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真假朱利安
这个夜店大得出奇,下沉式的大堂,座位绕着舞池安置,中心像斗兽场,家具样式和各色摆设都透着古怪,有一些像埃及法老的陪葬物,另一些则像是从非洲或玛雅人遗址原封不动搬过来的。
天花板上,一盏又一盏红色的灯笼,似乎按照某种奇怪的规律排列着,灯绳也是红色的,长长地垂下来,几乎能碰到高个子的头顶,不断无风自动,从我眼里看出去,摇得有点瘆人。
整个场子已经满了,我抄着手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走到了夜店地势最低的地方,斗兽场的中心位置,那里是一个乐池,有乐队正在演奏。
我缓缓走过去,歪着头把乐队成员挨个看了一遍,有的人跟我对望,有的人目光掠过我的头顶不知看向何方,有的人根本没注意我的存在,也许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手里的小提琴。
这时候肖恩走到我身边:“看什么?”
我说:“瞎看,哎,朱利安呢,在哪儿?”
他说:“往最高的地方看。”
房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最高处,一共吊着十六个白色玻璃质地的卡座,靠钢架和缆绳固定,玻璃墙不算透明,但透着灯影人影穿梭摇晃,气氛比大堂还诡异。
肖恩说:“他在其中某一个卡座。”
我看他一眼:“某一个?”
“他每天都在这里,但每天都换一个卡座,不管你要对他干什么,首先都要找出他的精确方位。”
我咧嘴一笑:“东南方向,左数第三个。”
肖恩不相信:“你怎么知道?”
我本来想说凭感觉,又觉得这会削弱我的说服力。
我当然是靠感觉,但感觉也建立在对细节的判断上。
哪个卡座被巧妙低调地临时加固过,哪个卡座比其他略高因此视线最好,和哪个卡座接近的大堂区域人相对比较少,守卫比较多,大堂里五光十色的灯又如何调整到了不会干扰某个卡座视线与观感的程度。
很多点滴细节,普通人拿放大镜,告诉他就往某个地方看,他们也是看不到的。
我当然不同。在SWAY这么小的地方看出这点儿蛛丝马迹,跟我半夜上厕所摸到自己的小鸡鸡的难度差不多。
我继续仰头看那十六个空中包厢,忽然有一种奇妙的眩晕感,包厢分布在不同方向,彼此排列并不整齐,没有半点规律,有几个彼此距离很远,又有几个堆在一块儿密密麻麻,里面亮的灯都一样,颜色迥异,明暗也不一致。
我观望良久,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乎分外熟悉。
我在哪儿见过这样的装修布置吗?
我生平第一次来纽城,生平第一次来SWAY。
事实上,我这辈子唯一去过的酒吧就是十号酒馆,那里要是有飞起来的卡座,早被飞镖打成筛子了。
肖恩捅了捅我,我光顾着琢磨那些包厢,毫无反应,他不得不摇我:“门口保安好像盯上我们了,不管你要干什么,赶紧先躲一下。”
他没瞎说,有两个黑保安正龙行虎步地向我们逼近,我赶紧活动了一下手脚,从旁边某张桌上抄起一个酒瓶,吓了人家客人一跳。肖恩慌忙拉住我:“你要干啥?”
奇怪了,这场面能干啥,干架啊,别看那位黑老兄个子比我俩加起来都大,我小霸王丁通也不是浪得虚名的,专攻下三路,你的明白?
