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夜 猫人寄

我有一个表舅,不是正常人。最起码在我小时候有印象开始,他就瘫在轮椅上,以一种极其扭曲怪异的姿态。

他的头很大,像一个滚到泥地里的大皮球。或许是因为他躯干很瘦小吧,也不是普通人的瘦小。

他有病,先天性的肌肉萎缩,脖子以下没有肌肉,就是人们口中说的皮包骨。

他没有力气走路,不能站起来,甚至不能靠自己翻身、转头。

表舅在轮椅上,腿并拢,脚尖斜着,木棍一样的手臂随意地搭在把手上,皮球一样的大脑袋叉在手臂中间。

从远处看上去,简直如同一颗人头被堆在柴火垛里。

这个诡异的人头,会在你从街上走来时,咯咯咯地笑,再走近了才发现,哦,是个活人。

这颗人头会跟你热情地打招呼,问候你,当你说自己有事要离开时,他也会热情地送别你。

用他独特的方式——转送眼球目送你离开。一直到他的瞳仁到达眼角再也转不动了为止。

我对他印象很深,每次回姥姥家的路上,必定要经过一条小路,路上必定会遇到这个古怪的表鼻,小时候很怕他,经常拽着妈妈的衣角问:“妈妈妈妈,为什么这个人头会讲话。”

妈妈说表舅命很苦,他出生那一年看上去和别的小孩子没有区别,但是一年后,他刚学会走路,便在一个早晨倒地不起。

医生说这是肌肉萎缩,没有办法医治,这辈子就这样了。

其实也不存在这辈子之说,医生直言不讳,这小子活不过二十岁。

表舅家里登时就崩溃了,表舅的父亲和母亲,是近亲结婚,在表舅之前,他们还生过三个小孩,两男一女,男孩儿都死在了母亲的肚子里,女儿也在生下来的第十天夭折。

他是第四个,在他降生后的整整一年里都没有出事,家里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结果医生现在说儿子肌肉萎缩,且活不过二十岁。

夫妇俩瞬间崩溃了。他们想了很久,考虑了很久,决定无论孩子好坏,就是他了。如果再要一个,表舅肯定受冷落,他本来命就苦,做父母的不能给孩子雪上加霜。

于是表舅的父母尽心尽力抚养他,但是每每想起这孩子活不过二十岁,就偷偷抹泪。

表舅的父亲是开诊所的,家里药很多。

表舅从小就怕死,怕得要命。妈妈说表舅很聪明,如果不是身体原因,肯定能上大学。

他很小就开始坐轮椅,当他有意识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跟别人不一样时,就开始怕死了。他也知道父亲是做医生的,医生开的药能给人治病救命。

所以表舅小时候特别爱吃药,不管什么药。那时候他肌肉萎缩程度还不像现在一样严重。手臂还能活动,他在家里撑着轮椅,有时候在地上发现一片药饼,就像饿狗抢食一般,把药片从地上捡起来塞进嘴里。

父亲哎哟呼叫着向儿子跑过来,生怕他乱吃药,万一吃错了命就没了。

但表舅的嘴巴闭得很死,父亲要从他嘴里抠,表舅便瞪眼怒视父亲,仿佛他不让自己吃药就是在害自己似的。

好在一片两片的药并不致死,最多就是胃胀腹泻,没有性命之危。

后来表舅长大了,到了十几岁的时候,他懂事得像个二三十岁的大小伙子。

表舅不再乱吃药,因为他的胳膊不能动了。

他开始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中努力学习,学习身边一切有用的东西,他跟着父亲学习药瓶上的文字,十八岁的时候,他就能给自己抓药了,有个感冒发烧的小毛病,不用父亲上手,他便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一天三顿,一顿两片。

他会的技能特别多,知道怎么修车,怎么修电脑,知道怎么养鸡养鸭。村民们有什么问题都喜欢找他。

很多人都在好奇:你说那个闫超,从来就没站起来过,还走过路,没上过学,人家就什么都会摆弄,还认识很多字,真是神奇了嘿。大家都觉得表舅闫超是个天才,神童,无师自通,这世界上没有他不了解的事情。

“真这么神奇吗?不用上学就什么都会?”

我妈妈笑笑,说:“他哪儿是自学,天天在街上,什么都会了。”

可不是吗,表舅不喜欢待在屋子里,只要没有刮风下雨,他就让父亲把轮椅摇到街口,让他独自欣赏街景。

来往的人什么身份都有,有的会修车,有的家里养动物,还有的是厨子,表舅硬是用话头把他们留在身边,问他们业内的事,久而久之,他也就什么都会一些了。

我妈说她小时候还跟我表舅一起玩过,表舅比我妈岁数大。

我妈有一次推着表舅的轮椅出去兜风,那时候她也才十岁,表舅很心爱这个活泼的小姑娘。

“哥,我带你出去转一圈吧?你有没有看见过街头那边?”我妈好奇地问表舅。

表舅笑着摇头,他全身能动的地方只有这颗头,尽管后来连头也动不了。

“那我带着你去看看好不好啊?”我妈问。

“好,还没人带我去看过。”表舅笑着说。

我妈兴奋地打开轮椅的轮闸,跑到车子后面,推着轮椅往街头走去。

这是一段颠簸的下坡路,到坡度最陡的时候,我妈都得用力拉着轮椅才能保持平稳的速度。

表舅的头搭在扶手上,被颠得上下点头,他紧紧闭着嘴巴不说话。

十岁的孩子站在轮椅后面,还没办法看清轮椅前的路,一块砖头横亘在路上,表舅还没来得及吱声,车轮便直直地轧了上去。后果自然是轮椅侧翻,表舅整个人如簸箕里的一堆废土,被直直地泼在地上。

