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找尸体的人

在中国,由于与遗体捐赠的相关法律条文迟迟没有出台,捐赠遗体的程序非常繁琐复杂,导致医学院和供医学研究的遗体严重匮乏,因此,在医学院里,就出现了一种很特别的人——他们就是找尸体的人。

谢师欣就是某医学院里的找尸体的人,他干这行已经有十多年了。对他来说,这只是他的工作,在他死后,他绝不会把遗体捐献给医学院。

这天晚上他回到家,将身子深陷在沙发里,放松身体。

他感觉有点累。

同行越来越多,尸体却越来越少。有个时候,他心里甚至会窜上邪恶的念头,希望无主的尸体更多一点,可那也同时意味着罪恶也更多了,他有时会为自己有如此自私的念头羞愧不已。

生存的压力会让人的心理变得扭曲。

天已经完全黑了,谢师欣依旧只是慵懒地躺在沙发上,不想起来开灯。

这时门铃响了,也许是妻子忘记带钥匙了。

谢师欣很不情愿地去开门。

门外没有人,只有一滩水迹。

谢师欣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寒战。

难道她找上门来了?

他借着楼道里的灯光向楼梯下面望去,有星星点点的水渍,就像是一个湿透了的人刚刚走过,然后停留在他的家门口,积成了一滩水迹。那个人并没有再往楼梯上走,因为往上的楼梯并没有水渍。

谢师欣猛地关上了门,为了驱赶黑暗,他开了灯,等了一下却不见灯光亮起来,他再按了几下,才发现灯的开关坏了。

“真晦气!”谢师欣暗暗咒骂了一句,黑暗中屋里的东西都显得有些模糊而陌生。

有风,窗帘开始扭动起来,影影绰绰的,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谢师欣有点恼火,同时为自己的多疑而感到愤怒,他走过去想把窗帘拉起来。

窗帘后面什么都没有,窗户是紧紧关着的。

谢师欣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没有风透起来,窗帘怎么可能会动?

他渐渐感觉到屋里有点异样,就像是有一个他看不见的人在走动。他睁大眼睛,看到地面上慢慢地出现水滴——她果然来了。

谢师欣紧紧的靠着墙壁,丝毫不敢动弹。

鼻孔有点痒痒的,像是有头发钻了进去,谢师欣轻轻地把头发拨开,依然紧张地注视着那些还在增多的水滴。

似乎又有头发钻进了鼻孔,这让他想起了她湿淋淋的长发。

他再度把头发拨开,突然间,他的头皮猛地一炸:自己只是个小平头,头发是不可能到达鼻子的长度的。

谢师欣艰难地扭过头,看到她就站在自己的身边,头发遮掩住了她的面容,她低低地问道:“你是在找我么?”

谢师欣“啊”的一声大叫,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膝盖碰到了坚硬的茶几,痛得他呲牙咧嘴。

幸好只是一场梦。

她是谢师欣找到的第一百零三具尸体,他曾经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全部过程。

他本来可以救她,却没有那样做,当时他的脑海里只有尸体,只有罪恶的自私的念头在熊熊燃烧成祈祷她快点死亡的祝愿。

那天下午,谢师欣骑着电动车在河边上瞎逛,这里离他的家并不远,但他不想这么早回家。在城郊的一个偏僻处,他看到一个长发女孩在河边哭泣。

也许是失恋了。谢师欣想。

然后谢师欣看到女孩一步步地走进河的中央,直到河水全部没过了她的头顶,只有一蓬头发像水草一般在水面**漾。

当谢师欣意识到女孩要自杀的时候,他马上跳下电动车,准备去救她,却突然停住了。

我正在寻找一具尸体,而她不正是我所需要的吗?

谢师欣于是站着没有动,他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没有人。

水草一般的头发终于沉下去了,谢师欣开车离开,在离女孩自杀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座桥,桥旁有一个工地正在施工,谢师欣把车头调过来,然后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工地,大喊:“有人跳河了。”

很多好心的工人听到喊声就往河边跑,谢师欣开着车在前面领路。

他们赶到那里的时候,女孩的尸体已经浮了上来,有人打电话报了警。

警察赶来之后把尸体打捞上来,还在河边发现了女孩的遗书,果然是失恋之后想不开所以自杀,把遗书里提到的那个负心人抓来一问,一切属实,排除了负心人的嫌疑,警方根据谢师欣等人的证词,将这一事件定性为自杀。

后来谢师欣等到了女孩的父母,面对女儿的尸体,他们既伤心又愤怒,他们犹豫着该不该把女儿的尸体带回去,毫无疑问,如果被村里人知道了,那会招来无数的嘲笑。谢师欣紧紧抓住他们的心理,成功地游说他们将尸体捐献给医学院。

可是,那女孩死前的一幕却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脑海里重现。

他是女孩死亡的间接凶手。

张泉江是谢师欣的同事,离婚独居,这几年炒股赚了些钱,所以在一个楼盘买了套房子,而没有住在学校分给他的房子里。

每次一到下班时间,张泉江就匆匆地走了。

有一次,谢师欣叫住他,问道:“你这么急着回家干什么呀?难道你家里有人了?”