肖恩气不打一处来:“你在这儿一开打,朱利安的保镖全都出来了,他们身上都带枪。你在纽城无亲无故,到时候尸体都没人给你收。”
啊?这么凶险?我赶紧把酒瓶丢一边,快速琢磨了一下,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那还是按你的方案,咱们闪吧。
我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在黑保安们把我们的双脚倒提之前溜之大吉,就在这时候整个酒吧里传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所有客、,酒保、吧女,甚至安保人员,全都放下情不谈,舞不跳,甜布丁不吃,黄汤不灌,统统站在原地抬头展臂,表情陶醉似神仙。
随着他们的欢呼,天花板上飘出无数气泡,就是小朋友玩的那种肥皂水泡泡,飘飘****,铺天盖地,一个接一个地慢慢坠落下来,闪烁着酒吧里的灯影,落在桌子上,地面上,包围人们的身体,堆积在头发和衣服上,停留的时间很短暂,随即就消失了,一点儿水迹都没有留下。
这玩意儿廉价而且幼稚,和SWAY的情调、定位、感觉,没一点是搭的,但在座的每一个人,却跟看到天上在掉真的钞票或者**一样,乐呵得不行。
我在泡泡落下来之前已经本能地用袖子捂住鼻子,就地一蹲拉起一块桌布挡头,不让那些泡泡接触到自己。
肖恩也被包围在泡泡中了,泡泡散去他还没动,摆出一个非常舒服惬意的站姿,表情温柔得不得了,好像刚刚做了一个天大的好梦一样。
幸运的是,本来要来抓我们的两位黑保安,被泡泡一包也都立地成佛了,忘记了要来揍我们,脸上带着古怪的温存笑意,迟缓地走回了门口。
SWAY内突然安静得像深夜的教堂,唯一的声音是清冽的小提琴声。那个小提琴手还在演奏。
这样奇异的平静持续了几秒钟就消失了,小提琴声消失,轰鸣的音乐响起,节奏暴烈,鼓点强劲,客人们癫狂了,他们拍着桌子,叫侍应生过来点酒,人人都露出了之前没有的贪婪神色,下单最贵的香槟,鸡尾酒一次来十杯,食物也要,多多地上吧,新鲜牡蛎来三打,龙虾人手一只,吃吧,喝吧。
美丽而矜持的女人十分钟前还高傲地端着架子,现在却咯咯傻笑着依偎在陌生男人怀里,舞池里瞬间就挤满了人。侍应生们奋力穿梭在越来越多的顾客之间,忙得脚不沾地,所有角落里都不断响起豪客们要求追加酒水和食物的招呼。
我到处找,终于找到了肖恩,好嘛,他自己是来干啥的估计都忘了,要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正浅酌畅饮,很是逍遥,跟他说话,他置若罔闻。
这事儿不对。有什么事儿非常不对。
坐以待毙不是小霸王丁通的风格,我的身体一直比我的脑子动得快。
所以在我自己琢磨出来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之前,我已经举起自己神圣的右手,放开喉咙,喊了一句令举座皆惊的话。
我说:“朱利安,诸葛这个死鬼在哪儿?”
我声音比驴还大,又难听,周围的人都纷纷看过来,连乐池中的乐手们都一惊一乍地稍微乱了阵脚,当然反应最大的是肖恩。
他的酒瓶子都吓丢了,冲过来一把捂住我的嘴,动作非常快,力气也不小,抓住我之后顺势一个侧摔,我就被他牢牢卡住了。如果说我真要跟他打,这时候翻翻滚滚就必不可少,但我没有这个意思。
因为我喊得很有效果。有人应声出来了。
果然是从东南方向的第三个包厢里出来的,是个女人。起码有一米八,黑色瀑布般的卷曲长发一直垂到腰上,黑色眼影,黑色口红,眉毛浓黑而长,脸却白得像艺妓。
衣服也是黑色系的,黑色皮裤,很短的紧身蕾丝上衣,**着整个腰身,大红色的罂粟花环文身围绕着整条腰,花丛中盘着一条黑色的眼镜蛇,蛇头上只有一只眼睛,开在肚脐眼的位置。
包厢的出入口是靠墙的一条悬空走廊,她走出包厢,走过走廊,走下走廊楼梯,眼神一直牢牢锁定我,凛冽而坚硬,好像毕生都没有流过泪。
肖恩轻微地倒抽了一口气,低声咒骂。
我被他锁在手臂中,还有心情八卦:“啥?”
这时候躲已经来不及了,肖恩一把把我放开,我哼哼唧唧地爬起来:“擒拿手可以嘛,在哪儿拜师学艺的。喂,这女的什么来头?”
肖恩站在我旁边,非常沮丧,看来他完全没想到我这么能招猫惹狗,而且毫无分寸。
“Miss Snake,朱利安手下第一号杀手。”
“听你声音怎么怂成这样了?被她揍过吗?”
