相很规矩,还是会将双手打开顺平衣袖平落在两侧。这个动作于她而言太过熟悉,熟悉到早已离开了那个“讲规矩的地方”,还是习惯性的延续了下来。

她又问青宴:“我是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呢?”

她张开手掌,认真的看着掌心的纹路说:“我这双手上,沾过十几条人的性命。沾的都不多,只收了他们几十年阳寿。但是他们都骂我是妖怪,可是,我不用他们的命,又怎么能活的久呢?”

面前的女子其实一直有着一双极漂亮的月牙眼,早在很多很多年前,这双眼中的晶亮,便美得过天上的繁星。青宴见到这双眼睛弯起过,也见到过这双眼睛流泪,那个时候这双眼睛的主人,还不叫天枢。

那是青宴偶一次兴起去山中游历。

他不知道那座名为文庆的仙山里会住着神仙,他见到她时,她就是一个采花小童的打扮。身量不高,个头不大,是个四,五岁孩童的模样,正蹲在山脚的小池边儿上抹眼泪。

青宴成人以后便很喜欢同人亲近,就算看见有人在哭,也会觉得新鲜。

他很自来熟的走过去问她:“是不是你娘打你了?”

他记得,昨日大街上的一个孩子就是被他娘打哭的。

小女童泪眼婆娑的揉了揉眼睛,看向他时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是哪里来的小青蛇?”

女童的声音里,还带着刚刚哭过的沙哑,音色有些奶气,眸中却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天真。

青宴却并未被她的话惊到,反而越发凑近端详了一会儿。

“你是妖精?”

她摇了摇头。

“神仙?”

她想了一会儿,很认真的回:“我一直在伺候神仙。”

“那你为什么哭?”

她徒然睁大了眼睛,神色怪异的问:“你不怕我吗?”

青衣青衫的少年惫懒一笑,颇有几分自负的道:“我怕过什么?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哭?”

说到这个,她又忍不住攥起了小拳头,盯着自己的鞋面道。

“赵财神总是不让我长大。但是我已经很多很多岁了,我想当仙女,不做小童了。仙女身上的衣服比小童的好看许多,但是他总说我道行还浅,不到升仙的时候。”

他倒似提起了兴致,撑着下巴笑睨着她问:“你有多大?”

她当真掰着指头算了一会儿,有些沮丧的说:“两千,七百多岁了吧。后面的尾数我记不清了。山里的日子每天都一样,想记也记不住。”

“这样啊。”

他懒散一笑,戏谑的回了一句:“老的都能当我婆婆了,那下次见面时请你吃酒吧。”

青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真会在酒馆再遇见她。

那时候的她,又幻化成了少女的模样,急匆匆的背着一个包裹从外头跑进来。外面好像有人在追她,她慌急之下就藏身到了他所在的那张桌子底下,扯着他的裤脚说:“劳驾,帮我挡一下。”

她让他帮忙挡住外面的人,他却起了逗弄的心思,懒洋洋的斜歪了身子,故意露出她的大半边身形问:“好处呢?”

她吓了一惊,兔子似的急红了眼,将整个身体弓成一个虾子来来回回的在桌下挪蹭道:“酒钱我出了!”

多豪气。

青宴漫不经心的拢了一下广袖,将顾灵书化成一柄折扇带出了酒馆。

顾灵书,这是她的名字。赵财神说,灵书八会,字无正形,其趣宛奥,难可寻详。是仙书的意思,凡夫俗子是读不懂的。上次离开之前,她是这么告诉他的吧。

他向来记不住女人的名字,却不知怎么,莫名其妙的记得了。

桃花树下,她笨手笨脚的跟着他爬上最高的树干,一面四下张望着,一面指着不远处的一排小摊子说:这个是卖什么的啊,那个呢?

他挑眼去看顾灵书。

鹅蛋脸,樱桃唇,面色生的粉面桃花,本该看上去有点嫩。却因着眉目生的张扬,长睫挑的撩人,又添了七分媚态。

顾灵书看上去,像是个介于女人和女孩之间的女子。他记得她说过,她已经有,两千,七百,几十岁来着?

青宴哼笑了一声,突然拎着她的耳朵拉近自己。

“你怎么跑出来了?就为着能穿女人的裙子?”

她却似觉得他“没大没小”了发了一些火气,当下沉着脸挥开了他的手说:“老身这个年纪当你婆婆都够了,你敢掐我?”