张泉江说:“我怕走夜路。”

谢师欣笑着说:“一个大男人还怕走夜路呀,这可是城市,即使到了晚上,人也很多的。而且,以前没听说你怕走夜路呀。”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张泉江低声说道,“我最近老感觉有人在跟着我,晚上也老做噩梦,梦见那些尸体来找我,青面獠牙的,我都不敢关着灯睡觉……”

谢师欣马上想到了那个女孩,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如果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我就会辞职。”说完张泉江就急匆匆的走了。

谢师欣慢慢地走回家,他很仔细地看着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在记忆中对照那些尸体的面容,没有完全吻合的。

谢师欣笑了,他用笑来安慰着自己,鼓励着自己,笑完了,却发觉自己的心依然是悬着的,像是挂在墙壁上钟表的指针,空****的晃悠着。

不出去找尸体的时候,张泉江会在办公室安静地看书,他看的书五花八门,但都与尸体有关,有的是小说,有的是奇门遁甲等书。

谢师欣也曾看了几篇,却不敢再看,那些鬼故事,写得就像是真实的一样,他不自觉地就想起了那些尸体,他们会成群结队地来找他吗?

“你看这些书干吗?你不是害怕吗?”谢师欣问。

“我不是为了看故事,而是看他们怎么对付那些——东西。”张泉江神秘地说道,“我明天去衡山烧香,你一起去不?”

谢师欣委婉地拒绝了,对于任何和尸体有关联的事物,他都有了阴影。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两人一起吃饭,谢师欣问张泉江晚上不怕走夜路了,张泉江拿出一块玉,说道:“特意去衡山请高僧开过光的,有了这玩意,我就不用怕了。”

菜很快就上来了,张泉江一个劲地举起酒杯,频频喝酒,谢师欣感到有点奇怪,因为张泉江很少有喝这么多酒,难道他也是因为最近没找到尸体压力太大所以想借酒消愁?

谢师欣连忙阻止张泉江继续喝下去,他说:“别喝了,喝这么多对身体不好。”

张泉江看了谢师欣一眼,说道:“酒能壮胆。”

“你为什么要壮胆?”

“我有话不敢对你说,要喝了酒才敢说。”

谢师欣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说道:“你说吧,咱们俩谁跟谁呀,哪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泉江说道:“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保持镇定。”

“没问题。”谢师欣的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我怀疑你妻子出轨了。”

谢师欣脸上的青筋开始暴露出来,有点狰狞,他压住火气说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在韶山路的湘楚家园附近看到过好几次,她和一个男人,一米六七左右,手挽手一起走路,非常亲密。我不敢告诉你,但是,我又不能眼看着你被欺骗,我……”张泉江举起酒杯又喝了一杯,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也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谢师欣细细想了一下,发现妻子最近确实多了很多借口不回来吃晚饭,有时甚至十一二点才回家,每每问起,妻子都说加班或是其他理由,谢师欣也没有放在心上,张泉江这么一说,他觉得确实非常可疑。

“下次你要是再看到,拍张照片给我。”

谢师欣决定对妻子的物品进行检查。

回到家,妻子依然没有回来,他打开电脑,查看妻子的聊天记录,但是,并没有找到可疑的证据。

也许他们并不通过网上聊天来联系,明天去移动营业厅打一下最近几个月的通话记录,应该可以发现点蛛丝马迹。

晚上,妻子李小娟回来了,谢师欣并没有睡,但是他装着睡着了,李小娟像只小猫一样缩进被子里,然后背对着他睡下了。

以前,李小娟都是面对着他侧着睡的,谢师欣已经想不起什么时候妻子变成了背对着他睡。

也许在她睡觉姿势改变的那一天就是她出轨的日子。

谢师欣感到愤怒,恶心,他顿时睡意全无,而李小娟已经陷入了熟睡之中。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而他的思绪翻飞如狂风中的浪,一刻也不停息。

后来他累了,睡意渐渐地涌了上来,他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半夜里,他隐隐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田甜啊!你死得好惨啊——”那声音极其凄惨,极其阴森,飘渺如烟,缭绕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那就是溺水自杀女孩的声音,她的名字就叫田甜。

谢师欣腾一下就从**坐了起来,他脑袋很沉,一下子很难分辨那声音是现实还是梦境。

田甜的声音没有了,连余音也消失了,月光从窗户外透起来,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泛着青白色的光芒,就像是一张张死人的脸。

李小娟依然睡得很熟。

谢师欣想,也许,只是一个梦。于是他又躺下了。

可是,田甜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田甜啊!你死得好惨啊——”

声音一次比一次更加虚无飘渺,好像飘在空中的一缕轻烟,被风刮得越来越远,在黑暗中渐渐隐没……

谢师欣大气都不敢出,只是静静地聆听着。

他想不出来,她到底想干什么?