肖恩看我一眼,那完全是看死人的眼神:“揍?”
他摇摇头:“蛇花夫人从来不动手打架。”他比画了一下,“她都是直接扫射,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面对谁。”
他还轻微地嘀咕了一句:“这个女的是百分之百的神经病。”
蛇花女郎皮裤两侧都有枪袋,从大腿一直延伸到小腿侧,能装连发的冲锋枪,又非常狭窄,贴在腿上。
我对枪的了解不多,只是看她走路轻快得像只猫似的状态,实在不像是腿上坠了两把枪的样子。当然,现实总是会教做人,我很快就修正了自己的看法。
她的手垂下,食指和中指第一节都已经插在了裤袋里,指甲和金属的刮擦声清晰可闻。
我看到她的面容,不由自主地也跟肖恩一样,马上倒吸了一口气。
这位miss snake,就是高级进化版的伊莱恩。纯血,百分之百的,天生杀人狂。
她慢慢走下来,走到了我和肖恩身边,一抬手,周围各色人等比狗跑得还快,一下全散开了,就剩我和肖恩并肩站着。
肖恩还好,我比这位女士矮了一点儿,相当气短,心里还琢磨着要不要拎个椅子过来站上去,但我自己也知道,这会儿想这些,纯属吃饱了撑的。
她逐个打量我们俩,足足打量了五分钟,这五分钟里我能听到肖恩的心跳跟过春节打大鼓一样,即使如此,仍然挺胸昂首,气势不输,真是一条汉子。
终于,蛇花夫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说:“刚才是谁在喊叫?”
她的声音很低沉,带着沙哑的磁性,好像之前哭过很久,又像是一个男人活在她的身体内。
我举起手来:“我。”
她蓝色的眼珠子转到我身上,带来真实的冰冷触感,低声问:“你要什么?”
我抬头往那个包厢看了一眼:“朱利安在吗?我找他有事儿。”
蛇花夫人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似乎是听到一个疯人说疯话:“我给你一分钟时间,如果你能跑出SWAY的门,我就让你活下来。”
肖恩的手臂一动,我明白他很想马上如同炮弹出膛般狂奔,但现在不是跑的时候。
我摇摇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现在要努力活下来的人不是我,是朱利安,如果他的后台全都挂掉的话,他也就混不长久了。”
我随手抽过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还拍拍自己的裤腿:“原原本本回去告诉他我说的话。我呢,就坐在这里,等朱利安来见我。”
我向蛇花夫人露出最真诚的微笑:“至于你,放下枪,马上去医院吧,你身体里很多地方都在生病,你觉得疼,是真的疼,不是因为心里有事。”
肖恩一脸古怪地看着我,我听得到他的心声:“兄弟你想死的话直接跳楼不行吗,何必玩这么大。”我对他笑笑。
蛇花夫人没有马上拔枪对我的额头来个点射,反而退了一步,憎恨地尖叫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再说,只是向那个包厢点点头:“去吧。”
她犹豫了一下,两下,三下。
枪托被钩出了袋,深褐色,狭窄而修长,量身定做的,那位为她制作武器的人,必然是她的知音。
这位蛇花夫人是个疯子,但不傻,我肆无忌惮的态度,让她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大妙。她上头有人,她可以拿自己冒险,但绝对不敢拿老板冒险。
无形的角力持续了数分钟,蛇花夫人猛然把枪推了回去,没多看我一眼就转身走了。目送她背影消失,肖恩对我后心猛拍一掌:“你啥意思?”
我淡淡地说:“她生病了啊,我报个信。”
“她生什么病?”
“鬼才知道。”
“啊?”
“我有一个神经病朋友是医生,他告诉过我怎么去看一个人的皮肤、动作,瞳仁颜色有什么症状,很多根本就没人注意的小细节,恰恰能反映那个人身上有病。”
想想摩根在十号酒馆开晚间“赤脚医生忽悠培训班”,可花了不少功夫咧,他编出来的儿歌贯穿各种症状和疾病名,朗朗上口。据附近的各家奶妈反映,哄小朋友入睡的效果奇好,基本上一唱到“肥厚梗阻二尖窄,急性心梗伴心衰;二度高度房室阻,预激病窦不应该”这四句的时候,大多数宝宝就心悦诚服地打起小呼噜来了。
肖恩当然完全不懂我一板一眼的中文,听得一愣一愣的,说:“这四句是啥?”
