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北美代理人
门后很昏暗,一道长楼梯通往地下,空气非常浑浊,安静异常,就连我的呼吸声都像是雷鸣。
我俯下身拼命喘气,等呼吸稍微平静下来,就转身把门关上,从里面上了锁,然后开始下楼梯。
这道楼梯特别长,还拐了两个弯,而后终于到底了,面前是一条走廊,入口上方有一个嵌入式的小灯,照着下面的一块牌子:员工专用,非请勿入。
我硬着头皮往前走,光线不好,每隔很长一段距离才有一点小灯照明,空间非常狭窄,通道之间仅容一人通过,地势越来越低,空气也越来越潮。
走了十几分钟之后,我来到了一个分岔路口,面前是一个Y字的中间点,左右走廊的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门,全金属质地,门上没有把手也没有锁,严丝合缝,比重型监狱里的禁闭室还要密封,后者起码会有个送饭的小窗。
我站那儿一动不动,集中注意力想听听周围有什么动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某处换气设备的嗡嗡声,周围安静得非常诡异。
我一步一步退回通道的入口处,回身瞄了一眼楼梯上面,没有人追进来。
和肖恩研究案件情况的时候,我仔细看过SWAY和其他六个地方的建筑结构图,我对建筑结构本身并没有丝毫研究,但本能总是指引我去注意那些可能很重要的地方。
这个跟蜂窝似的地方,是SWAY结构建筑图的哪个部分呢?
我闭上眼睛细想,一根无形的丝线带着我的记忆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之后,来到一个厕所里。
没错,在建筑结构图上,我现在站的地方,是一个公共洗手间。
对应我眼前的场景,这个说法非常合乎情理,你想想啊,公共洗手间不就是有这么多的小隔间一字排开吗?
规划的时候是厕所,建成之后变成了员工重地,这儿的功能肯定不在屎尿之间,我毫不犹豫地向Y字的右边走去,在那个地方的尽头,图纸上显示有一个清洁用具的储存间,我倒想看看这会儿里面藏了什么。
没有储存间,只有一片无辜的白色墙壁,我毫不犹豫地一脚踹了上去,薄薄的木壁板应声而碎,板后是一个巨大的房间,层高很高,灰蓝色的顶板上画满了纵横交错的格子纹路,室内一无所有,地势一路微微倾斜,斜到前面有几级台阶下去又是一堵墙,墙上开了一个窄窄的铁门。门没有关严,我想朱利安和蛇花夫人多半是从这儿跑了。
我踏出一步,脚掌还没踩到地上,背上猛然就冒出一大波鸡皮疙瘩。
大意了。
这个通道大剌剌地摆在酒吧吧台旁边,理论上来说随时可能有人跑进来把这儿翻个底朝天,哪怕是这片木墙能起到一点障眼法的作用,也备不住会有意外
如果我是这里的主人,会不会做一点基本的防护?
我一想明白这点,马上扭身往外走,结果已经来不及了,不知道我哪口气触发了机关,身后通道上的门啪啪啪一起打开,向外开的门刚好把通道堵个水泄不通,快速而短暂的啪啪啪一共延续了大概一分钟,几十道金属门现在把我的退出之路卡得严严实实。
我的阑尾都给吓破了,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扑上去查看面前的第一扇门。妈呀,纯正的铁板一块,既没有机关也没有破绽,除了硬来恐怕别无他法。
就算老子上辈子就开始练大力金刚掌,要打出去也得小半年啊。
更凶险的是,不知门一打开里面放出来了啥,我听到了声调古怪的粗重喘息,低沉咆哮,还有指甲划铁门那种令人牙酸到死的咔嗞咔嗞,总之没一个是好兆头。
我头皮一紧,赶紧把突击练会儿大力金刚掌的念头也打消了。
自古华山一条路,现在是有进无退了,我回过头,沉思了半晌,脱下一只鞋,再脱下一只袜子,把袜子捏成一个球,黏糊糊的还真沉嘿,话说从先知家逃出来之后就没洗过。
我摆了一个棒球投手的姿势,袜子球扔出去,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落在地上,滚了两下。
貌似祥和的世界一下就翻脸了。
地板顶棚,四面墙壁,猛然间金铁交鸣,无数条枪管破壁而出,喷出来的不是子弹,而是火焰,上下左右纵横交错,活像火舌织成的渔网。我破口大骂,整个人贴在身后的金属门板上,身后热焰腾腾,要是我没丢袜子而是自己走过去,那我不带孜然出门就实在是太浪费食材了。
这里面的空间很小,气流不通畅,烧久一点自然会氧气耗尽,那我就会死成干尸状态。
我正在烦恼自己的这种死法太难看,火焰突击早泄了,来得快也去得快,几秒钟后就偃旗息鼓,留下一地焦黑,空气热得发烫,但还不至于致命。
我松了一口气,干咳了几声,身后的金属门忽然一阵颤动,往回关了半边,我掉头一看,差点当场尿了裤子。
我先看到的是一双碧绿色、成人拳头那么大小的眼睛,镶嵌在一个巨大的兽头之上,闪闪寒光。
我的妈呀,那是什么玩意儿?