表舅咬着嘴唇,尽量不做出任何表情,但是他的大头在发抖,他倒在地上,双眼望天,好像一条被海浪拍在沙滩上的死鱼。他发现妹妹并没有第一时间来把她扶起来。

这是因为妹妹也摔倒了,她双膝跪地,膝盖被满是碎石的地面擦破了皮。

我妈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她看到我表舅倒在地上,这才忙跑过去,费力地抚起轮椅,又把他架上去。“哥,你没摔疼吧?”我妈把眼泪擦了擦,问道。

“没有,你膝盖都流血了,你回去,让我爸给你上点药。”

“那你呢?”

“我没事,你别管我了,你叫我家里人把我推回去。”

“不行!我不能,我还没带你去看街那边呢!”我妈固执地要把我表舅推过去。

“你膝盖流血了,得赶紧上药,不然就感染了。”表舅脸上有了一丝急色。

“不,我要带你去先。”我妈也是犟,推着轮椅来到街头。

街的外面还是街,是更加复杂,七横八纵的街。

这个街上有更多人,他们都在走,走向不同的街。

表舅愣住了,他忽然明白了电视里说的那句话:世界很大。

他以为世界就是自己守着的街尾,街对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和麦子地。

这时,他听到低微的啜泣声。

表舅艰难地扭过头,发现我妈手里捏着两截卫生纸,一边哭一边擦拭膝盖上的血。

“疼吗?”表舅问我妈。

“没事,不疼。”我妈咬着牙说,她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女孩。

“你知道走路是什么感觉吧。”

我妈猛地抬头,发现表舅正面带微笑,端详着自己的腿。

我妈也是个聪明的丫头,她看看我表舅的腿,再看看自己的,顿时不心疼自己了。

自己腿疼最多就是一会儿,过两天伤口结痂就好了,但我表舅不一样,他从小就不知道走路、跑步是个什么滋味。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宁愿每天都摔 一跤,也要站起来。

我妈登时不哭了,她擦擦眼泪,默默地看着表舅,表舅微笑着扭头看街口。

我妈跟我说表哥最牛的地方在于,他能和动物对话。

“会和小猫小狗聊天吗?”我一脸吃惊,莫非这就是人们口中说的,上帝给一个人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他开一扇窗吗?

“和小动物聊天倒不至于,他吧,就跟能听懂小动物说话一样。”

比方说面前有一个小狗,他看那狗一眼,就知道这狗是饱是饥,是容易接触还是怕陌生人。

连村里的野猫都喜欢我表舅。

按理说野猫怕人,在村里见到人都会躲到墙头上走,根本不和人接近,但见到我表舅根本不一样。

那些野猫从表舅面前过时,他只瞄那猫一眼,小家伙便乖乖走到我表舅身边,在他轮椅下趴着。

后来表舅会让父母给自己在脚边准备个盆,里面倒些剩饭剩菜,这样一来,小家伙们便更爱到这里来了。

当然他们也不会给表舅找麻烦,见外人来了就主动避开,等没人时再回来。

关于表舅能和小动物对话的故事,在人们口中的版本越传越离谱,有人说他能和动物说话,甚至还有的说那小动物是鬼怪变的。

总之十几岁的表舅差点成了村里人心目中的兽医,因为小动物们有个病痛不舒服的,都可以去找表舅。

一条小狗不愿意走路,抱着他找上表舅,那只小狗朝表舅挥挥爪子,表舅一扬下巴,说道: “爪子上扎了根刺,拔出来就好了。”

还有的抱着猫过来,说自家的猫好久没吃东西了,但是身体还倍儿棒,没一点生病样子。

表舅看看猫,又忍不住撇嘴:“你这猫没毛病,就是嘴巴吃刁了。经常到外面偷腥吃,吃不惯家里的东西了。”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最出名的是他十八岁那年的事,表舅彻底不能动了,连出门晒太阳时扭头把脸翻个过儿都需要人帮忙。

表舅的父亲看儿子坐在外面,自己在屋里偷偷哭,马上就要二十岁了,日子越过一天,离医生口中的大限之日就近了一天。

这天, 一个女人找上门,这个人在全村也有命,是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到这个岁数还没谈婚论嫁的,村里就她一个。

倒不是说姑娘长得多难看,家境多差,而是说她有很严重的自闭症,再加上用现在的话说叫社交恐惧症,而且很严重,她从小害怕和父母以外的人交谈,从没上过学,看见教室里密密麻麻的座位就害怕得要命。

村里有个学道的人给姑娘家支了个办法:你们去找一只黑狗来,让它陪着孩子长大。

这个方法叫请狗娘,人们开玩笑说的狗娘养的,多半跟这个有点关系。

现代心理医学也有理论证明,让患有自闭症的孩子打小跟宠物狗一起生活,会明显改善他们的心理状况。

还别说,这老道算是有两下子,支的这个方法有效,自从家里多了条狗,孩子每天和狗娘吃喝睡都在一起,竟然渐渐有了笑脸,但依旧不愿意和人相处,不喜欢迈出门外。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长大,二十岁那年,家里为了张罗孩子的婚事,都快愁死了。