我看他一眼:“洋地黄类药物的禁忌症。”
想想蛇花夫人那么神经,每天熬夜不睡,又喜欢打打杀杀,她没病才有鬼了,等一下她要是非得问我得的什么病,我就把各种冠心病和继发性高血压的口诀全给她轮一遍,乱枪打鸟,必有一中。
肖恩一听我解释,佩服得不行:“你是在玩bull shit(胡说)游戏对吗?不怕对方show hand?”
我心想我当然要对方show hand啊,她只要把手从裤袋里拿出来,至少就不会马上开枪了。
这些扯淡此时都必须告一段落,因为蛇花夫人又下来了,这一次她走的速度非常快,到我面前只有一句简洁的话:“上去。”
上去就上去咯,怕你啊。
肖恩跟着我走,蛇花夫人一伸手就把他挡下来了:“你,走开。”
我转头看着肖恩,伸出手去,他犹豫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跟我握了一下手,我说:“没事的肖恩,你喝喝酒,泡泡妞,我一会儿去找你。”
他噎住了啥也没说,目送我跟着蛇花夫人爬上楼梯,走过走廊,眼看我就要走进包厢了,他忽然喊了一声:“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着。”
要是有机会一直跟着他混,这位老兄还真是一位好朋友。
推开包厢门,我一步跨进去就见到了朱利安。
他长得像直接从美式漫画里一把抄出来的反派角色,一米九出头的大个儿,大脸大嘴巴,紧身上衣,露出的身体上全是各色刺青,从刺青的图样我能看出他没啥文化,不然他也不会把“基动”这两个汉字文在喉结下面最打眼的地方,这要给约伯看到他能直接笑死。
朱利安翘着二郎腿,姿势销魂地坐在包厢中心一张巨大的沙发上,舒服得好像一辈子都不用把屁股抬起来。我心想,要是向南宾馆那个红发小子能弄一张这玩意坐着值夜班,说不定能多活两年呢。
红发小子刚出现在我脑海里,立刻又被吓了出去,就在我进门的瞬间,一两百发子弹从左右中三个位置冲着我的方向倾泻而出,枪管装了消音设备,发射声音沉闷而短促,好像有人拉稀但拉出来的是一把把刀子。
我本能地闭上眼睛,巨大的冲击力令包厢内空气激**,火药味浓浓的,等射击终于停止,我叹了口气,说:“既然你不准备打死我,干吗要浪费那么多子弹呢?”
朱利安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身边的蛇花夫人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另外两位手执巨大冲锋枪的猛汉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兄弟们,如果凭这德行就可以吓到我的话,我早就被吓死在初中时代的食堂里了,那儿煮饭的师傅可全都是面瘫患者。
我拍拍身上的灰,裤腿和鞋子上满是硝烟,耳朵后面和左边大腿一侧疼得要死,伸手一摸全是血,但活动无碍,想必是流弹误伤了皮肉。
我哼哼唧唧地走到朱利安旁边的沙发,一屁股坐下,嘟嘟囔囔地说:“喂,既然你和奇武会做生意,对我这个态度会不会过了点?怎么说也是一条船上的人啊。”
我还推旁边的蛇花夫人:“姑娘,去弄点水我洗洗脸,顺便再给我两条创可贴啊。”
她顺势将我手一拨,随即一拳打过来,我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暴喷鼻血,一把真火噌就上了头——自家地盘还要扮家家酒?
