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心事
梅老太在地里干农活的时候淋了一场大雨,受了凉,回家后一向硬朗的身子突然挺不住了,居然大病了一场,打针吃药,烧香拜菩萨,好不容易才慢慢地好起来。
梅老太生病期间,总是在朦朦胧胧之间听到有人幽怨的叹息:唉——
叹息声拖的很长很长,像静夜里突然有水珠滴在水缸里一样,发出悠长的回音。
梅老太浑身发冷,打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四下里瞟了一眼,一个人影也没有,屋子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空空****的。
梅老太于是又慢慢地合上眼睛,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很是难受。她想,如果这病要是再不好,自己过几天就去庙里住一段时间,菩萨总是会保佑自己的。
一个小孩轻轻地走进屋子里来,她走路摇摇晃晃的,像只可爱的小企鹅,仿佛随时都可能摔倒在地。
小孩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鸡蛋,生怕鸡蛋跌到了地上。
她走到床前,小声地喊:“奶奶,吃蛋了。”
梅老太睁开眼睛,扭头看了一眼小孩和她手里的鸡蛋,说:“好。”
小孩开始剥鸡蛋。
那鸡蛋在煮之前特地涂上了一层红色,意在驱邪。
“奶奶,你看,连里面的蛋白都有红色哎。”小孩开心地笑着说。
梅老太又瞅了一眼鸡蛋,看见那红色已经深入到蛋白里去了,并且撕开了一条一条的纹路,一如她脸上密布的皱纹。
突然,那纹路慢慢地裂开了,像是慢慢推开一扇秘密的门,里面的世界在不安中慢慢地显露。
梅老太感觉有点不对劲,那纹路居然裂开了一指宽,然后,里面开始流出红色的汁液来。
那绝不是没煮熟的蛋黄。
那是什么?
是血!
梅老太悚然一惊,她像弹簧一样坐立起来。
小孩“咯咯”地笑了,像是根本没有看到这鸡蛋突然的变化,她说:“奶奶,吃鸡蛋。”
梅老太伸手将鸡蛋打落在地,“我不吃,你给我出去。”
小孩伤心地哭泣起来,她捧着蛋又一摇一晃地走了出去。
梅老太的心在抽搐,喉咙就像被人死死的掐住一般喘不过气来。
梅老太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用手一左一右地把被子死死地压在喉咙上,于是她再也睡不着了。
这个梦伴随了她很多年,每次醒来的时候她都发现自己扯着被子压在喉咙上,她觉得自己有一天一定会把自己弄死的。
晚上,梅老汉回来的时候,梅老太正躺在**假寐。梅老汉脸色阴沉,许是手气不好打牌输了钱,所以连招呼都没打,上床就呼呼大睡。
梅老太却毫无睡意,她白天已经睡够了,这个时候,脑子里异常的清醒,屋子里任何一点小小的响动她都能准确地捕捉到。
慢慢地,梅老汉的鼾声就像催眠曲一般,她也有点昏昏欲睡起来。
这时,她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咚,咚咚。
声音不大,不急不徐。
这么晚了谁会这么有礼貌地敲门?
梅老太摸过来闹钟看了一下,快凌晨一点了,她的心咯噔了一下。
梅老太把梅老汉摇醒过来,说:“有人敲门,你去看看吧。”
“这么晚了怎么可能有人敲门,你耳朵有毛病吧?”梅老汉边说边把耳朵竖起来听了一阵,没好气地躺下说,“我没听到。”
梅老太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如果是邻居或者亲戚出了什么事来敲门,肯定会一边大力的敲一边喊的,可自己刚才听到的敲门声,却是很有礼貌的。
梅老太只好躺下来继续假寐,侧耳细听。
咚,咚咚。
这回听的真真切切了,确实是有人在敲门,力气不大,感觉像是个小孩子在敲一般。
一想到小孩子,梅老太心里就一阵抽搐。她不敢再吵醒梅老汉,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她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否则自己就算大白天的都过得不安心。
像是捉弄她一般,她走近门边,那敲门声就没有了。
梅老太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去看,没人;再看看四周,除了树的黑影,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
一想到鬼影子,梅老太心里又抽搐了一下,飞快地关上了门。
回到**,她再也睡不着了,满脑子里只有那奇怪的敲门声。
自己绝对没有听错,那确确实实是有人敲门,可是为什么一打开门,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在开门之前,她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声,空**的走廊也根本没有藏身之处,那么,会是什么在敲门呢?
小孩?鬼?鬼小孩?