媒人也一趟一趟地上过门,但是都被姑娘锁在门外 一个也不见。

这天,不知道怎么的,家中那条大黑狗,忽然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喘粗气。

姑娘趴到大狗身边,轻声叫它的名字,大狗只是颓萎地看她一眼,然后迅速把头埋下去。

她这时忽然想到爸妈空中那个瘫痪的小伙子,她听说那人能和小动物说话,说不定他能治好自己的狗娘。

于是姑娘狂奔出门,找到我表舅家。

我表舅正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晒太阳,阳光洒在他脸上,很快灼得他脸发疼,这是父亲不知道第多少次忘记给他挪动轮椅了,阳光的位置一会儿一边,现在是下午,灼热的阳光烧得他脸发红,长期晒太阳,也导致这个少年黑得像咖啡豆一般。

他看着街尾,耳朵里听到街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貌似向自己跑来,但是他根本没办法扭头看,只能闭着眼睛等。

那个人果然是到自己身边来了,她站在轮椅后面:“你能治好我的狗吗?”

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子,说话声音很小,似乎还带点拘谨。

“我不能。你应该找兽医。”

“不,你能,人们都说你能。”

“但是我连自己都治不好。”表舅闭着眼睛,感觉到阳光刺透眼皮直戳他眼珠子。他现在只希望有个人给他挪动位置。

“你又不是狗。”女孩儿再不跟我表舅废话,推着他的轮椅,在地上转个圈,没跟表舅家里打招呼便推着他朝自己家奔去。

女孩儿的父母看到闺女推着我表舅进家,都被吓一跳,我表舅在轮椅上没办法用力,整个人被险些从轮椅上颠下来,骨头架般的身子勉强连带着表舅那 颗大脑袋,摇摇晃晃,表舅没有表情,冷冷地撑着他那双死鱼眼。

“哎哟我的妈也,你可快把人杀死啦,闺女,你怎么把闫超推来啦?你跟他家里人说了没?”父母担心得很,迎上去想把表舅闫超接过来。但他们刚一接近女孩儿,女孩儿便瞪着眼怒道: “起开!别碰!”

女孩儿的父母这么多年来也从未见女孩儿发过脾气,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着急。

女孩儿推着表舅进屋,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黑狗。

“你给我看,它怎么回事。”女孩儿喘着粗气问道。

“你的狗不行了。”

“你放屁,昨天还好好的。”

“它要老死了。有进气没出气。”

“你根本什么都不会,只会说胡话。”女孩儿转身一把将我表舅的轮椅推倒,表舅再次像一堆乱柴,被随意地泼在地上。“哎哟哎哟我的妈呀!”老两口齐声高呼,赶忙冲到轮椅边上,手忙脚乱地把表舅扶上轮椅。

“怎么样?没弄疼你吧?哪儿不舒服?”

表舅摇头,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面孔,仿佛不知道疼。

“反正也没有多少日子活口了。”表舅低声道。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父母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只能说些吉利话:“你看你,说什么呢,怎么会没多少活口了,你这,你这,还能健健康康好久呢"

话一出口,两口子就后悔了,对我表舅来说,他能有多健康呢,好在他也没有在意,只等谁把自己送回家去。

但是女孩儿望着自己突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女孩儿的父亲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上前拽了闺女袖子一把。

但是女孩儿还是笑呵呵的,完全不顾父母的情绪,盯着我表舅,说道:

“你真像我的狗。”

“哎呀哎呀!你疯啦!”女孩儿的母亲一把扑到女孩儿身边,挡在他和她之间,生拉硬拽,把女孩儿带回屋子。

女孩儿父亲也惭愧地给我表舅道歉,但是表舅并没有生气或者尴尬,反而也面带微笑: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他长得像自己的狗!

女孩儿父亲赶忙把表舅推回家,然后给表舅的父亲道歉、鞠躬,又给表舅买来很多小零食。

好在表舅的父亲见儿子没受伤,并未怪罪什么。

但表舅心里装的全是那个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女孩儿。

他是自己遇见过的人里,最有意思的,以往遇到的人从来客客气气,把自己当成玻璃人,小心对待,他烦透了这种小心,这种看待不正常人的客气。

这个女孩子和他们正好相反,她说自己像她的狗。

他开心了一晚上。

第二天下午,他特地叫父亲把自己的轮椅冲着街头,那个女孩儿的家在街头,他想看看女孩儿路过。

在遇见表舅以前,女孩儿从来不上街的。或者说没有必要的事不上街。

但昨天晚上,她的狗就死了。

今天上午,她和父亲一同埋葬了那条陪她长大的黑狗。

女孩儿第一次感受到心痛的感觉,回到家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一样,心里空****的,她四处找,床底下找,桌子下面找,抬头找,窗户外面找。

都没有她想要的。

看见阳光照到屋子里,女孩儿忽然就想起来了,她要找一条替代自己狗的狗!

女孩儿趁爸妈不注意,溜出家门,找到表舅,他这次后脑勺冲着太阳。

女孩儿飞奔到表舅身前,双手捧着表舅的脸,二人四目相对,良久,女孩儿说道:

“你还真像我的狗咂

女孩儿确实没有说笑话,表舅由于经常在外晒太阳,脸很黑,再加上鼻子比较大,眼又小,乍一看还真和那条老死的黑狗有几分相像!

“我可以经常来看你吗?”