朱利安低沉的声线,跟含了口痰吐不出来一样,冷冷地说:“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我这人童年欲求不满,长大了还是最喜欢玩家家酒,要是蛇花夫人不揍我,说不定我还能配合他走个完整流程,但这时候我完全没耐心了,一抹脸,不耐烦地说:“装什么大尾巴狼,当老子玩假的啊,这地方怪模怪样,多半是诸葛帮你设计出来坑爹的,你们撒的泡泡,啥成分?比摇头丸高级多了,咪咪开发的新玩具嗨死人不赔命吧,难怪发大财……”
我越说声音越低,说到这里我干脆打住了。
因为朱利安和蛇花夫人都没反应,还是用那副相当机械化的凶狠神情死瞪着我,看起来八风不动,六神无主,眼神里却深深地藏着“你在说什么”以及“你说的是真的吗”这两种完全不应该属于他们的情绪。
我跟肖恩走进SWAY时就觉得这里不对,等那些泡泡扔下来弄得全场**,我就基本上可以确信自己的直觉了。
这家店的每一处空间安排和装饰,都是依据某种阵法而设计的,鬼知道是九宫八卦阵还是一字长蛇阵,包厢位置、散座位置、乐队位置估计都是摆在阵法发动的关键点上,所以才会有的地方七八桌挤死,有的地方十几平方米只有两张吧凳。
墙上的挂饰,出入通道的走向,灯光的强弱,相互呼应循环,叫人进来就找不到出去的路,这种空间布置的原理和传说中赌城的极高额投注贵宾厅一样,营造出充满强烈暗示和迷惑感的环境,令人忘记时间空间,彻底放松警惕。
这还不够,毕竟SWAY是对外经营的公众场合,不是禁室的水牢,进来的人总得出去,既然如此,就要尽可能地利用他们待在这里的时间。
那些泡泡,叫人吸进去就莫名兴奋,完全忘记自己明天还有房贷要交,赌债要还,忽然间一切都不如及时行乐散尽千金重要。
这一手太毒了,随便什么场子招人去嗑药至少还允许人家心理斗争一下,他们这基本上是算直接硬灌,还不能叫人拿回去一化验就把成分兜出来。
除了诸葛和密医联手,没人能够想得到和做得到这样的经营之道。
诚然这必须是顶级机密,绝对不能尽人皆知,但朱利安本人居然也露出那种白痴一般将信将疑的表情,那就太扯淡了。
所以这事儿只有一个解释。
我脑子里一转完自己的判断就立刻跳了起来,冲过去趴在包厢对着酒吧大厅的那面玻璃墙上,拼命拍墙大喊肖恩的名字。
肖恩就在下面,还在我们刚才待过的那桌继续喝威士忌。他没反应,让我对包厢的隔音效果有了相当直观的认识。
我转过身想要找点什么东西砸,结果一下看到蛇花夫人板着一张名副其实的黑脸与我近在咫尺,眼中冒火。
时间宝贵,我得尽快解决她。既然这个疯女人见人就扫射,估计肉搏技术一般,我毫不思索,双手一伸,抓住她的两个耳朵,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拉,她负痛尖叫,头本能地后仰挣脱,我抓住好时机,头起脑门落,对准她的咽喉精准撞击。蛇花夫人发出嘶嘶的尖叫,掩住喉咙往后退。
我眼疾手快,一把扯出她裤袋里的枪,胡乱对准包厢天花板,手指扣下扳机,哒哒哒哒哒哒……
包厢没散架,我的脑仁倒是马上要从耳朵眼里冲出来了,我手臂一软,枪脱手跌在地上,冒牌朱利安跳过来,劈面就是一个组合拳,虎虎生风,我勉强躲过第一拳,第二三拳结结实实地挨上了。我腿一软趴在地上,鼻青脸肿,周身骨痛。
咔咔咔一片上膛声,我懒得去看有多少枪口对准了我,立刻举起双手投降。
投降是投降,并没说我已经山穷水尽了。
因为楼下忽然喧哗了起来。这喧哗不是听到的,是看到的。包厢居高临下,六面通透,我屁股朝天,平沙落雁式趴在地上都看到了,蛇花夫人和朱利安当然看得更清楚。
看清楚了之后,他们就完全丢下我不管,双双掉头冲了下去,其他人紧随其后。
我慢慢爬起来,擦了一下糊着眼睛的血,好往下看。
SWAY的乐池一片狼藉,乐器曲谱落了一地,乐手们四散奔逃,肖恩大马金刀坐在小提琴手的位置,而小提琴手则整个人被放翻。头被肖恩用手肘压在膝盖上,礼服揉得皱巴巴的,矮小的身体着地,双手敞开,向外反出一个很别扭的姿势,还在微微颤抖。
肖恩另一只手拿着枪顶着小提琴手的太阳穴,手指贴紧扳机,随时准备开火。
蛇花夫人、大个子朱利安和其他保镖保安一干人等现在都围了上去,手上亮出的武器都先进得叫人害怕。
如此剑拔弩张,千钧一发的场面,客人肯定会吱哇乱叫,东奔西跑吧。
屁咧。
他们跟就地瞎了眼一样,压根就没注意到这是出事了,有枪,会死人啊什么的,还在使劲儿拍桌子叫人给上香槟,有人还在喊呢:
“再不给,老子要站上桌去撒钱了啊!”