明明是她自己自己选择了死亡,为什么却缠着他不放?

难道就是他的见死不救,使她产生了怨恨?

可是她应该更恨那个负心人啊,那个负心人才是罪魁祸首。

一颗脑袋慢慢地从床底下探出来,头发依然遮掩着她的面部,但谢师欣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田甜。

谢师欣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僵化了,连意识都变得僵化。

他已经不是他了,他现在只是一个纸人。

田甜慢慢地退出房间,谢师欣无声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田甜走路飘飘****的,好像随时都会飞起来,飞到清冷的天空上去。

可是她没有飞,她只是在前面飞快的走。

她带着他来到了当初自杀的河边,在安静的夜里,没有声音,没有灯光,浓黑如墨的河水轻轻**漾,显得鬼气森森。

田甜慢慢地转过身来,她阴森森地说道:“你很害怕这个地方,是吗?”

这句话勾起了他恐惧的心弦,他想跑,却迈不动步子。

她又说:“今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谢师欣呆了,他不知道田甜会有什么秘密告诉他,如果不是偶然的遇见,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交集。

“这个秘密就是——你也快要死了。”

谢师欣顿时不顾一切地往回跑,惊惶的脚步声像是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地面,他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钻进被窝里嗦嗦发抖。

然后他在妻子的拍打下醒了过来,她说:“你做噩梦了……”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你梦游了。刚才她也跟着谢师欣去了那个鬼气森森的地方,看着他与空气说话的样子,吓得魂不附体。

谢师欣没有做声,他想,你就是我最大的噩梦。

第二天,谢师欣去营业厅打了李小娟最近几个月的手机通话记录短信记录,却没有发现异常,几个出现频率比较高的号码他都熟悉,是妻子的几个闺房密友。

他想到了跟踪妻子,却犹豫了,他希望张泉江看错了,或者是在故意欺骗他。

谢师欣挣扎着,骑着电动车在马路上四处乱逛,他穿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里。

他无聊地停了下来,看向四周,却发现自己来到了湘楚家园小区的入口。

他的心咯噔了一下,瞥见小区入口的斜对面有个肯德基,于是他把车停好,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盯着入口处。

如果妻子来到这里,他一定可以看到她。

他等了一下午,没有看到妻子身影的出现,他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失望。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张泉江打来的。

他接了电话,张泉江约他吃饭,还说又发现了他妻子出轨的证据。

谢师欣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吃饭的地点离湘楚家园有点远,他一路骑着车,有点心神不宁。

张泉江在电话里没说是什么证据,在路上他不停的猜测,他的眼睛渐渐地离开了路面,变得恍惚起来。

在离吃饭的地方只有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是红灯,依旧往前骑,一辆汽车刹车不及,将他撞倒在地。

大量的血立刻涌了出来。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田甜,浮在水面上像水草一般的头发,还有她在梦里说的话:“你也要快死了。”

难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他觉得这就是冥冥中的报应。

他的视线和意识都开始变得模糊,很多人影在他面前晃动着,像一个个毛烘烘的影子。

他还看到了张泉江,他将其他人推搡开,然后大颗大颗的开始掉眼泪。

张泉江虽然只是一个找尸体的人,但毕竟还是有一些医学常识的,他知道谢师欣活不了了,于是他一边掉眼泪一边假装听谢师欣说话一般慢慢地俯下身来,在他耳边小声却清晰地说道:“勾引你老婆出轨的男人,就是我,李小娟有两个手机,你一定不知道。你在梦里是田甜的纸人,在现实里却是我和李小娟任意摆布的纸人。”

怪不得在通话记录上找不到任何疑点!谢师欣想挥拳狠狠地打他,却抬不起手来,他的手只是在地上微微地动弹,围观的人群对着他指指点点,他们的脸庞、身体和周围的一切渐渐地融成了一片,他渐渐地感觉到冰冷一点点在身体里蔓延,而意识也开始渐渐地凝固……

谢师欣死在了急救车送往医院的路上,目睹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是张泉江。

第二天,张泉江在追悼大会上带着无比沉重的心情致辞:“……谢师欣为医学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生前曾多次说,如果他死了,一定要把遗体捐献给医学院,供教学和科研解剖,为国家,为医学的发展做出最后的贡献……”

其他人纷纷报以最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