“恐怕没多少个经常了。”我表舅道。

“什么意思?”女孩儿垂下手,安静地站在表舅身边,看着他。

我表舅再不说话了,她也不再问,她只是看见我表舅,便想起来她死去的大黑狗,这让她很有安全感。

久而久之,连表舅的父母,女孩儿的父母都默认了两个人在一起待着,他们不说话,就在那兒坐着,晒太阳。

很久,表舅问过女孩儿:“你很喜欢狗吗?”

“猫和狗都喜欢。”女孩兒仍患有自闭症,除了表舅,不愿意和别人多交谈。

唯一能让她开心起来的,就是每天陪着表舅,和表舅身边的野猫野狗。

“有没有想过开个寵物店?”表舅不经意地一问。

那时候宠物店这个词汇还十分新鮮,他听城里人说起过,但在村子里没见过。

“寵物店?是什么。”女孩儿问。

“就是,一个专门卖阿猫阿狗的超市。”表舅回答。

“开超市?我不喜欢。但我喜欢猫和狗。”

“你开宠物店就能有很多猫和狗。”表舅笑着说。“我直接养貓和狗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开店。”

“那么多,你养得起嗎?”表舅问。“我养得起!”女孩儿脑子里没有钱的概念,更别提养不养得起,但是她不想在话头上落下风,于是撅着下巴道。

表舅没有跟她抬杠,眼珠转到另一处,心里想的却全是这个姑娘,他从父亲的口中听说,这个女孩儿比自己还大两岁,但是因为心理疾病,很少和人接触。

“吃药不能治好吗?”表舅问父亲。“不能,无药可医。”父亲回答道。

表舅很惊讶,在这个世界上,他第一次遇到和自己一样,用药殳办法治好的病。

太阳下山,女孩兒就回家了。

她回到家,见到父母,跟他们说:“我要开宠物店。”

父母听得一头霧水,很是惊讶,“什么是寵物店?开那个干啥?”

“就是卖小猫小狗的超市!”女孩儿一脸兴奋地对父母道。

两口子既欣慰又慌张,欣慰的是女儿终于决定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而慌张的是女兒没有一点社会生活的经验,现在突然嚷嚷着要开一个什么卖狗的超市,先不说这能不能赚钱,单说女儿怎么和正常人做生意呢?这些都是问题。

“你要开超市,你会吗?”父亲小心翼翼地問。

“不会,我不开,让闫超开。”女兒说。

女孩儿的父母一听这话,眉头都舒展开一截,八成是閆超和自己闺女说什么闹着玩的事,閨女当真了。

于是父亲也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好。”毕竟閆超怎么可能开超市呢,他自己离了人都难养活自己。

第二天,女孩儿兴奋地跑到我表舅面前,对他说:“我爸妈同意我开超市了。你和我一起开超市吧。賣猫猫狗狗。”

“不行,我不去。”表舅直接拒绝。

“你爱来不来,你不来我也要开超市。”女孩儿脸上有了慍色。

“嗯。”

“再问你一遍,你要不要来?”女孩儿提高了嗓门。

“不去,我除了能说话,还能干什么?”表舅眼珠子在眼眶里来回转,他也提高了音调。

“你给我的猫狗治病,你会跟它们说话。”

表舅一时无语,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他心里时刻烦躁,自己没有两年活口了,医生说自己注定活不过二十岁。

女孩儿没再说话,一回家便吵着让父母给自己开宠物店,如果不开,自己就不活了。

家里父母着急得要死,他们知道,一旦女儿跟自己倔起来,不达到她目的,任谁也不好使。

他们上门到我表舅家里,求我表舅开导开导女儿,甚至一再要给我表舅跪下。

表舅的父亲忙把两口子拉住,但我表舅也说没办法,毕竟他只是说了一句话,谁知道会捅这么大篓子。

这时碰巧老两口的大儿子从外地回来,他在外地做过几年生意,但是赔了钱,还欠下不少债,为了不给家里惹麻烦,近些年他又在外地打工,现在好不容易把钱还完了才敢回到家里来。

他走的时候妹妹才几岁,现在回来一看,都二十岁的大姑娘了。

妹妹吵着要开宠物店,哥哥听了笑着说:“你这想法好啊,外面大城市的人都这么干,就是你做过吗?”

妹妹怎么可能开过超市。

父母也愁得要死,哥哥提出个办法:“爸妈,我做过生意,您老如果要信我呢,这超市就让我来开,反正妹子也不是想要开超市,就是喜欢猫猫狗狗的,那就让他喜欢着,我来经营,就是吧,这个资金方面——”

父母相互对望一眼,老两口攒了一辈子的钱,以后也是要交出来,如果女儿儿子都过不好,那他们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两口子把经营的事交给儿子,女儿则每天陪在猫猫狗狗中间。

父母也问过儿子,做这个生意真的能赚钱吗?