“有钱就是大爷这句话听说过吗,听说过就跑快点儿上酒啊。”
这种死到临头先干为敬的二货精神,我十分熟悉,倍感亲切,今夜的国际大都市顶级娱乐场所SWAY,和我心爱的十号酒馆一脉相承,酒客们一言以蔽之,都是混不吝。
我喘着气在包厢里继续看热闹,这时候小提琴手吃力地抬了一下头,这人不知道什么血统,个子小,黑发微卷,下巴宽阔而眼睛狭长,眉毛呈现一个温柔的倒八字,仿佛带着一丝淡淡忧愁,把他扔垃圾堆里拿块布盖上,路人经过时多半会抽着鼻子说:“耶,这附近是死了个文艺青年吧。”
他要是演艺界的,必定是小铃铛特别喜欢的那种男主角,在电视剧里的人生必然要得癌症、出车祸、被亲妈当奴才打。
我俩一上一下,眼神碰个正着,他凝视着我,眼神里丝毫没有大难临头的慌乱,也找不出一丝好勇斗狠、怨恨毒辣。
非常平淡。这才是大人物的眼神。
我冲他笑了笑,举手行了一个礼,然后对肖恩竖起大拇指。
刚才我跟他握手,手心里塞过去一张纸条,是从苏格兰威士忌酒标上撕下来的一角,上面用指甲划了几个字母:C ME MV, KH VIOLINER。
我想说的是:看我信号,逮住小提琴手。
要是给我初中的英语老师看见,她一定打到我半张脸上都是字母表。
这么高端洋气上档次的表达方式行不行,本来我心里还非常忐忑,结果肖恩不但看明白了,而且直接下手了,半点没含糊。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走到楼下,蹲在小提琴手面前,抬手给了人家一个驰名的丁氏爆栗,打得他额头上冒出一个血包。他皱了皱眉,皱得挺温柔,女人看了全都会心碎,要是我老婆在这儿,这会儿肯定已经弃暗投明大义灭亲了。
肖恩稳稳当当地挟持着人质,被一群狼荷枪实弹环伺仍然毫无惧色,卧底当久了心理素质就是好,他冲我一抬头:“怎么说?”
我笑嘻嘻地说:“我想,这位才是真正的朱利安吧。”
肖恩大概决定了对我说的话不作任何质疑,马上把枪口顶紧了一点,直接说:“老子混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上面那个是假的。”
我觉得很正常:“影武者啊,大人物不来这一手怎么命长?”
然后我转向朱利安:“咪咪在哪里?”
他开口说话,声音出奇地温柔文弱,和他的眼神一样,与其说他是黑帮大佬,气质却更像老婆随时会走佬。他说:“无可奉告。”
我盯着他看,尽管能从人群中一眼把他揪出来,但要看进他的内心世界仍然非常困难,他和他的心事之间慎重地夹了一扇大门,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肖恩对我突然陷入沉思的状态有点不满,叫我:“喂,赶紧说,怎么办?”
我对朱利安笑了笑,抬头问肖恩:“你枪法好不好?”
“很好,纽城警局训练射击纪录保持者,干啥?”
“一枪打穿他心和肺之间的隔膜,不伤心肺,做得到吗?”