似狮似狗,似狼似虎,说像什么都有点,但综合起来什么都不像,四脚站着有我腰那么高。
它直勾勾地盯着我,不断咆哮,巨大的爪子在地上抓抓抓,口水流了一地。这根本就是只有漫画和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大怪兽啊。
我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老实说判官也当了一阵子了,对什么稀奇古怪的恶人我都能有点抵抗力,但眼前的东西不是人。
它们超过了我想象力的极限。这种超自然的怪物怎么会在纽城一家热门夜店的地下室出现,有人能解释一下吗?
不幸中的万幸,怪兽还被关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地下掉了一个金属门的门闩,我猜应该是被它从笼子缝隙里伸出的爪子抓掉的。
我定了定神,踏着滚烫的地板向对面那扇窄铁门狂奔,哪怕下一分钟世界就要变成哥斯拉的屠场,老子也要先把朱利安翻出来再说。
我奔到门前正要推,里面有人急切地说:“医生,医生,我老板在SWAY,受了重伤,你赶快来。”是蛇花夫人。
而后我听到了咪咪的声音,伴随着轻微的刺啦声,是从麦克风里传出来的:“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
蛇花夫人尖叫起来:“他受伤了,有一种奇怪的针从他脚板底射了进去,他现在完全失去了神志,你快点来。”
病人家属的歇斯底里咪咪估计见太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不会有人敢去他那里医闹。
他在蛇花夫人的尖叫声中,慢条斯理地说着什么,我仔细聆听,他原来是在报一整套规条,什么宾利国王停第五大道十五分钟再闯一个黄灯就是女朋友要隆胸,自由女神像下盘旋三周再站在汽车顶上唱完一整首《星条旗永不落》就是要移植肝脏……条条框框非常之多,细节又复杂又荒谬,不管是谁在听,肯定都会问这是哪个家伙做梦想出来的!
咪咪这种医生至今还健在,真是世界第八大奇迹。
蛇花夫人从惊慌逐渐进化到狂怒,开始猛拍东西,我听声音好像是键盘要被摔成几片了,这时候咪咪在麦克风里叹了口气,说:“好了,我要忙去了,你记得开对车,红灯一个都不可以少闯。”
嘟嘟两声,他下线了。
我一听急了,我得跟他说上话啊,不然这一晚上的架不是白打了?心一横我一脚踹开门,闯了进去。
这是一间类似于保安室一样的地方,前后有两道门,监控屏横贯整面墙壁,SWAY的各个角落,巨细无遗都一目了然。操作台上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朱利安歪在一边,完全失去知觉了,脸色煞白,两眼紧闭,嘴角还滴出口涎,更像那些电视里作死得死的文艺青年了。
他中的是摩根调制出来的一种植物毒素,人不会死,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失去行动能力。
摩根在我后脖子的皮肤下埋了两个子弹胶囊自动发射装置,控制器在我牙龈尽头的两个假牙里,一个用在了上一次跟冥王逃亡的时候,干掉了那个用头发缠人的女杀手;另一个我忍了好多次,各种要死的场合都没舍得用,这一回招呼在了朱利安身上,也算是不虚此行。
蛇花夫人正围着电脑转圈,暴跳如雷,这个女人是纯疯子,绝不能跟她来以理服人那一套,我一进门,立刻抄起身边一把椅子直接丢了过去。
她大吃一惊,伸臂挡开椅子,随即从大腿内侧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扑了上来。
这一场架在我的毕生战斗记录中不算经典,但绝对是我打得最艰苦的一场,跟一个杀气毕露的疯子动手,唯一能赢的办法是比她还疯,所以我豁出去了,我让她刺,让她劈,让她划,只要不会马上致命,我都尽量硬扛着,与此同时,我挥拳,猛击。