儿子把父母拉到没人的地方说:

“我知道一个地方,那儿的人很喜欢吃狗肉,我有销路,到时候我养些个肉狗,送到屠狗厂,至于猫的话,就当宠物卖,卖不出去就给妹妹养。”父母觉得儿子这个主意很不错,于是真就放心把这个宠物店开起来了。

女儿每天徘徊在宠物店的猫狗中间,逗逗这个,看看那个,有时候能笑出来,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沉着脸,她看见的猫狗越多,就越想念狗娘,那条大黑狗。

而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我的表舅闫超。

她一定要把闫超请过来宠物店里。她要每天看着这个大黑狗一样的人。

女孩儿每天下午还是会跑到表舅身边看他一会儿,并且问出那个问题:

“你到底愿不愿意来我的超市。”

“不愿意,我不去。”表舅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现在心里只有等死,任何一件别的事都没有心情。

后来,他干脆整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女孩儿变得更加疯狂,每天晚上都来敲表舅家的门。

表舅的家人实在受不了了,让表舅跟女孩儿交代交代,实在不行就跟女孩儿到宠物店里散散心。

“不可能的。”表舅一万个不同意,他现在心里只有生或者死,或者什么时候死,哪里有心情再逗猫逗狗。

但是每天女孩儿都来表舅家门外骚扰他,表舅也没辙了,只好在一个阳光刺眼的下午坦白。

他父亲早早地把自己推出门去。

听说女孩儿现在每天都会来这儿站一下午,专门等着表舅。

不一会儿,女孩儿过来了,她眼圈很红,似乎有哭过,但是看到表舅的那一刻,随即又没事了。

“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回答你。”

“你问。”女孩儿对表舅说。

“你知道什么是死嗎。”表舅说这话的時候没有看她,地上有一片干枯发脆的棕色樹叶,被風吹得在地上亂走。

“知道。就是不活着了。”

“好,我就快死了。”

“你胡说。”女孩儿不等表舅说完,急着打断他。

“医生说我活不过二十岁,我现在十九了。我马上就快死了。”表舅神色黯淡。

“你现在死了吗?”女孩儿问了他一句废话。

“总之快要死了。我不想做任何事,我只想等死。”

“你为什么要听医生的话。”女孩儿又问。

“我不听医生的,听谁的话?听你的吗?”表舅问道。

“你要听你自己的。”女孩儿完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并无心要和表舅争论,但这一句话,深深触动了表舅的心。

“嗯——”表舅眼珠朝下看,“你上我再想想吧,咱们做个约定,如果我过了二十岁没有死,我就去给你的宠物超市。” “二十岁是什么时候?”

“你会数数吗?”表舅问她。

“不会,没上过学。”她迴答。

“你回去上你哥哥给你数着,三百六十天以后,三百六十,记住了吗,每天数一个数,数到三百六十的时候再来见我,这中间不要再来见我了,好吗?”

“为什么不能见你?”女孩儿问。

“因为我没心情,我要死了你懂嗎?”

“但是我的狗已经死了。”

“我也要死了。”

“我聽不懂你在说什么。”女孩儿走了。

女孩儿果然没再要求跟表舅见过面,但她还是每天都会来这儿站一会儿。

日子很快过去,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表舅一直没有死。

他全身已经不能动很久了,表舅每天闭着眼等死,直到三百六十后的那天早上,他猛地睁开眼。

他二十岁了!

他还没有死,表舅忽然想通了,只要还没死,就活下去每一天!没人再能定他的生死!

女孩儿下午便来找表舅了。

“你现在可以去我的宠物店了吗?”女孩儿问。

“可以了。你要我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在那里陪着我和猫猫狗狗吧。”

表舅已经做好准备了,什么时候死都可以,他就这样等下去吧。

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一直到现在,表舅还癱在他的破轮椅上。

那个陪在表舅身边的人也从女孩儿熬成了女人。

让两家人都感到高兴的是,表舅活得很健康,女人的自闭症也自己好了。她在二十年的生意经营中,逐渐能和人简单地聊几句,再也不怕到人多的地方,但是她还是最喜欢店里的小猫小狗,和瘫在轮椅上的表舅。

她管表舅叫大黑,也给其余的小猫小狗起了名字。女人的哥哥负责做生意,表舅负责监管猫狗,负责它们的健康,而女人负责照顾。他们俩还是和以前一般,每天下午都在表舅家诊所门口晒太阳。

前几天我回姥姥家还看到他们俩了,他们感情很好,但是并没有结婚,保持着一种很奇怪的关系。

可以说他们看着我从小长到大,两个人都很喜欢和我聊天。上次去的时候俩人在阳光下笑着和我妈聊了很久。

今天,我妈打电话给我,说表舅闫超出事了。

“出事了?他能出什么事,是身体不行了吗?”我心中还纳闷,表舅整天就是在家里瘫着,除了身体机能下降到难以维持生命了,还能有什么别的事? 况且我家和他家并不是很亲的亲戚,就算表舅有事,也通知不到我家。

如此想来,这事儿倒不像平常事儿。

“要是平常生病我能叫你吗,你那个朋友唐陆,有没有时间,你带着他到你姥姥家来一趟。”

我一猜就是,出事就要我找唐陆。具体什么事儿我妈没说,只道我们去了再细聊。

“又是去了再聊?”唐陆问。

“嗯。”我今天没什么事,挂了电话就急忙从楼上下来到宠物店叫唐陆。

“我好歹得准备准备吧。”

“不用,一个村儿里的事能有多大,估计不会是什么难办的事儿,你就拿你平常的那套家伙事儿就行了。”

我本来说要买票坐高铁回去,但妈妈又打过电话来,说表舅家里人已经给我们找好车了。

“这么急吗?”唐陆疑惑地看着我。“没事,随机应变吧。”我安慰道。

表舅的堂哥开车来城里接我们,路上来回就要四个小时,到表舅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钟了。