肖恩显然认为这是对他业务能力的一个挑战,皱起眉头对着小提琴手猛看,自从得知对方是朱利安之后,他的动作明显谨慎了不少,否则早就将人翻过来直接找射击点了。
朱利安听说我们要下这么凶险的手,神色不动,淡淡说:“何必这么大费周章,你要什么,我直接给你不是更快吗?”
我对他笑了笑:“我知道你很牛,但你收不下我的烂摊子。”
我上前用最大力气按住朱利安左肩,肖恩按住了他右边,两人一起慢慢把他拉起来,就在他即将从趴着的姿势完全转成站姿的时候,肖恩的右手稍微松了一下,想把手中的枪握紧一点,枪口非常轻微地偏离了朱利安的脑门。我大叫小心,却已经来不及了。
朱利安的身体一秒钟之前还是半俯无力的状态,猛然之间却振臂而起,一脚把肖恩踹出了差不多十米开外,重重摔在两桌酒客之间。那几个人居然兴高采烈地继续喝,叫两声的兴趣都没有。
有一个女人穿着红色高跟鞋起身,大概想去上厕所,顺便又踢了肖恩一脚,意思是你挡着我路了。
我立刻合身扑过去,双手抱住了朱利安的腿,那是一双小瘦腿,完全符合艺术家们小体格儿的标准,但手上的触感却告诉我,也许现实和想象之间有差距。
那是像冥王一样坚硬强悍的身体,力量也许不如冥王,毕竟冥王更接近神而不是人。但足够我喝一大壶的了。
我刚一抱住他,朱利安的双肘已经打到了我的肩胛骨,接着是腰椎,他的动作彻底贯彻了李小龙的截拳道原则——一切不以打死为目的的殴斗都是耍流氓。
饶是我久经考验,这一下也疼得几乎马上就要死过去,我收紧双臂,使出全身力气把他往前猛顶,这是我小霸王驰名的斗牛战术,当年在菜市场跟人打架,这一手在一对多的混战里最为有效,可以快速冲破对方的包围圈,跳到比较空旷的地方再图反击。
朱利安下盘很稳,但也扛不住我一边顶一边乱下嘴咬他的大腿,估计主要是不适应被男人咬。
他连连后退,阵脚一点没乱,期间趁着一个我换气的机会,双脚站定,双手卡住我后脖子下压,膝盖猛顶,我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膝头,顿时哇哇吐血,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全吐在了朱利安的衣服上。
我一边心里大骂,一边继续使出全身力气把他往后推,他终于砰的一声撞上了环绕乐池的台阶,往后仰倒,我双手一松,转身就往肖恩那边跑。
肖恩比我惨,他摔在地上,枪飞出去不晓得落在哪个旮旯,一时间爬不起来,这会儿已经被蛇花夫人、冒牌朱利安,还有另外几个保镖围上了。
我还在纳闷这些人怎么不去救老板,反而先惦记肖恩。没纳闷完就后脑一凉,风声呼啸而来,我来不及想,全凭本能跃起往前一扑,当口当面摔在地上,脑门撞到椅子脚,顿时金星乱冒,刚才只有一个烂鼻子,现在额头嘴唇全破了,血糊糊的,然后朱利安已经到了我身边。
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朱利安的心腹们当然知道老板有多厉害,像我这样的小瘪三,理论上根本没法在朱利安的手底下熬过五分钟。
朱利安在我身旁站定,一句废话没有,抬脚就踩在我脖子上,颈椎最脆,一被伤害就最彻底,不管多狠的汉子,胸椎背锥断三根或许还能**一战,颈椎一旦断裂,就大局已定,不可能再有啥搞头了。
我虽然危在旦夕,心里却很佩服,我看电影的时候,常为反派们惋惜,明明势头大好,占尽上风,结果到了应该赶尽杀绝的时候,非要停下来发表长篇演讲,你讲什么啊讲,把正事干完了你上电视台发表全民公告都行啊,非要这会儿讲!!!