梅老太呼吸急促了起来,因为她又很清楚地听到了那敲门声。
这回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床,不管是人是鬼,她都要弄个明白。
没人,还是没人。
这回梅老太很仔细地看向地面,月光下,她看到走廊上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门口延伸出去。
脚印很小,很明显是个小孩子的脚印。
梅老太咬咬牙,跟着脚印走了过去。
转过屋角就是一条小路,脚印在路上显得有些歪歪斜斜,延续了三五米的样子,然后拐了个弯,在枇杷树的阴影中,脚印消失了。
梅老太觉得什么都明白了。
是的,她回来了,一定是她回来了。
以前她只是出现在自己的梦中,这次她终于现身了,也许自己这病是不会好了,所以阎王派她来了吧。
她是来索命的。
二十年前,梅老太的儿子生下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婴,可梅老太只想要个孙子。
那个时候,计划生育管的太严了,有的人家为了生儿子,被迫流离他乡,连房子都被拆掉了。
一人结扎,全家光荣。
一人超生,全村遭殃。
梅老太虽然很想要个孙子,可是她不想落到这个地步。
于是她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只是需要点时间。
她很耐心的等。
功夫不负有心人,时机终于来临了。村里有人大寿,夜里请人放电影,等到家里其他人都去看电影了,梅老太溜进儿子的卧室,把孙女的被子往上提了一提。
她看着她在使劲地挣扎,她的头在被子里来回地晃动着,她的小手小脚在推着蹬着,可是,这无济于事。
她太小,力气太小了。
梅老太只认准一个道理,她死了,儿子就可以再生一个。
从那以后,她更加虔诚地孝敬菩萨。
残忍地去杀死真实的生命,却敬畏虚无的东西,这实在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儿子和媳妇都知道是她杀的,可是,做儿子的又怎么能将自己的母亲送进大牢。
梅老太却自认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她没有听到媳妇说:“就把她埋在这儿,要她一辈子都不得心安。”
不久后,儿子莫名其妙出了车祸,死了,再后来,那个不知道有没有再怀上的媳妇在一个夜里突然不见了人影。
梅老太的希望彻底落空了。
而那个可怕的梦就像她的影子,再也没离开她过。
第二天,梅老汉丝毫觉察出梅老太的异样,他照旧早晨和下午放牛,晚上吃了饭去打牌,只是手气依然不好。
他很快就阴沉着脸回来了,比往日回来的更早,梅老太知道他又输了,心里不禁心疼起那些钱来,嘴里念叨道:“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你和那个狐狸精又粘在一起了吧?”
梅老汉没好气地说:“什么狐狸精,你就喜欢没事找事吵,把我手气都吵没了。”
梅老太冷冷一笑:“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跟你说,我知道我这次病好不了了,可就算我死了,你和她也别想在一起。我告诉你,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你还相信有鬼?”梅老汉毫不示弱地说道,“要是真有鬼你这几十年还能安安稳稳地活在世上?我不说,儿子不说,媳妇不说,就真以为没人知道了?”
梅老太刹时掉进了冰窟窿里,原来他们都知道。
梅老汉不再理睬失魂落魄的梅老太,独自走进卧室睡觉去了。梅老太半天才回过神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卧室,躺在**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像是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地咳嗽了一下,仿佛有一股冰凉的风从她脖子上飞快地掠过,她悚然一惊,扭头张望,却只看到梅老汉熟睡多时的脸庞。
莫非又是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梅老汉搞的鬼?
梅老太安慰着自己,将身子转了过来,面对着梅老汉侧躺着。
梅老汉的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很显然,他正在熟睡中。这时,梅老太又听到那轻轻的咳嗽声,而且,似乎就在自己的背后。
梅老太慌忙起身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然而,自己却又绝没有听错。
也许不是咳嗽声,当初,她的孙女儿在被窝里挣扎的时候,最后不也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么?