客厅里站了很多人,有几个大叔在吸烟,一挑帘进去,屋顶飘着沉沉的淡蓝烟雾。

唐陆捂着鼻子咳嗽两声,站在正中央的那个满面愁容的大叔,就是表舅的父亲,他见我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伙子,除此之外没有不认识的人,便认定这就是我找来的“大师。”

表舅父亲看到唐陆皱眉捂鼻子,立即会意,他大手一挥:“屋里抽烟的都别抽了,太呛了,要不就出去抽。”

人们本来就是过来看热闹的,一听这话,吸烟的都到外面去,谁还吸烟?于是纷纷把烟头掐灭了。

表舅父亲上前两步握住我的手,不等他开口,我介绍道:“姥爷,这位是我的朋友,唐陆,他很会驱魔。”

“啊?啊,那就好,快,快点进来吧。”老爷把我们让进屋。

村里人听说我带回来个驱魔師,纷纷围过来打量唐陆,搞得唐陆有些羞涩,都不敢抬头看周围人。

“我表舅到底怎么了?”我问。

“唉,你们进来看吧。”就在表舅父亲要把我们帶到表舅的卧房时,我的目光却落在墙角——那里蹲坐着一个长胡子老头。准确的说不是蹲坐,是被人绑起来了,旁边还有几个人看着他。

老头头发胡子花白,身穿一身带着泥的长袍,很是邋遢,此刻他被五花大绑,手背在身后,脚边放着一个和他衣服一样髒的破布口袋,看形状猜不出里 面装的什么东西。

老头的嘴巴被布绳紧紧地勒着,他哼哼唧唧,来回乱踢,听不清他说什么。

“姥爷,这是怎么回事。”我指着那个老头问道。

姥爷瞥了他一眼,随后不屑道:“是个疯子!”

随后着急进屋,姥爷现在并不想提那个人,但我觉得这人和我表舅出事也脱不了关系,于是没顾着多看他。

结果那个老头看见表舅父亲不理自己,现在从地上直立起来,他摇头晃脑,眼中冒金光,似乎有什么很着急的事,又好像他不服自己被邦起来,周围人见老头子站起来了,伸腿往老头子的腿窩一绊,把老头撂倒。

老头后脑勺撞在墙面上,险些被磕晕过去,躺在墙角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表舅父亲心里只有儿子的安危,哪里管那个老头。

我和唐陆也跟他进屋,随后看到表舅躺在他的轮椅上,眼球快在眼眶里待不住了,幾乎要爆出来,嘴巴长得很大,肿脹发紫的舌头耷拉在嘴角。他那盘曲了四十年的骨架幾乎萎缩變形,今天卻如同腐烂发霉的树枝被零散地摊开,他這幅样子,似乎真撐不了多久了。

身边还趴着表舅的母亲,她老泪纵横,眼睛哭得红肿,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那就是陪伴了表舅二十年的女人,她此刻面无表情,站在亲戚们的最外圈,好在女人个子高,能看到表舅的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問道。

唐陆不待有人回话,径直分人群走到表舅面前。

他从包里掏出黑竹简,在手中握着,他蹲在表舅轮椅前,用黑竹简拨弄表舅的脸,细细端详。

“能看出来怎么回事吗?”我也蹲下来問唐陆。

他皱着眉头,嘴唇一动:“反正不简单,不像是生病,我刚一进屋就觉得气味很不寻常。”

“然后呢?”

“那股很古怪的气味被很强烈的人气兒盖住了。”

“人气?什么人气?”我不解,这个词儿还没听唐陆说過。

“就是体臭。”唐陆俯到我耳边轻声道。

确实,表舅在这个破轮椅上坐了幾十年,糟腐的味道已经深深刻在他和轮椅上了,就算在屋里放个屁也能被这闷湿的糟腐臭味盖过去。

“那怎么辦?给他检查检查。”我对唐陆道,他点点头。

随即从腰中掏出一张柔软的黄纸,在表舅额头前晃了两遭。

黄纸上什么也没有写,就是一张柔软的薄纸。

唐陆撒手,那长纸从表舅的头上缓缓飄下。

一直****悠悠地飄到表舅小腿高度,犹如被什么东西吸住一样,贴在表舅的小腿上。

唐陆按住黃纸,随后缓缓掀开表舅的褲腿,他黝黑瘦弱的小腿骨上,有一处黄色的不规则胎记。

“这是什么东西?好像和我们平常所见到的胎记不一样。”我问。

唐陆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直接問錶舅的父亲:“这块病跟了他多少年了?”

唐陆眼中充满疑惑,“一出生就有?不可能。”

我这时通过他的脸色已经知道情况不简单,唐陆似乎能根据文块黄色的瘢痕发现不同寻常的东西。

唐陆为了验证自己内心的想法,又掏出毛尖刺帛,拇指按在毛尖刺綿的针尖上,登时戳出一个血洞,唐陆重新把黃纸貼在表舅腿上的瘢痕处。 随后用帶血的拇指按在黄纸上。结果唐陆的指甲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发黑。

唐陸急忙把手撤开。他的拇指被黄斑里的毒气浸染,正止不住地抖动。

唐陆意识到情况不对,一边说让所有人都离開这间屋子,随后另一只手沾着拇指上的血在掌心画了一道符咒,接着剑指一递,唐陆拇指伤口处流出黑色的脓血,手指的颜色也逐渐正常。