被关在G市养身体的时候,我常常和约伯、冥王一起斗地主,每次约伯赢光了我们俩身上的所有财物,他就会说:“冥王,你格斗技这么牛,指点一下小丁通嘛,他唯一会的就是王八拳,上档次的架从来打不赢。”
冥王那双灰色的眼睛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一边慢条斯理地把**脱给约伯——约伯真的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边说:“快,狠,准。”
约伯嘀咕一句:“我还信达雅咧。”
冥王说:“道理是一样的。”
到今天,和蛇花夫人以命相搏的时候,我忽然领悟了冥王的意思。
出拳要快,下手要狠,选取打击的部位要准。
所以,我每一拳都是冲着蛇花夫人的咽喉、鼻梁,以及心脏去的。
苦战。
我付出真皮外皮全花的代价,她付出全盘散失战斗力的代价。
最后一拳打在她的胃部,蛇花夫人轰然倒地,再也没有爬起来,我呼呼狂喘,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精疲力竭,身上的血口子横一道,竖一道,好些深可见骨,幸好没伤到动脉,否则就是天王老子在这儿也救不了我。
我挣扎着找到蛇花夫人那把掉落在地的匕首,一刀割断了她的脖子。
心里空空****,什么都没想。
我抹了一把脸,抄起那个笔记本电脑正要尝试呼叫咪咪,角落里的朱利安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坐了起来。
我腿一软,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要不要杀人灭口。但看朱利安起来得那么轻巧,就算我准备灭口估计也没机会。他走过来看了看蛇花夫人,后者已经死得没翻身了,朱利安抬起头来,跟我打了个招呼:“判官,久闻大名。”
我立刻松了一口气。
“我的妈,这是什么情况?”
“一家人,不要紧张。”
他怪有趣地看看我:“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我是真正的朱利安,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是多大一件事啊!”
我走进SWAY,第一眼已经看出来小提琴手不是平常人,只不过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朱利安本人,还是某位喜欢大隐隐于市的世外高人,毕竟那一挂我可认识不少——酒馆老板、木三和约伯——世人对他们的特立独行视而不见,不死在他们手上根本不知道凶险。
但对于我来说,这些人就和教堂壁画里面那些小天使一样醒目。
朱利安对我的比喻不是很理解:“小天使?”心里大概想的是老子哪根毛长得像天使?
我提醒他:“画儿里面,那些人头上都带个圈有没有,都是天使啥的吧。”
小提琴手朱利安,在偌大的一个SWAY里,种种奇装异服奇形异状人士之中,是那个唯一戴了圈的人,我压根都不用看他的脸,那头顶的光环已经吸引了我的本能。
朱利安点点头:“诸葛没说错,果然是天赋本能。”
我一听到诸葛的名字就激动了:“你果然认识诸葛?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奇武会的北美代理人,你知道什么叫代理人吧。”
我还真知道,斯百德跟我解释过。
“他们在全世界都有代理人,现在我是唯一剩下的那个,过去几个月,其他代理人要么死了,要么就退出了。”
“啊?”
“退出的多,这是奇武会的安排,至于死的那几个,都是被谋杀的。”
他望向蛇花夫人的尸体。
“而且都是被身边的人所杀。”
我哑然。
“这么说来你知道这个女的有问题?”
他摇摇头,一小时之前还不知道。
“什么让你福至心灵,朋友?”
朱利安对我笑笑。
“没人知道我和咪咪的关系,她不但知道,还能把我带到这里来跟咪咪搭上线,说明她一直在跟踪和调查我,绝对有问题。”
“她会杀你吗?”
“从她刚才的表现来看,我倒认为她更想通过我找到咪咪。”
朱利安望向我:“和你一样。”
“你知道我要找他?”