她在被窝里喘不过气来,她使劲地咳着,她一定很痛苦吧,她的心里一定充满了怨恨。
梅老太再也受不了了,她下了床,连鞋都没有穿,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厨房。
她把绳子颤巍巍地套在灶上面平常用来挂腊肉之类的铁钩子上,然后把头伸了进去。
梅老汉其实早就被梅老太惊醒了,他在**躺了一会儿,直到厨房里没了声音才穿上拖鞋慢慢地走出来。
他看到梅老太像条巨大的死鱼一样挂在了铁钩子上,心里面充满了成功的喜悦。
没想到事情进行的这么顺利,自己还有好几个计谋没使出来哩。
自从五年前他和张寡妇好上之后,他就一直在寻找着下手的机会,这次她好不容易病了,自然不能放过这好机会。
像梅老太这种上了点年纪的人,一旦病了就会很自然地想到死,何况她还做过亏心事,更会疑神疑鬼。
这件亏心事就是她的死穴。
不管是昨天晚上的敲门还是今天晚上的咳嗽,都是他的杰作。
他前几天就在走廊的墙壁上挂上一块小木板,刻意给梅老太制造墙上有块木板的印象。昨天晚上他故意回来的晚,然后换上一块涂满鳝鱼血的木板,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根本不会注意到木板被调换了。鳝鱼血很快就会引来在黑夜里觅食的蝙蝠,它们努力地啄着木板,就像敲门声。同时,它们又很怕人,当听到有声音靠近就会飞快的逃走,因此梅老太自然看不到敲门的人。至于那脚印其实是梅老汉在换好木板之后就用一双准备好的湿童鞋印在地上了。
很显然,他昨天晚上所做的一切非常的成功,于是他又实施了第二个计谋。他抓来一只青蛙,在它的嘴巴里放两只辣椒,用针线把它的嘴巴缝上,然后趁进卧室睡觉的时候把它放在床底下面,这也是他回来的很早的原因,因为他要赶在梅老太睡觉之前回来好把青蛙丢在床底下,当然,这并不难,都几十年的夫妻了,她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自己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过不了许久,青蛙就会被辣得想叫,而叫出来的声音就像是人咳嗽的声音。
那么,你是不是认为梅老汉是间接杀人凶手?
可是,换木板犯法吗?用童鞋印脚印犯法吗?将缝上嘴的青蛙丢在床底下犯法吗?
梅老汉乐呵呵地笑了。
他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他要告诉张寡妇,他的计谋如此的顺利,这么快就成功了。
当梅老汉和张寡妇兴冲冲地回到厨房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对劲。
高兴的晕了头的梅老汉居然没注意到厨房的门竟然是关上的,而刚才他走的时候明明没有关厨房门的。
梅老汉拉着张寡妇的手推开了厨房的门。
梅老太的尸体不见了。
梅老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走进厨房想四处找找看,张寡妇正犹疑间,突然被人从背后猛地推了一把,一个踉跄,倒在了厨房里。
那个人迅速地把厨房门给锁上了,然后轻轻地拉了一拉窗户外的一根绳子,一桶油倾覆了下来,把两个人都淋了个湿透,很快,狭小的厨房地面上也全都是煤油。
梅老汉和张寡妇一闻到那刺鼻的煤油味就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恐惧感,他们不约而同地扑上另一扇门,发现早已经被锁死了。
“呲”的一声,那人划燃了一根火柴,从窗户里扔了进来。
这实在是难以再描述下去的惨状。
那人就是梅老太。
梅老汉和张寡妇的事她知道是真的,她不仅跟踪过,并且亲眼目睹过。她知道梅老汉在等待着一个机会,而自己这次病了无疑是最好的一次机会。
那换了的木板,那湿漉漉的脚印,那恐怖的咳嗽,她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她装做不知道,她装做中计了的样子,她恐惧的样子完全骗过了梅老汉。
梅老太的心是狠毒的,她既然能杀死孙女,就能杀死变心的丈夫,而且,她开始想,杀了梅老汉之后再杀张寡妇,可是,上天居然给了她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可以将他们一同杀死。
她首先把一桶煤油斜放到厨房的夹层上,下面垫一块木头,木头的一端系上绳子,只要将绳子轻轻一拉,木头就会移开,煤油桶就会倾倒。
至于上吊自杀的假象就更容易制造了,她用了两根绳子,一根绳子挂在铁钩子上,绑在自己的腰间,承担着全身悬空的重量,另一个绳子则绑在自己的脖子上,在黑暗里如果不靠近仔细检查是不会发现破绽的。
哀嚎声在黑夜里传的很远很远,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声音的来源。
梅老太欣赏了一下他们两个痛苦的迪斯科舞蹈,拿了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绳子,走到孙女的坟前——这实在不能算是个坟,因为它几乎和周围的地一样平了。她看了一眼,然后把绳子搭在了坟旁边的枇杷树上。
梅老太踩着一个石头,把头伸进绳子里面,双脚往前一挪——她挂在了空中。
善良的村民们开始吆喝着从四面八方跑向梅老汉的家。
枇杷树的阴影中,梅老太的身子在空中摇摇晃晃着,像一具可憎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