我起身向表舅的父亲说明情况:“姥爷,让没事儿的人都赶紧回家,这里的情况不简单,怕一会儿事态没办法控制,还有,这间屋子里不要留人,你们都出去回避一下,我和唐陆会尽量治好表舅的。”

表舅父亲此时虽不忍心离开儿子,但是为了他的生命安全,也只好听我和唐陸的安排,让人搀扶几乎哭到昏死的表舅母亲,连带其他人一同离开内屋。唐陆已然处理好了伤口,从头到尾再次检查表舅。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见所有人都出去了,再询问唐陆。

“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我也不太理解现在的情况。”

“你看这黄斑,”唐陆接着道,“这个黄斑是人体内妖气过盛时会溢出来的瘢痕,刚才我用自己的血验证了一下,确实是。” 所以唐陆剛才会問表舅的父亲,这个黄斑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就能大概了解到表舅什么时候感染上了妖气。

但是表舅的父亲却说这个瘢痕在表舅小时候,甚至一出生就有。

这让唐陆万分不解,正常人体内无法承受过多妖气,如果妖气在体内存留得过久,那么人体机能就会受到損傷,最终全身潰爛,满身长满黄斑,流膿而死,十分痛苦。

成年人都无法承受过量的妖氣超过一个月,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怎么可能帶有如此过量的妖气,还活了四十多年,这超出了唐陆的认知。“而且从現在这个状态看,他的灵魂不在其位,所以会昏迷过去,身体也在产生異變,但是 —”

“但是什么?”

“好像有人把妖气的外溢封死了。”

“什么?”我颇感吃惊,“有人把妖气封死在我表舅身体里了?”

“我感觉像,不然这个人可能已经變成半人半妖了。”

“你看着像是什么时候被封起来的?跟我表舅闹的这场急病有关系吗?”我有种预感,外面那个被绑着的人可能脱不了关系。

“你是不是在想外面那个老头?”看来唐陆也想到了,不等我回答,他继续道,“如果这股妖气在你表舅体内好端端地待了几十年都没问题,那就没理由突然变成这样,很有可能是受到外界有意的干扰,然后有人把妖气又暂时封印在你表舅体内。”

“妖气一旦被扰动,会难以控制,然后迅速蔓延到你表舅全身,我估计要么是妖气修为太盛,要么是那个施加封印之人的本事不到家,从他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封印术只是暂时性的困住妖气而已,长久这么下去,人命不但保不住,妖气还会被放出来。”

“这么严重吗。依你看来,这个妖怪的修为怎么样?如果你来对付它,有多少把握?”

“我也不好说,恐怕,不是很好对付,就算一只小猫小狗,潜心修炼四五十年,我也未必能贏它。”

“怎么,看修为多少年就能对比实力多少吗?”我还没听唐陆讲过这个说法。

“那倒也不是,人的灵性比一般生灵要强,修炼起来更容易一些,但是生活在社会里,幹扰就更多,只有静下心来修炼才能有效,如果要较真地算,我其实一年修为不够。”

“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那按照你这说法,岂不是什么妖怪都打不过了。”

“那倒不至于,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人的修为和其它生灵不一样,人的修为是可以继承的,我所学的唐家驱魔术,就是继承的唐家先祖几代人的修为成果,这些术法我学会了,即使我没有修为,也会从术法中继承到一部分,要是较真地算,我继承的修为,大概能有二十多年算好的了吧。”

“哇——这么神奇,以前可从没听你说过,你看我的修为能有几年?我感觉自己也学了不少东西了,而且兼容唐家陈家两大门派的修为。”我开玩笑地说。

唐陆迷续在我表舅全身上下搜寻着什么,看到不看我随口答道:“你的修为,如果专门跟着我学,或者跟着陈第安学,至少也得有个一两年的修为了, 但是你两家都学,两股内力就在你体内冲突紊乱,互相抵消了不少,这也就是你为什么用术法没有威力的原因。”

“哦——原来如此,管不得我上次用你的术法杀干尸,那家伙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恍然大悟。

“那你看我再学多久,能独当一面?”我边说边用手比划各种手势,好像自己也如唐陆一般厉害。

“下辈子吧。”唐陆站起身,望向表舅的头顶。

“你可别开玩笑了,我认真问的。”我对他道,想不到唐陆竟转过身来,神情严肃。

“你这辈子没希望了,我也是认真的,”唐陆面色凝重,接着说,“你身体的脉络已经被两股内力冲撞散了,就算再学什么招数也不会发挥出其威力的五分之一,不过不会影响你身体健康。”

“不过你也别担心,你有宝刀护身, 一般的鬼怪也奈何不了你,只是你时刻记住,不要做恶事就好。”

“你是说赊刀的那事吧,我记着呢。”

“那就好,”唐陆不再理我,专心为表舅检查身体,他想看看那个人究竟如何封住表舅体内的妖气, “你快来看。”

唐陆忽然招手让我过去。

只见表舅的正头顶,有一段一指长的白线头。

“这是什么东西?你见过吗?”我问唐陆。

唐陆表示没见过,不过这很有可能是封印源头所在。他用手指拽住绳头,轻轻地拎起来,只见那段白色线头一直没入表舅的头皮。“你要把他拔出来吗?”我问唐陆。

“我也不确定,试试看吧,我怕再这么下去, 一会儿你表舅撑不住了。”

我点头同意,唐陆便用力一提,白线被拎出表舅的头皮,线头末尾还拴着一根银色的雕花针,那根针原本被人插进了表舅的头顶,现在被唐陆一把拔出来。

针尖拔出表舅头皮的那一刻,表舅的眼睛瞬间变成黑色,并且脑袋迅速向后缩去。

我和唐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低头望向表舅时,他如同散碎骨架一般的身体竟然自己扭动起来,原本歪曲错位的骨骼发出咔咔的怪响,他竟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唐陆随即甩掉线头,上步挡在我面前,口中低声道:“快走!”