“我知道判官要找他,我之所以还留在纽城,本来就是等先知的命令,协助判官进行下一步的任务。没想到你直接冲上来了。”
我心一沉,情不自禁低下了头。
惭愧与遗憾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如果我按照斯百德说的去做了,如果我忠实履行了身为判官的职责,清除了所有我视线范围内的叛徒。先知现在必然还活着,而我根本不需要用这么惨烈的方式跟朱利安接上头。
他似乎根本不知道先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无从告知,只好转移话题:“话说,这个女的为什么也要找咪咪。”
“我不知道。”我们一起望向蛇花夫人,这女人死了以后比活着时好看多了。
“她不太正常,你能感觉到吗?”我忍不住问朱利安。
他点点头:“天生杀人狂。”
这几个字让我脑子里闪出一点火花,而后借着这点儿光,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货运仓库,黑暗中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其中有很多盒子,盒子里放着一个又一个人头。
这个印象看来是甩不掉了。
我赶紧回到现实,别的且不要提了,我在纽城啥都干不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咪咪。
朱利安笑笑:“你刚才听到咪咪说的那一大段话没有?”
我怪叫起来:“你不要告诉我那些规矩是真的?”
朱利安说:“是真的。”
我翻着白眼赶紧回忆刚才咪咪是怎么说的——把全哈顿区的红灯闯一次;接着直接开到Lispenard Street往东第三个红绿灯,闯红灯连续三次,最后掉头一个急转弯,停在右手边第一栋建筑物门口。
然后呢?他就会穿着白大褂背着急救箱,拿着一把伞从天而降来救人吗?
朱利安冷静地说:“不是的,车子就会自动爆炸。”
“啥?”
他很耐心地跟我讲其中原理。
“你用过那种画图解锁的手机吗?屏幕上有九宫格,你画图当密码。”
“见过。”
他挥了挥手。
“我的车上有嵌入式车载电脑,电脑里还有一个炸弹,要使用图案密码引爆,跟用图案解锁手机一个原理,这个图案不是用手画的。”
我明白了,是车子的轨迹。
如果真的有人按照咪咪说的方法去闯红灯,在警察抓住他之前,车子就会炸上天。
这一手釜底抽薪、一了百了、暗度陈仓,怎么说呢,还真是有咪咪那种黑色幽默的精神啊。
朱利安似乎也对此很认同,哧哧地笑了起来,亏他这个状态还笑得出来。
然后他丢了一把钥匙给我:“开我的车,车上有联通咪咪那边的全景摄像头,他有专人监控,会知道是你去了。你点开车上的第六个默认地址,输入密码3235,从这里过去四十分钟够了。”
“你不跟我一起去?你中毒了哦。”我听他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出发。
他对我笑笑:“既然你能找到咪咪,那我就可以退休了。”
于是我拍拍朱利安的肩:“看来那个神经毒素搞不死你,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他耸耸肩:“别担心我。”
艺术家的做派在这一刻的朱利安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他施施然昂起头,小手往身后一背,非常高雅地说:“但愿他日再会,好好听我拉琴。”
我嘀咕了一句:“来个京韵大鼓我会妥妥地多丢两个硬币。”掉头而去。
监控室的后门直通我和肖恩进来时那条小巷子,和入口相隔不过数米。我扶着巷子墙壁走回SWAY大门口,人去楼空,内外都只剩一地狼藉,黄色路灯明晃晃地照着,格外凄凉。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八成绝望的心忽然感觉到一丝久违的温暖——我看到了肖恩。
他靠在SWAY大门口旁的一根柱子后面,双手叉腰,小腿不断地颤抖,模样跟我一样凄惨,身上没好衣服,脸上没好肉,但还是努力提起架子,稳稳当当地站着。
我一瘸一拐走上去,站在他身边,说:“兄弟,衣服破了,还不了你了。”
他转过头瞧瞧我,语气平淡地说:“没事儿,便宜货,唐人街地摊上五美金买的。”
我松了一口气:“那还好。”
他好像撑不住了,腿一软,弯下腰去从肺里喘出气来,断断续续地问我:“老……子活……着出来了,包厢里、包厢里,躺了……五、五个。你呢?”
我也胸闷,俩痨病鬼对着喘:“我啊……我打死了蛇花夫人,还、还有……员工通道里有怪兽,眼睛比你脚还大,腿比你腰还粗。”
他气都喘不上来了,还结结巴巴地嘲笑我:“怪兽?怪……你、你被打……打出脑震**来了吧?”
我懒得跟他解释,这事儿不亲眼目睹,压根没法解释:“少、少废话,我……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了,你呢,这儿,这人有毒品吗?”