文庆山上赵财神之下便是童男童女两名入室弟子,山中小仙平日对二人皆是服顺,从未有人敢对她这般“动手动脚”过。

然而青宴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一个七百年修成人形的妖才,妖族里也要恭敬被称一声青尊。正值春风少年,众星捧月之际,性子自然也骄纵怪戾。你沉下脸甩开他,他就能一个正眼也不甩你的从树上跃下来,一声不吭的自去了。

这是一个脾气极怪的男人,变起脸来女子都未见得快得过他。

顾灵书也没想到青宴真的就这么走了,她没觉得自己方才叱他叱的不对,但是她答应了请他吃酒,若就此让他走了,那就是自己失信于人了。

顾灵书虽看着是个灵巧姑娘,实则骨子里很有一股憨傻执拗的劲儿。青宴走了,她就迈开步子在后面跟着。嘴上也不说讨喜的话,也不想着怎么缓和方才的尴尬,一路还看人看摊子的跟得挺乐呵。

青宴去茶楼听书的时候,她也跟了进去听。青宴倒也不管你,你要跟我一个桌坐着,买蜜饯茶点的时候便也分你一份。结账的时候,顾灵书姑娘却坚持各付各的。她请的是酒钱,不是茶钱。她也不用你请她,因为你方才拎她耳朵了。

青爷也还是由着你,听了一下午的书后,又转到灵泉湖去赏景去了。

湖美如镜,镜前公子青衫玉笛,扬起一串悠扬。一曲笛声终了,他倒来了兴致,又哼唱出一支小曲儿。

青宴的嗓子好,唱出来的调子自有一番低沉慵懒。

顾灵书站得有些远,听的不甚清晰,待到走到近前仔细辨听之时,又万分后悔过来凑这份热闹。

青宴唱的是:

一摸摸到大姐头上边,一头青丝如墨染。二摸摸到大姐的眉毛边,二道眉毛弯又弯,三摸摸到

他似笑非笑的问她:“可听过坊间的十八o不曾?”

顾灵书虽未经过人事,到底能听得出这曲不是好东西。一张脸儿也跟着涨得通红。并且觉得面前的这个东西十分的不正经,竟然调戏到了“婆婆”头上来。

晚些时候,青爷终于去吃酒了,却是去了一处姑娘不好进去的地界。

这处地界的酒卖的比旁的地方贵,菜色又很普通,无非是由姑娘将酒喂进去,就要平白多出好几十两银子。

青宴跟顾灵书说,这叫花酒。

但是顾灵书并没有在屋里看见花,只看到一群女人走马灯似的在青宴跟前穿梭。

她们都叫他青公子,语气软糯,眉眼含笑。然而她们好似更喜欢那个叫做银子的东西,青宴给的越多,她们便笑的越开心。

软玉温香,酒香四溢。

青宴卧在美人榻上问她,你觉得这里怎么样的时候,她很奇怪的看着他回了一句:“我觉得你很寂寞。”

只有寂寞的人才喜欢呆在人群里。

她歪头问他,你是不是没有朋友啊?

他没有说话,而是微眯了眼睛笑答:“怎么,你想做我的朋友吗?”

灵书数了数包裹里所剩无几的银子,很老实的告诉他:“不想。我的银子可能不够你的酒钱。”

跟他做朋友的话,应该要花很多钱吧。他那么喜欢挥霍。

他却突然笑了,笑的很大声,执壶又斟了一杯道:“我不花女人的钱。”

那一日,顾灵书姑娘交出了自己所有的家当,都只够青宴那顿酒钱的一个零头。

在那之后,两人再次分道扬镳。

只是青宴发现,灵书一直呆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在外头看曲儿听书,她便在城中随便找处地方刷碟子刷碗,她说,她要还了欠他的酒钱。

真执拗,不是吗?

青宴初时听到这句话还只当是玩笑,待到发现这个东西当真发了工钱便来找他的时候,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乞巧节那天,城中的摊位和赶集的百姓将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推挤的人朝中,即便顾灵书那么高挑的一个姑娘,依旧几乎被淹没在人海里。

她在城中最高的一处茶楼找到了青宴。

他还是着着一身青衫,倚栏而立,倜傥风流。

她一直都知道青宴是个漂亮公子。

顾灵书的长相,也是很出挑的。然而自从决定要赚钱还他酒钱以后,便当掉了一身罗衣,换了身布衣行头。

顾灵书又是个通透的姑娘,知道面容姣好的女子在外做工容易招惹事端,便成日将脸抹的脏兮兮的。乞巧节的姑娘都打扮的明媚娇艳,反衬得穿着粗布麻衣行走在人堆里的顾灵书,干瘪的就像一朵被秋等抚落了花瓣的小野草。

她告诉青宴,自己今日洗了很多碗筷,再洗上十天半个月就能还足他的钱了。

他却在她攥满铜钱的手心里,看到了一双泡得发白的手指。

青宴的眉头不由自主的蹙了起来,他十分不解的问她。

“你做这些,就是为了当初那句承诺?”

他并没有要她做这些事。

她却笑的很开心,将铜钱塞到他手里以后,老气横秋的将手一前一后的背在身后,颇有几分成就的道。

“仙者,以诚自律,以信为首。我听说做人也要诚实守信,我这会子仙也做了,人也为了,实在没有理由不还给你。”

青宴曾在这世间看到过很多女子,她们统一长着或娇艳,或妖娆的容颜。她们之中有的是人,有的是妖。接近他的目的,有的是为钱,有的是为情。从未有女子,废了一双娇嫩双手,只为还他一晌酒钱。

他不知道面前这个顾灵书是哪根筋搭错了,口中本想脱口而出的嘲讽忽然变得无言。

良久,他移开了放在顾灵书身上的视线,转着手中茶盏道。

“你有没有放过花灯?我带你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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