他此时意识到事情十分不对头,神情高度紧张,我也发现情况不妙,因为腰间的唐刀冰红在十分剧烈地颤抖,这抖动的频率之快和力度之强,我以前从未遇见过!

我一手握住剑柄,同时忙向后退, 一直退到门口,准备开门出去,因为这个屋子实在太过窄小,真打斗起来,根本施展不开。

但仅仅是两秒钟的功夫,表舅的身体已然彻底变形,他的骨头变得异常膨胀,身躯登时长高了一半,腰背也蜷曲起来,如同一只强壮的狒狒,但那也仅 仅只是骨架而已,因为表舅身上没有肉,所以看上去还是十分弱小。

不过此刻他身体的变化并没有停止,黝黑的皮肤和面孔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黄色绒毛。

那些绒毛还在飞速变化,变硬变粗,而且越来越长,在身上飞舞飘扬。

唐陆不再干看着,他迅速掏出家伙,左手黑竹简,右手毛尖刺绵,上步进攻,就在他攻上前的同时,毛尖刺绵的针尖将左手虎口刺破,随后毛笔尖在伤口上一蘸,血液染透了毛笔,另一端的针头瞬间幻化出一柄一尺长的血红短剑。

唐陆挥舞短剑攻向表舅。

唐陆并未用右手的血红短剑直接格挡,而是让虎口流出的血液淌在黑竹简上,抬手挡在身前,黑竹简上的符咒显出金光,那家伙的白骨利爪打在金光上,竟被控制住无法动弹。

紧接着唐陆右手的血色短剑才刺向猫妖的小腹。

猫妖也不傻,右手并没有使用,而是静静地垂在身侧,他身上的绒毛听从猫妖的使唤,挡在小腹前,互相交织缠绕,包裹住剑刃,不让它伤到自己的身子。

唐陆嘴角**,不过并未难住他。唐陆念动口诀,右手握着长剑一转,剑刃便化作无形,然后迅速燃起一团赤红色的火焰,火焰将怪物身前的一小团黄毛燃烧得劈啪作响,烧焦的味道十分难闻。

唐陆顺势抽出右手的火红剑刃,左手握着黑竹简也变换手势,金色的光芒愈加强烈,唐陆此时双臂交叉,只见他大喝一声,交叉的双臂向两侧打开,金色的光芒和赤红的火焰交织在一处,向那猫妖袭去。

猫妖也意识到这一招十分难挡,向后退了又退,翻着跟头到**,然而那招式仍紧紧跟着自己。

猫妖怪吼一声,他前半身的黄毛全部汇集到左手的白骨利爪上,他用自己的手来硬接这一招。

一声闷响过后,火焰伴着绒毛烧焦的气味炸开一道灼热的气浪,再看那怪物,竟然分毫未伤,白骨利爪被烧成了黑色。但是猫妖的本体并没有被伤到。 这一招余波未平,那妖怪便猛然冲了上来,并且让出它一直隐藏着的右手,那拳头竟然在黄色绒毛的包裹之下,变成了沙包一样大,原来这家伙一直不出这只手,是因为他在偷偷地蓄力,然后打算趁唐陆不注意搞偷袭!

唐陆也没料到这长毛畜生竟然会这么多幺蛾子,他左手举起黑竹简,毛尖刺绵的毛笔头贴在黑竹简的末端,两件法器叠在一起,一同对抗这怪物的拳头。

黑竹简与拳头碰在一起,那怪物手上的绒毛被烫掉了一层,但是丝毫没有影响到怪物的攻势,只因为怪物发的这一招,全不是靠妖气发动攻击,而是凭借完完全全的力气!

那是怎样的一股蛮力,唐陆碰到拳头的那一刻,登时向后打个踉跄,然后整个人悬空向后飞了出去!

唐陆身子腾空向后飞出,好在他身后有一把宽厚软和的老板椅挡着,唐陆正坠在椅子上,那把椅子登时被唐陆砸翻。

好在唐陆并没有受多大伤。

此时只见那怪物跳下床来,两只爪子一挥,随即四脚着地,屁股抬得老高,一条白骨尾巴在空中摇摆。

猫妖没给唐陆还手的机会,白骨巨尾笔直地向我们戳过来。

我倒在地上,却看得见那条白骨巨尾,它从当中分裂开来,变成四条尖利骨尾,像网罩一样刺破地板。

还好唐陆把我推了出来,要是我留在屋子里跟这条尾巴硬刚,不仅我要遭殃,连带身边的唐陆也会处于危险之中。

“好阴险的怪物!”我痛骂道。

那怪物不依不饶,一招落空,嗷呜地嚎叫着,攀上卧室的墙,三两扑便跟到客厅。

客厅里还剩下表舅父母、几个亲戚和开宠物店的女人,他们听到卧室里的动静,都仰着脖子试图往里面看,直到我和唐陆趴着跌倒在卧室门口,他们才 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纷纷往门口退了几步。

“快走!关上门!”唐陆一边从地上站起来一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