他摇摇头,都没力气说话了。
我问他:“SWAY的停车场在哪儿?”
肖恩翘起小指头指指左边,用眼神问:“干啥?”
“我要找朱利安的车。”
肖恩不愧在街上混迹多年,对情况很熟,咳了几口血之后说出话来了:“宾利国王? 你到底要干啥?”
凭着肖恩今晚跟我出生入死的交情,就值得我对他交代一大堆故事,我咽下一口带血的口水,说:“朱利安有一个御用密医,名字叫咪咪,就是我要找的人,那人行踪莫测,谁都找不到。”
“朱利安也找不到?”
“平常他也找不到,但他们有一个约定。”
我把他们那套二兮兮的接头方式说了一遍,肖恩听完看了我半天,还使劲儿晃了一下脑袋,喃喃说:“有个医生叫咪咪,闯完哈顿区的红灯才能找到他出诊,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直接跪下了,半点不受力,我满怀同情地说:“兄弟,你相信我。我在没有遇到奇武会那帮神经病的时候,本来也过着每天脑子都很清醒的生活。”
他忽然精神一振:“奇武会!”
我说:“这名字恶心是吧,我开始也觉得有点,听久了又好了。”
他摇摇头,倒了一会儿气,勉强说:“不,我看过一些奇武会的资料,他们号称全世界最神秘的地下执法组织,一直在被各国情报机关联手追捕。”
对哦,兄弟你以前是公家的人啊,话说上一次被全球通缉的时候,兄弟我也有份,脸上有光吧。
肖恩“咳咳咳”咳出了一大口血,用力地吐在地上,显得气势如虹,他说:“呸,就凭你?”
我觉得这人被开除是应该的,一点儿警惕性都没有:“奇武会有一个很重要的职位,判官,是负责一眼定生死的,说的就是在下我,小霸王丁通。喂,现在你吓死了没?”
他瞪着我,表情完全像糊满大便,等他缺血的脑子艰难地转回来之后,他终于想起了什么,脸上一点点浮出见了鬼的表情。
大概是我们初次见面时,我自报家门的那句话。
我是判官。奇武会的判官。
手握生杀大权的判官。
就算我生得、长得、活得,或死得跟一个瘪三毫无区别都好。
我是奇武会的判官。
他再度用力啐出一口血,大骂:“老子那天早上忙着抓伊莱恩,压根没想到奇武会这一出,要是直接一把拷走你去请功,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怪叫:“笑什么,别以为我做不出来。”
我弯腰用最后一丝力气扶起他,继续笑:“好啦,你要是做得出来,早就升官发财死老婆了,混不到这么惨。”
我们俩站起来,互相搀扶着往停车场走,刚迈出第一步,四周的灯一下就暗了,我揉了揉眼睛,问肖恩:“怎么回事儿?”
他也很纳闷:“就算SWAY关灯关门,路灯应该还在啊,这一路是重点治安地区,摄像头比老子的头发还多。”
甭管这一带曾经是什么区,现在看起来都像闹鬼区,铺天盖地的黑,彻头彻尾的黑,伸手不见五指,让自己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那种黑。
我不自觉地靠近肖恩,可是身边莫名其妙空空****的,肖恩不知道去哪里了,而浓厚黑暗的深处亮起了一盏灯。
与其说是灯,不如说是鬼火,幽幽然上上下下,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我捏紧拳头,心想虽然只有一口气在,也不能被鬼吓死啊,那可死得太憋屈了。
想到鬼我立马明白过来,鬼个头,这是有人在用奇门遁甲,故弄玄虚,我立刻大喊起来:“死诸葛,赶紧给老子滚出来,对自己人装神弄鬼搞什么啊!”
黑暗中有人带着笑意说:“不愧是判官。”
面前豁然开朗,就像十个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身边全是白茫茫的光,好像老子没死就直接上了天堂。我当即失明了一阵子,等适应过来,就见诸葛老兄穿着二表哥西服施施然走到我面前来,还是长手长脚,还是眼圈黑得至少缺一辈子觉。
胸前手帕红得可爱,整整齐齐地摆着,估计从来都没有抽出来擦过鼻涕。
他瞅瞅我那个鬼样子,很难得地笑了:“如何?别来无恙?”