既然对方是如此上道的反派,我决定把珍藏已久,好几次山穷水尽时我都没舍得出手的一份大礼送给他。
我紧紧咬牙,一阵细微的咻咻声划过耳际,朱利安诧异地闷哼了一声,正在大力踩下的脚掌停在我脖子上,不动了。
好一阵子无事发生,就像时间静止,然后轰隆一声巨响,朱利安仰天摔下。看他后脑勺结结实实砸在地上的光景,估计三期脑震**没跑。
我乘着这个空子爬起来,撒腿往肖恩那边跑,顺手抓了旁边桌上一个威士忌酒瓶,当机立断从后面爆了朱利安手下一个马仔的头,再突入肖恩身边的包围圈,他正和另一位马仔互相掐着脖子在地上打,看样子占尽上风,果然卧底不是白干的,王八拳也用得很娴熟。
当然了,他占的上风都是假象,蛇花夫人和冒牌朱利安都有武器在手不说,更多的保镖都在掠阵,估计是把这场肉搏战在当戏看。
我一冲过去,蛇花夫人大惊,回头一看主子四脚朝天,正在轻微抽搐,马上就疯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枪管朝天一口气打光了全部子弹,天花板上的灯啊装饰板啊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沉溺于灯红酒绿的客人们终于被吓醒了,这是热兵器战斗马上要打响的前兆,万万不可旁观啊,一起哄,没几分钟人就走了个精光,估计大半单都没买。
肖恩这时用一组下击拳解决了自己的对手,翻过身来,和我一起双双被蛇花夫人的双枪卡得死死的。她愤怒但冷静,吩咐闻声而到的马仔们:“我送老板去看医生,你们带他们回包厢。”
我心知肚明,去包厢就是死。
而现在蛇花夫人要去见的医生,百分之百是咪咪。
蛇花夫人扶起朱利安,后者身体软垂,双目微闭,眼看是有出气没进气了,我眯着眼睛目送他们从吧台后的员工通道入口进去,消失在门内的一瞬间,朱利安好像缓过来一口气,颤颤巍巍半扭过头,看了我一眼。
我和肖恩各被两个彪形大汉揪起来,夹在中间,往楼上的包厢走。
肖恩想问我怎么办,怎字刚出口就被背后的一枪托打得头往墙上撞了过去,脑袋和墙壁接了一个响亮的吻。他回头看了那位保镖一眼,眼神像伤狼般满是狂怒。
一拐弯,我们踏上了通往包厢的那条走廊。
我非常非常低声,几乎是耳语般说:“这几个,交给你。”
肖恩耳朵真不错,马上就听到了,我看了他一眼,他一样用唇语回答我:“什么意思?”
“你,活着出来。”
“你呢?”
“追人。”
肖恩斜瞟了我一眼,说:“好。”
“大门口见,不见不散。”
他沉默下来,这时候我们来到了走廊的一半,还有大概十步,就能进包厢。
这个走廊我踩了两次,已经足够了解它的诸多细节——走廊一半是为了连通酒吧大堂和包厢,一半是为了装饰,架得只有一人高,长约二十米,宽可容两人并行,在我们面前还有三步的地方有一块木板是空心的,两边固定得不紧密,踩上去会有轻微的下沉感,这块板比其他板都窄一点,可能是铺设的时候原料不够了,也可能是后来修补另外找的材料,颜色一模一样,质地很接近,唯独尺寸差之毫厘,不要说在蒙昧昏暗的夜店了,就算是大天白日下,也不会有任何人会注意到。
但现在,这块板就是我的逃生之路。
10、9、8、7、6、5、4、3、2、1。
我一脚踩上了那块木板,另一只脚跟上,猛然发力狂蹬木板,那块板应声而垮,我随之跌了下去,护卫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爬起来一头扎进一张酒桌下面,子弹随即如同雨点般打落在我周围,响得惊天动地。我从一张桌下蹿到另一张桌下,如同在梦魇中一般跑出去漫长的几十米,终于摸到了吧台旁边,那扇门还半掩着,朱利安和蛇花夫人应该还没有走远。
我牙一咬,心一横,张开手,抓住一张高几桌站起来挡在身后,使出八步赶乌龟的绝技,向那扇门冲了过去。