我没好气:“恙就从来没恙过,就算有也是被你们气出来的。”
他和往常一样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赧然,我也就放弃了,直奔主题:“朱利安是怎么回事?”
诸葛果然是知根知底的:“朱利安啊,纽城朱丽叶音乐学院毕业的,正牌艺术家啊,虽然选择了和干音乐很不一样的职业生涯,但专业修养也从来没有丢下过。”
有学问的人说话就是这么斯文,我听得白眼直翻,音乐他倒是不干,你看看他干翻多少人。
但我问的不是这个:“他真是你们的代理人?其他代理人也真的都死了没了?”
诸葛很伤感地叹口气:“你跟他聊过了?是啊,有点可惜呢。”
能拜托你不要用谈论街角蛋糕店倒闭的口气说这种话好吗?
老子在纽城鬼哭狼嚎好几天,不见你来救我,眼下倒神叨叨地冒出来了,到底什么情况?
他伸出一只手,手心里凭空出现一副扑克牌,手指弹动,一张一张牌飞起到半空,排成一排,翩翩舞动,在莫名而来的强烈光线中好像被精灵附身,两张杰克分列左右,带领麾下各种花色,交错穿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阵型。我入迷地抬头看着红桃方块梅花们的姿势,不由自主想起当初跟着诸葛千里逃亡,纵横无碍的场景。
“能不能好好说话,非要变个魔术助兴吗?”
他的脸隐藏在扑克牌笼罩的空间里,明明只有五十二张牌,我感觉却好像有一千万张,密密麻麻填充了每一方寸。我忍不住伸手去拂,手指却从扑克牌的幻影中穿了过去。诸葛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判官,奇武会的末日到了。”
扑克牌们猛然向四面八方疾飞出去,像离弦之箭,眨眼睛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惊奇地发现周围的场景又变了,我们处身于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间,四下死寂无人,天色暗沉,似乎随时会惊雷下雨的德行。我和诸葛面对面站着,他带着一点孤独的笑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们的末日到了。”
我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意思?”
他缓步走过来,伸出左臂,挽起一截衣袖,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看到了另一条灰色的线。
先知和爱神、冥王,手上都有的那条线。
已经接近手腕,显示出油尽灯枯的迹象。
我说话都结巴了:“我……我,你这也是要死了吗?”
我本能地脖子往下一缩,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又从哪儿飞出一支穿云箭,这儿比先知家还凶险,半个能躲的地方都没有。
要死的诸葛本人倒还挺轻松,语调平和地说:“理论上如此。”
理论上?那实际上呢?有什么情况你赶紧跟我说说,我这人读书少,但凡理论都听不懂。
他把袖子放下,好整以暇扣好袖扣,还压平袖子上几乎看不见的一道折痕,说:“这是我们的生命长度计,到灰线完全突破手腕的时候,我们就该死了。”
“这是癌症还是中毒了?或是你们吃得不讲究得了重度糖尿病?”
凭我有限的见识只能猜出这几种死法。
诸葛说:“都不是,我们维持的生命与常人迥异,一旦即将消耗殆尽,就如同倒置了一个沙漏,留下多少时日一览无遗。”
我叹口气:“倒是很方便安排后事。”
他居然表示同意,好像赏花赏月赏秋香那么从容愉快:“确实,先知大概也跟你说过吧,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临终之愿。我的最简单,只不过是去成都武侯祠喝一天茶,打一天麻将,掏掏耳朵,听听旁人的龙门阵,吃一碗咸豆花,在茶馆打烊收桌椅的声音里呼出去最后一口气。”
他满怀神往,我就觉得这做法忒不厚道,这么咽气敢情你是满意了,让开茶馆的怎么想?人家精精神神打完小麻将都是回家吃饭,你坐着坐着死了,送火葬场都找不到人付车钱,不厚道三个字怎么写知道吗!
诸葛假装没听到我叽叽歪歪:“爱神呢,她想要有一个正常的家,有人爱她,过几天悠然自得的日子。”
我想了想图根的形象,有点明白了为什么爱神愿意跟他结婚。
诸葛继续说:“至于先知,他想去辋川……”
我截下他的话:“我知道他想去哪儿,王维住过的地方是不是,然后呢,是一边念着人家的诗一边挂吗?他可比你有文化多了。”
我对冥王最有好感,这些人里只有他感觉像是我的朋友,我赶紧问:“冥王呢?”
“冥王还好,他的愿望就是成为天下的强者,战无不胜,这个愿望倒是早就实现了。”
诸葛沉默了一下,接着叹口气,说:“可惜,除了冥王,其他人都无法如愿了。”
我一愣:“爱神不是好好地结婚了吗?我看图根探长是挺老实的一个人啊,应该不会辜负她吧。”
诸葛看了我一眼,这一眼非常凶险,让我莫名地全身打战,也许是他语气里的肃杀和沉重与诸葛的阵法相互影响,天地间风声骤然大作,好像千万里之外正有无数猛兽或巨龙奔袭而来,空气变得非常动**而且寒冷。
他说:“爱神死了。”
我一把抓住他,二表哥西服下,他胳膊上的皮肤渗出寒意,比死人还冷。
“什么意思?”
热血涌向大脑,还有我的咽喉,猝然之间,这几天萦绕我的自责之情,此刻放到了最大。
这个推断简单粗暴,和先知一样,爱神会死,必然是因为叛徒们悄悄留了下来,潜入他们夫妇度蜜月的别墅杀了他们。
这一切本来可以避免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现在要是面前有堵墙,我会一头撞死在上面。我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开始跟诸葛道歉,就像爱神和先知都站在他的身边。
诸葛听着,听着我从声泪俱下到絮絮叨叨,最后颓然地说:“对不起。”
他好像一点都不惊讶,静静地听到最后,哑然失笑。
“小丁通。”诸葛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判官。”
“性格决定命运,奇武会的判官能决定许多人的生死,如果不是宅心仁厚,就会造就无穷杀孽,这一点,甚至比天赋的直觉判断力更重要。”
我反应过来原来他在安慰我。
“你的失职,我不会为你辩护,不过,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也不是仅仅影响你的,先知和爱神,同样也早就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我愣愣地望着诸葛:“她选择了结婚几天就死?”
诸葛叹口气。
“判官,我必须走了,没有时间跟你细说这一切,你找到密医后,他会向你解释的。”
我的脑子被太多过于爆炸性的信息冲得七零八落,要是在耳朵后面开个口,会有几千万个被榨干了的脑细胞哗哗流出来。
我拉着诸葛的衣袖不放,不想面对他一走我又只能靠自己的残酷现实,我知道自己这一刻像个孩子。
我忘记自己的父母是怎么离开我的了,他们应该没有跟我告别过,就是某一天起床后,自己就成了孤儿。
他们身上出了什么事,还是为了什么更远大重要的目标值得放弃唯一的儿子。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如果能选择的话,我宁愿拖着他们衣角,抱着他们的大腿,哭得歇斯底里,求他们不要走。
他们想必还是要走的,但我最起码尽力了。
诸葛没有甩开我,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很慈爱,那一刻我又看到了他手腕上的灰线,眼泪都出来了:“到底是谁在对付你们?”
国际刑警组织的B组,盖雷斯的MUD安保公司,想要抓奇武会领赏的赏金猎人,全世界各个主要情报机构。
表面上是的。但他们都不是真正的主导者。
诸葛微笑,很慈爱,他越是轻松自如,我越想痛哭失声。
“你看得很准,判官,他们都只是傀儡和工具,真正的敌人藏在深深的幕后。”
我振作起来:“你知道是谁吧?你一定知道吧?你告诉我他是谁,我掘地三尺都要把他找出来。”
诸葛又拍拍我:“你可以的,但不是现在。”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的太阳穴上:“判官,你很快就会面临一个非常重要的选择,那个选择,会影响到你一生的走向,改变之大,让你无法想象。在那之前,为了公平起见,我给你另一个选择。”
我心里一丝丝地凉起来,身上到处都觉得痒痒的,很想伸手去挠,又知道自己根本挠不到。
“你说说看。”
关于我可以有的选择是这样的:
退出奇武会,拿一笔足够下三辈子生活的钱,回烟墩路,从此和奇武会断绝一切关联。
说不吸引人就太违心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那你们呢?”
诸葛平静地说:“你既然都退出了,就不必管了。”
“我们”彼此支撑,“你们”只是外人。
这个世界有80亿人都是“你们”,属于“我们”的,在任何人的生命里,可能都不超过十个。
人生之孤单,远超最初与最后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